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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到锦衣的那一刹那,之前不知道藏在了大脑的哪个角落的记忆就像潮水一样地向她冲了过来,冲得她头疼,比头疼更重要的却是心慌。在记忆复苏的那一刻,翘楚满脑子就只是“怎么办,沐清风能原谅我吗?”
翘楚记起来,她和沐清风的相遇绝不是个偶然。
翘楚第一次见到沐晴并不是在树林中,就像她第一次见到锦衣其实并不是在客栈里一样。然而,这些记忆却都违背常理地被她埋在了脑海深处,一直没有想起来。
实际上,在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时,她就遇到了沐晴。那时她刚卖掉随身的首饰,勉强在这个世界里暂时安顿下来。在回到租住的小破屋的路上,她第一次见到了沐晴。那时的沐晴一身白衣,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闭着眼痛苦又疲惫地倚在路边的树上,鲜血沾了一身,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对于这么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麻烦”的气息的人,大多数人都是早早避而远之,翘楚却犹豫着停住了。
沐晴只有十七岁,又生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十七岁还要小,十分纯良的样子。翘楚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问道:“……我说……你没事吧?”沐晴听她说话,睁开眼,神色微微有些惊讶。“……谢姑娘关心,我没事的。”他很快收起了惊讶,对翘楚笑着道,笑容里带着和他一身鲜血不符合的开朗。
他若直接开口求助,翘楚也许还会更戒备些。但他逞强,说自己没事,这反倒更让翘楚没办法放着他不管。见他伤口还在流血,鲜红的血在白衣上缓缓蔓延,翘楚皱皱眉。虽然略带迟疑,但她还是走上了前去,蹲下身,道:“你怎么都不包扎一下。”
“没有东西。”沐晴道,按了按伤口,笑容依旧开朗,“大家都担心惹事,不愿给我布料包扎。”然而,翘楚听着他的话,却几乎是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向他伸出手,干脆利落地撕掉了他的衣襟。
“姑娘……?”沐晴看着她,语气有些震惊。翘楚则很淡定,把手里的半片衣襟撕成布条,然后分了一些递给沐晴,道:“自己把身上包一下,我给你包手臂。”
“可是,怎么能穿着残破的衣服到处走呢……”沐晴看着自己的衣襟,仍觉得有些不妥。对于一些人而言,衣冠不整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比血尽而亡更可怕。“……啊,抱歉。”翘楚道了个歉,又指了指布条,“但是反正都已经被我撕坏了……”
沐晴眨了眨眼,然后又笑开了。“谢谢姑娘……姑娘真是心善。”他说。顿了顿,他又说道:“萍水相逢罢了,姑娘这么帮助在下……不怕惹上什么麻烦吗?”
“你能这么安稳地坐在这儿,就是说已经逃出麻烦了吧。”翘楚一面低头包扎,一面答着,“一身伤也不知道包一下,难得跑了出来,要是死在事后不处理上也太可惜了。”
一直低着头认真包扎的翘楚没有看到沐晴的表情。脱离了翘楚的视线,一直带着开朗笑容的沐晴收去了笑脸,眸子里带上了愧疚和挣扎。他用力抿紧了嘴,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姑娘……得罪了……”他说着,对着翘楚的后颈出了一记干脆利落的手刀,然后轻轻接住了软软倒下去的翘楚。
“姑娘……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将翘楚抱起来,轻轻叹息,秀气的脸上满是愧疚,“让姑娘错把善心用到我这种人身上……真的对不住……”
然而,就算心里再愧疚,他也不会中途放过翘楚。因为他惜命。
不顾身上的伤,沐晴抱着翘楚,身体轻盈地离开了。心口处的剧痛还在继续,还有明显的加重的趋势。心里明白再这样耽搁下去,那个人一个不高兴,恐怕会让他生生疼死在半路上。他心里一颤,尽力加快着步伐,想要尽快回到那人的身边去。说他胆小也好怂包也好贪生怕死也好,他就是惜命,他不想死。
很快,他就离那个人所在的位置不远了。心脏的疼痛还在激烈地叫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到达那个人的身边复命,让他停止对他的折磨。然而,看着怀里的翘楚,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先停下了。忍着心口的剧痛,他让翘楚靠着树坐好,然后摁了摁翘楚的穴道,成功地让她幽幽转醒。
