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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怪客-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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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弃了一项很重要的委托案——”验尸官开口说。 
  “我不是放弃它,”盖伊说,“在获得委托案之前,我写信给他们,说我不接了。” 
  “你拍了电报,因为你不想要你太太跟着你去那里。但你在墨西哥得知你太太流产之事时,你拍了另一封电报到棕榈滩,说你希望他们再考虑你接委托案的事。为什么?” 
  “因为那时我相信她不会跟我去那里了。我怀疑她想要无限期地拖延离婚手续。但我也曾打算要去见她——打算在这个星期讨论离婚的事。” 
  盖伊擦去前额的汗珠,看见他的律师悲伤地紧闭双唇。他的律师要他别提离婚跟他在委托案上改变心意之事的关联性。盖伊才不在乎呢。这是实情,他们爱怎么联想,就怎么想好了。 
  “依你所见,她的丈夫有能力安排一桩像这样的谋杀案吗,乔艾斯太太?” 
  “有的。”乔艾斯太太抬头挺胸,用微带颤抖的声音说。她锐利分明的暗红色睫毛几乎垂盖住眼睛,一如往常盖伊熟悉的样子,如此一来便无人知道她的眼光望向何处。“他想要离婚。” 
  盖伊的律师提出抗议,说先前乔艾斯太太说过,是她女儿想离婚,而盖伊不想,因为他还爱着她。 
  “如要两个人都想离婚,而且事实证明汉兹先生的确想离婚,那为什么俩人离不成婚呢?” 
  法庭内一阵哄堂大笑。指纹专家无法在分类辨认的结论上达成共识。蜜芮恩在她死亡的前一天曾到过一家五金行,五金行老板搞不清楚跟她同行之人究竟是男是女,而更大的一阵笑声掩饰了有人教他要说是男人的事实。盖伊的律师滔滔不绝地谈着地理上的事实、乔艾斯家的分歧、他手中的宣誓口供书等,但盖伊确信单就他自己坦言不讳这一点,就免除了他的任何嫌疑。 
  验尸官在总结中委婉地表示,此谋杀案似乎应是一个被害人和其他同伴都不认识的疯子所为,判决宣判为“不知名的人或人们”所为,而且案子要移交给警方。 
  第二天,有封电报在盖伊正要离开他母亲家的时候送到: 

  来自黄金西部的所有祝福。知名不具。 

  “是福克纳家拍来的。”他匆匆地告诉他母亲。 
  她笑了一笑,说: 
  “叫安好好照顾我儿子。” 
  她轻轻地拉拉他的耳朵,亲吻他的脸颊。 
  他抵达机场时,手里仍揉捏着布鲁诺的电报,他把电报撕得粉碎,丢进机坪边上的铁丝垃圾篓里。每张碎片都被风吹出铁丝篓孔外,一路飞舞飘过柏油路面,有如艳阳下随风欢欣起舞的五彩碎纸。 
   
   


16



  盖伊努力地要在布鲁诺身上找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杀人了,还是没杀?——随后便放弃了这项努力。布鲁诺杀人的可能性有大多令人难以置信之处。梅特嘉夫计程车行的名片会有什么重要性呢?在圣塔菲找到像这样的名片,又把它寄给他,这正像是布鲁诺的举动。如果这并非验尸官和众人所想的疯子所为,那这不更有可能是欧文·马克曼一手设计的吗? 
  他暂时不去想梅特嘉夫、蜜芮恩和布鲁诺,而集中精神在棕榈滩的工作上,他从第一天就看出来,这工作将需要运用他一切的外交手腕、专业知识和全部的体力。除了安之外,他不去想过去的一切,虽然他有理想的目标,也全心努力达成目标,还有他所知道的小小成就,但这一切跟宏伟的乡村俱乐部主楼比起来,似乎是既悲惨又艰辛。而且他越是埋首于新的努力尝试,他也越是以一种不同而更完美的方式感到重生。 
  报纸和新闻杂志刊登了主楼、游泳池、更衣室和尚在初期工程阶段的平台建筑照片。也有些照片是俱乐部会员正在检视地面的情景,盖伊也知道在每张照片下方都会印上他们捐给这高级娱乐场所的金额。有时他心中纳闷着,他部分的热忱是否可能是归因于这计划背后之金钱诱惑,还有工作上必须尽情挥霍空间与材料的快感,以及那些常常邀他到其家中的富豪的奉承。盖伊从未接受他们的邀请,他知道他可能因此失去许多明年冬天所需的小委托案,但他也知道他绝不会强迫自己去负大部分建筑师视为理所当然的社交责任。在他不想独处的晚间时刻,他便搭公车到几哩外的克雷伦斯·布瑞哈特家中,和他共进晚餐、听留声机唱片音乐,以及促膝长谈。帕米拉俱乐部经理克雷伦斯·布瑞哈特是个退休的经纪人,盖伊时常认为这位身材高大的白发老绅士是他理想的父亲人选。盖伊最钦佩的是他给人的悠闲感觉,在喧闹激狂的建筑工地上,就跟在自己家中一样地沉着不为所动。盖伊希望自己年老时能像他一样。但他觉得自己太过急躁,他总是过于急躁。他觉得行动急躁在感觉上,不可避免地会有失尊严。 
  大部分的夜晚时分,盖伊或是看书,或是写长信给安,或只是早早上床睡觉,因为他向来是五点便起床,又时常整天与焊枪或灰泥、铲子为伍。他几乎叫得出所有工人的名字。他喜欢判定每个人的性情,以便知道其性情对他的建筑物之精神有何影响贡献。“就像在指挥一个交响乐团一样。”他在给安的信上写道。薄暮时分,当他坐在高尔夫球场的树丛中,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凝神俯视四栋白色建筑物时,他觉得帕米拉计划将会尽善尽美。当他最初把水平线横拉过留有间隔的主楼大理石柱时,他就知道这一点了。匹茨堡的那家店面在最后一刻因客户改变窗台设计而全盘皆毁。在芝加哥的医院增建部分,盖伊心想,也是用了比原来设计颜色更深的飞檐石材才坏了整个风格。但布瑞哈特不允许干预阻挠,帕米拉将会和他原先的概念一样完善,盖伊以前还不曾创建过任何他觉得完美的建筑呢。 
  八月份,他北上去见安。她现在在曼哈顿的一家织品公司设计部门工作。她计划在秋天时和她遇到的另一位女设计师合资开一间店。盖伊和安两人都没有提起蜜芮恩,直到盖伊来访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他们才重拾此话题。他们站在安屋后的小溪旁,正共度着在安开车送他去机场前的最后几分钟时间。 
  “你认为是马克曼干的吗,盖伊?”安突然开口问他,盖伊点头时她又说:“真可怕——但我几乎敢肯定是他。” 
  然后有一天晚上,当他从布瑞哈特家返回他那附有家具的房间时,一封布鲁诺的来信正和一封安的来信一块儿等着他。信寄自洛杉矶,又由他母亲从梅特喜夫转寄过来。信中表示恭喜他得到棕榈滩的工作,祝他成功,也恳求他给予只字片语的回音。信尾附注说: 

  希望此封信不会惹恼你。曾写了多封未寄出的信,也曾打电话向你母亲要你的地址,但她不肯给。盖伊,老实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否则我也不会写信给你。你不认为我才是第一个该小心的人吗?快回信。我过不久可能要去海地。 
             仍是你的朋友兼仰慕者 C.A.B. 

  一股疼痛感缓缓地从他身上灌注到脚底。他无法忍受在房间内独处,于是便出门去,上了一间酒吧,不知不觉已是两杯黑麦酒下了肚,然后又喝了第三杯。在酒吧后方的镜子里,他看见自己正凝视着他已晒黑的脸,而且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神狡滑不实。布鲁诺杀人了。这想法似雷声轰然地重压而下,再也不容置疑,像是一场剧变来临时,只有失去理智的疯子才能一直静止不动。他在小酒吧内四下张望,仿佛期待墙壁倒塌在他身上似的。布鲁诺杀人了!现在布鲁诺铁定自认掌控了盖伊及他的自由,并且因此深感自傲,这点错不了的。也许他在信尾附注中说的全是实情。也许海地之行才是正确的讯息。但布鲁诺的意思是什么?盖伊与镜中之人蹩眉相向,随即他调转视线,低头看着双手、斜纹软呢夹克前襟、法兰绒长裤,然后脑中闪现过一件事,他今天早上穿上这些衣服时是某个人,今晚他要脱下这一身衣服时又会是另一个人,是从此刻起他将变成的另一人。现在他知道了。这是刹那间的事——他说不上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感觉从此刻时,他整个人生将会改观,一定会改变。 
  如果他知道布鲁诺杀了人,他为什么不去告发他呢?他对布鲁诺的观感,除了讨厌和嫌恶之外,还有什么呢?是害怕吗?盖伊不是十分清楚。 
  他一直压抑着打电话给安的冲动,直到夜深人静,终于在凌晨三点时再也压抑不了。在黑暗之中,他躺在床上,非常冷静地跟她交谈,谈些日常琐事,他甚至还笑了一回。挂上电话时他心想,连安都没有注意到不对劲之处。不知怎么地,他觉得受到轻视,而且微微提高警觉。 
  他母亲写给他的信上说,当他人在墨西哥时,曾打过电话并说他叫菲尔的那个男人,又打了电话来问要如何联络上他。她很担心,怕此事与蜜芮恩之死有关,而且不知她是否该告诉警方。 
  盖伊回信告诉她:“我想出那个打电话来骚扰的人是谁了,是菲尔·强生,我在芝加哥认识的一个家伙。” 
   