在翘楚搞清楚状况之前,沐晴便蹲在她的身边,极认真对她道:“姑娘,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我知道你在生气,但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恭敬……如果你还想活下去的话。”他的表情无比严肃,让还没来得及生气的翘楚有些被他镇住了。
说完,他很痛苦似的紧紧按着胸口,然后快速地又把翘楚抱了起来。而这时候,翘楚也总算搞清楚了状况,忙用力想把他推开,挣扎道:“你想带我去哪儿!”见推不开他,她又试图踢对方的下盘,却也被轻松地防住了。
“你逃不掉的……识时务一点……还、还有……见了督主一定要恭敬,别耍脾气。”沐晴轻松地把她禁锢在怀里,任由着她对着自己又捶又打地发泄,“对我这样就算了,对督主千万不能耍脾气,知道么?”一边承受着翘楚的拳脚,他一边又不放心地强调着。把无辜的心善姑娘扯进来本就是他的错,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尽量让她周全一些。
沐晴带她见的人正是锦衣。
沐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把她带到了本地一个气派的宅子里,他一路上都显得痛苦不堪,最终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撞开了位于大宅中央的房间的房门。
一进门,沐晴就忙把翘楚放到地上,调整好姿势,恭恭敬敬对着坐在屋内上首的男人行礼。跪在地上的他冒了一头的冷汗,压抑着痛苦的喘息,身体微微发抖。翘楚也看着上首的男人,忍不住紧张地抿起嘴。这个男人一身张扬而刺眼的大红,长得很漂亮,浑身都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贵气。他脸上的笑看似很温和,却给人以极阴森的气息,让人心里发寒,只想逃离。沐晴一路上的叮嘱真是多余了,这样的人,就算沐晴不说,翘楚也根本不会傻到去出言顶撞。
沐晴见翘楚坐在地上没有反应,就忙轻轻偏头,对她低声提醒道:“跪!”
“算了,不用跪了,让她过来给我看看。”在翘楚做出反应之前,上首的男人就这么道。他一身大红的衣服,一双桃花眼里满是闲散,正是锦衣。
沐晴听了吩咐,忙一把将翘楚推上前去。翘楚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停在了锦衣的面前。锦衣没看沐晴,却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玉佩,就听到沐晴痛苦的喘息顿时停了下来,似乎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锦衣看着翘楚,目光像蛇一样让人浑身寒凉。他看了会儿,便伸出手,捏住了翘楚的脖子,一把把她拖到自己的面前。因为被掐住出了脖子,翘楚下意识地挣扎,却被对方一只手轻松地制住。在强烈的窒息感中,她听到锦衣附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听话,否则,到时候生不如死了,你可别哭着只求我赐你一死。”声音温和如水,却让恐惧从翘楚的心底和骨髓里一点一点渗出来,充盈全身。心底里感到恐惧,身体上又承受着几乎要剥夺她的生命的窒息感,从身到心的极度痛苦让她觉得自己是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噩梦。
在翘楚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掐死时,锦衣总算松了手,将她甩到一边。被重重摔到地上的翘楚不住地咳嗽,几乎扶不住地面。头一次尝到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她浑身冰凉,抖得停不住。
“啧,难看得很。”锦衣瞥了一眼被吓得毫无形象的翘楚,对沐晴道,“这就是你找回来的人?啧,姿色也是平平。沐清风的眼光有这么差么,能看上她?”说着,他的声音沉下来,“若你找回来的人不能让我的游戏玩起来,让我失望的话……你知道你会怎么样的。”
翘楚身后,沐晴忙答道:“是按照督主大人的要求找回来的人。”他答话的声音明显压抑着恐惧,似乎是很担心锦衣会不满,“她对路边萍水相逢之人也能尽力相助,极富女子母性……依我对沐清风的了解,他孤寂数年,很看重这一点。是她的话,只要督主吩咐,让她尽力去做,那她一定能让沐清风倾心。”他以额触地,这样道。
“是么……”锦衣仍看着翘楚,轻轻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这丫头长着张蠢脸,一看就不会骗人,你竟觉得她能违着心勾引上沐清风?”锦衣说着,勾起唇,桃花眼看向沐晴。
沐晴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一哆嗦,忙用力叩首道:“属下知错,请督主严惩!”他也意识到,翘楚恐怕并不擅长欺骗。
“……罢了。”锦衣却又缓缓道,继续将目光转向翘楚。那目光让翘楚感觉像是被蛇盯住了似的,浑身发寒。
“似乎也不是毫无可能,这么蠢的女人反而会让沐清风失了警惕也说不定……就再给你个机会吧。既然她不会骗人,那就让她真的上。你去想办法,让她跟到沐清风身边去,我来抹掉她这段记忆。”说着,锦衣抚摸着手中的玉佩,“若她真能勾搭上沐清风,那便留你一条命。”
“谢督主!”沐晴忙叩首道。
然后,翘楚就被硬塞下了一颗黑色的药丸。再然后,沐晴便把她扔到了沐清风的毕竟之路上,找了个恶霸对她肆意欺负,又威胁她,不跟在沐清风的身边势必会被惩处得生不如死。
实际上,为了能让她乖乖听话,用来杀威的惩处她感受过了,那绝对是她此生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没有之一。难以想象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刑罚,能丝毫不留痕迹地将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最终,她成功跟到了沐清风的身边。而锦衣也的确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就在翘楚刚刚跟在沐清风的身边时,她还记得自己目的不纯,心中还很犹豫纠结。可没过多久,这段记忆就真的渐渐沉入了她的大脑最深处,不知不觉,她竟真的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被沐清风所救,因为无法自立而依凭沐清风而活。
而这些还远不是最让她震惊的。
她竟然刺了他一簪子,刺得很深。他抓着她的手腕,看起来很难过,难过得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你别哭啊……
第21章 往
乔安进来的时候,沐清风仍靠在墙上,闭着眼,脸上毫无血色。他整个人沉得像千年死潭里的水,带着死气,让人看着心沉。
乔安看着他,皱了皱眉,开口道:“不过是个东厂的阉狗,我还当你一个人定能应付得来,结果竟被整成了这样。”他这么说着,却也知道,沐清风绝不是因为锦衣才成了这样。顿了顿,他便又道:“为个女人就搞成了这样,窝囊没用也要有个限度吧。”
沐清风仍那么靠着,仿佛早已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听不到他的话似的。乔安看着他这副样子,挑挑眉,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他靠在门框上,沉默了一会儿,就忽然勾起唇角,语调揶揄,道:“说起来,东厂的薪俸,那发的可真是当朝少有的多。只是那地方一地的男人和阉人,难得能见着个女人……那女人该不会是爬上了锦衣的床才谋到了这份肥差吧。”说着,他又觉得好笑,笑起来,继续道:“不过,锦衣是个阉人,她是怎么伺候的?听说没根的男人总有些特殊的嗜好……”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破空的风声蓦地打断。
轻松地歪头,乔安躲过带着呼呼风声的剑,笑容不减,对沐清风道:“哟呵,还活着呢?我还当你死在那儿了呢。”说着,他轻轻挑了挑眉。就算出了这种事,他仍然不会纵容别人对那个女人的侮辱。
沐清风睁开眼,手还停在掷出剑的姿势上,而后又慢慢地收回。“与她无关。”他静静道,声音里无悲无喜,“我本就是有罪之人,本该受尽唾弃,活该受虐,了此一生,绝不配被人接受。她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事。”说着,他又缓缓地靠回到墙上去,顿了一会儿,他又声音极低地自语道:“片刻温暖,也是上天垂怜了。”睁开的眼睛又慢慢闭上,眼睑盖住了沉得像死灰一样的眸子。乔安记得,就在昨天,那对眸子里还满是能腻出人一身鸡皮疙瘩的温柔。
乔安忍不住烦躁起来,道:“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他说着,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喝下去,缓了缓,道,“这事分明疑点重重。你有没有想过,那丫头被锦衣派到你这里是来干嘛的……杀你?就她那二两本事,一个簪子能在你醒着的时候捅死你?况且前些天你高热,在她身边昏睡了多久?有多少破绽?她抓住机会随便捅你一簪子还不能把你弄死回去复命了吗?”