   


17



  “查理,这些剪报是什么啊?” 
  “是我的一个朋友,妈!”布鲁诺隔着浴室房间高喊着。 
  他把水龙头开得更大,倚靠在水槽上,目光集中在闪亮的镀镍流水孔塞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拿出藏在置衣篮内的毛巾下的威士忌酒瓶。手中有一杯掺水威士忌在握,他觉得比较不那么摇摇欲坠,又花了几秒的时间,检视着室内用新外套衣袖上的银色花边。他非常喜欢这件外套,也把它当作浴袍来穿。镜子里,椭圆翻领在镜中塑造出一个悠闲、从事鲁莽神秘冒险的青年,一个风趣、有深度、有权有势又风度翩翩的青年(瞧瞧他用拇指和食指拿着酒杯的姿势多么优雅,举杯敬酒的神情多么尊贵)——一个有两种生活方式的青年。他为自己干了一杯。 
  “查理?” 
  “马上好了,妈!” 
  他警觉地扫视浴室。没有窗户。最近,他起床大约半小时后,便感到仿佛有人正跪在他胸膛上要闷死他似的,这种情形大约每星期发生两次。他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快速吸吐空气,然后酒液就发挥了作用。它像手抚过他的身体般,使他跳动的神经入睡。他站直身子,打开浴室门。 
  “我在刮胡子。”他说。 
  他母亲身穿网球短裤和露背衫,正伏身在未加以整理而散放着那些剪报的床上。 
  “她是谁?” 
  “我在从纽约开出的火车上遇到的人的老婆。那个人叫盖伊·汉兹。”布鲁诺笑着说。他喜欢说出盖伊的名字。“很有趣,不是吗?警方还没捉到凶手呢。” 
  “大概是疯子干的吧。”她叹了一口气。 
  布鲁诺板起了脸孔。 
  “噢,我怀疑这说法,情况太复杂了。” 
  爱希站起身,拇指滑进皮带内侧。她皮带下方的小腹消失了,有好一会儿,她的模样又回复到一年前布鲁诺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全身一直到纤细的足踝都像二十岁的人一样匀称。 
  “你那个叫盖伊的朋友长得可真好看。” 
  “是你所见过最好看的。可惜他扯上了这种事。他在火车上时告诉我,他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他老婆了。盖伊跟我都不是凶手!”布鲁诺因自己不小心说出这么一句话而笑了笑,然后为了掩饰它,又补充说:“反正他老婆人尽可夫——” 
  “亲爱的,”她抓住他外套上缀有花边的翻领。“你就不能暂时注意一下你的用词吗?我知道你外婆有时候会受到惊吓的。” 
  “外婆不会知道人尽可夫是什么意思的。”布鲁诺粗着嗓子说。 
  爱希缩回脖子,尖叫一声。 
  “妈,你晒太多阳光了,我不喜欢你的脸那么黑。” 
  “我不喜欢你的脸那么苍白。” 
  布鲁诺眉头一皱。他母亲前额皮肤强韧的样子令他苦恼地生起气来,他突然在她颊上亲吻了一下。爱希说: 
  “答应我,你今天无论如何会在阳光下晒个半小时。别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加州享受阳光,而你在这里却老是躲在屋内!” 
  布鲁诺不悦地皱皱鼻子。 
  “妈,你对我的朋友都没有兴趣!” 
  “我对你的朋友有兴趣呀。你还没告诉我许多他的事情哩。” 
  布鲁诺腼腆地笑笑。不,他一直都很顺利,这些剪报他也只在今天才首次在他房中摊出,因为他确信他和盖伊都很安全。如果他现在谈了十五分钟有关盖伊的事,他母亲大概也会忘得一干二净。必要时她也得忘记。他对着床上点点头。 
  “那些剪报你全都看过了吗?” 
  “没有,还没看完。今天早上喝几杯了?” 
  “一杯。” 
  “我的鼻子告诉我是两杯。” 
  “那好吧,妈,我喝了两杯。” 
  “亲爱的,你早上喝酒不会节制一下吗?一旦染上早上喝酒的习惯就完了,我见过无数的酒鬼——” 
  “酒鬼是一个难听的字眼。”布鲁诺继续在房中慢慢地绕圈子。“自从我开始增加饮量后,我的心情就好多了,妈。你自己也说我比较开朗,胃口也好多了。威士忌是一种很纯的酒。适合某些人喝。” 
  “昨晚你喝大多了,外婆也知道了。别以为她不会注意。” 
  “关于昨晚的事,可别问我喔。”布鲁诺咧着嘴挥挥手。 
  “山米今天早上要过来一趟,你为什么不穿好衣服,下楼来帮我们记分呢?” 
  “看到山米,我全身都不舒服。” 
  她高兴地走到门前,就像没听到那句话似的。 
  “答应我,你今天无论如何会晒晒太阳。” 
  他点点头,又舔湿干燥的双唇,在她关上房门时,并未回她一笑,因为他觉得仿佛有个黑幕突然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逃走似的。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去见盖伊!他必须在一切都太迟之前摆脱掉他父亲!他有很多事要做!他不想待在他外婆这栋和他家一样具有法王路易十五世风格的屋子,永恒的路易十五!但他不知道他想待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如果离他母亲身边太远,就不快乐,不是吗?他咬住下唇,眉头紧锁,但细小的灰眼是全然的呆滞。她为什么说他在早上不需要喝一杯呢?他一天之中最迫切需要的就是在早上喝一杯。他缓慢地回转以活动肩膀筋骨。他为什么要消沉?床上的剪报都是跟他有关的报导。时间一周周地流逝,笨警察们查不到任何和他有关的线索,除了鞋印之外,而他老早就把那双鞋丢了!如果现在能找盖伊一同庆祝,那么上星期在旧金山的旅馆内和威尔森共度的聚会,就不算委屈了。一桩完美的谋杀!有几个人能在附近尚另有二百人的岛上干下一桩完美的谋杀案呢? 
  他不像报上所说的那些嗑药族,为了“体会杀人的感觉是什么”而杀人,而且他们除了偶尔说说“那感觉不像我预期的一样好。”这种令人恶心的话之外,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作案手法。如果有人来采访他,他会说:“真是太棒了!世上再也没有这么棒的感觉了!”(“你会再干一次吗,布鲁诺先生?”)“嗯,可能会。”他的回答会经过谨慎的深思熟虑,就像北极探险家被问及是否明年要再去北方时,他可能会不明确地回答记者—样。(“你能多谈些你内心的感受吗?”)他会把麦克风拉近,抬起头,沉思,而全世界的人仰首期待他开口。杀人的感觉如何?嗯,只是杀人而已,明白吗?没有任何事可与之比拟。反正她是个烂女人,你懂吧。那就像杀死一只鲜活的小老鼠一样,只不过她是个女子,所以才演变成谋杀案。她身上的温暖体热一直令人感到恶心,而且他记得在他挪开手之前曾想过,那体热真的会停顿,在弃她而去之后,她会变得冷冰冰又惨不忍睹,正如她的真面目。(“你说惨不忍睹吗,布鲁诺先生?”)没错,惨不忍睹。(“你认为尸体是惨不忍睹吗?”)布鲁诺眉头一锁。不,他真的不认为他觉得尸体惨不忍睹。如果被害人很坏,像蜜芮恩一样,大家应该会相当乐于看见尸体,不是吗?(“是力量吗,布鲁诺先生?”)噢,是的,他感到力大无比!就是这个了。他取走了一条生命。现在没有人知道生命是什么,大家都在护卫这最无价的资产——生命,但他就取走了一条生命。那天晚上在那里其实有危险,他双手的疼痛,担心她万一发出声音的恐惧感,但在他感到她失去生命的那一刹那,其他的一切都消逝,只留下他所做的神秘事实——阻止生命的神秘和奇迹。大家都在谈生产的神秘、生命开始的神秘,但那是多么容易解释啊!始自两个有活力的生殖细胞!那阻止生命的神秘又怎么说呢?生命为什么该因他过于用力紧捏住那女子的喉咙而停止呢?总之生命是什么呢?蜜芮恩在他松手之后有什么感觉?她在哪里?不,他不相信死后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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