沐清风听着这么明显的疑点,却并没有睁眼,一副毫无回话的兴致的样子。直到乔安不耐烦地催促他,他才再次张口,道:“因为她本就没想杀我。锦衣不愿让我好过的,他不会让我这么痛快地死……他要先留我一命,然后从心底里开始,慢慢折腾……”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这回他做得……未免太过成功。”声音艰涩不似人声。
乔安被哽了一下,看着他毫无生气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他一口喝干了手里冷透了的茶,道:“你仇人可真多……你干什么犯了锦衣了?昆仑玄圃还没丧心病狂到让你去触东厂的霉头吧。”
沐清风却靠在那里,不再说话了。
*
“当年的沐清风有没有想过,现在的自己会有今天呢?当年我的感受,他都好好地体会到了吧。”红衣的男人端坐在翘楚的面前,脸上带着貌似温和的笑意。
闲散地靠在轮椅上,他看着翘楚,目光灼灼,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没想到你这么好使,竟能让他变成那样,能给我这么大的惊喜,我简直就是捡着了个宝贝。早知道就不杀沐晴了,能找着你,他多少还算有点用处。”他这么说着,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轻摩挲翘楚的下巴。看着被他碰触的翘楚忍不住一阵战栗,肌肤上浮起一片疙瘩,他却也毫不在意,而是继续心情极好道:“你看到沐清风的样子没有?简直就像是要死在那儿了……你说,那时候你要是让他跪在地上舔你的脚,然后你就留下来,他会不会舔?”
翘楚抿着嘴,忍着身上阴森森的不适感,没敢答话。就在刚才,这个人嫌一个侍女斟的茶烫了口,就折断了那姑娘斟茶的手。又因为“今天心情好”这样的理由,就赏那个侍女“高攀”去喂了自己的鱼……拆了血肉去喂。隔着长廊也能听到那个侍女在荷花池边凄厉地呼痛声,据说他拿人来喂鱼从来都是要新鲜着割下肉来的。说白了,就是凌迟。
人的性命在他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光是处在这个人的身边,翘楚就从头到脚都能觉出阴森和危险,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蛇信子指着的青蛙,浑身浸着彻骨的寒凉。
锦衣是真的心情极好,就算翘楚不答他的话,他也丝毫不做计较。他笑眯眯的,把摩挲着翘楚下巴的手移到了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柔声道:“乖,你要乖乖听话……要听话才有命在的。”说着,他又愉悦地笑起来,道,“哎呀,我忘了,你不可能不听我的话的。”手指抚过翘楚的唇,他轻声道:“因为你咽了我的蛊……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蛊是可以相信的。”他说着,眸子里显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心安。
巫蛊,在翘楚的印象里,曾只是玄之又玄的传说里才有的东西。她从未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这种东西,更没想过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就会是以亲身体会的方式。
传说蛊能操纵人心。翘楚并没有j□j纵心,却被完美地操纵了“身”。在那时候以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会不受自己的控制,自己行动起来,简直像是已经不属于她了一样。实际上,在她咽下锦衣给她塞下的那颗黑色药丸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只是她那时候才发现。
那时候,指的是翘楚忽然不受自己控制地扑入沐清风的怀里,作秀,然后把簪子刺入沐清风的胸膛的时候。
那时候,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做出自己绝不可能做出的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翘楚本就低沉的心又是重重的一沉。
她仍记得沐清风的眼神。握住她的手腕的时候,沐清风的眸子里装着的不仅是震惊和伤心,更是害怕……她让他害怕了。她自认还了解沐清风,所以她知道他有多怕寂寞,也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她。可是,她却用这种方式离开了他……她伤他是因为身体受巫蛊所迫不受控制,但他却并不知道。现在的沐清风会有多难过,她根本就不敢想。
实际上,看锦衣有多开心,就知道沐清风有多难过了……
看着锦衣神情愉悦的脸,翘楚有些不安。他现在是控制她离开了沐清风,伤了沐清风的心,日后他会做什么呢?会控制她再做什么事,还是会想出别的方法让沐清风更难受?
说到底,这个人到底和沐清风有什么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