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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太奇怪了。”
“春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你又在说这种让我不安的话。”
并不只有春,我暗想,其实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而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也是如此。一家人连失常都会凑在一起。
我翻开笔记本,焦虑地触碰其中的内页。那些诡异的伟人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跃入眼帘,让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我克制着自己几欲失控捶胸顿足的冲动。被伟人们弄乱心神,我都不知道该无可奈何还是感到骄傲。我又陆续看到了亚里士多德、托尔斯泰以及高飞'注'的名字。
'注:高飞,迪斯尼的卡通形象。高飞是一只和蔼的大狗,是米奇的忠实伙伴。'
“高飞是狗的名字吧?”
“应该就是那只狗。”
我重重地阖上笔记本,像是要将其封印一般。
“要怎么做?”她立刻问我。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虚弱,我已经无力再假装从容,“春现在在哪儿?”
“我刚才看见的时候,是在这一带。”她转向墙上贴着的地图,指着车站东面的地区。我凑近一看,那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商业大楼的住宅区。
“他在做什么?”
“我想应该是……涂鸦。”
“什么涂鸦?”
“不知道。”她说,“春经常会自己画涂鸦,然后又自己去清理……”
“自己画自己清理?”
“你不知道吗?”乡田顺子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怜悯。
“知道什么?”
“春会画一些很奇怪的涂鸦。”
“我看过他在地下通道里画的。美丽的蓝色球体组合,真是帅极了。那才是真正的涂鸦艺术。”
乡田顺子的眼光透着遗憾与不屑:“不是那个。”
“什么叫不是那个?”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看见她的表情,我的体内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那不安愈来愈强烈,化成了一大口唾液。我吞了吞口水,突然失声道:“春他……春不会是疯了吧!”
“我之前不是也问过你吗?”
我看着手中的笔记本,矛盾着是否要再看一遍。但最终我还是把它放回了书桌——就算被人嘲笑是胆小鬼我也认了。
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Ⅱ
发明电话的格雷厄姆·贝尔据说非常习惯于夜间活动。来日本的时候,他担心因为睡过头而错过重要的会面,索性一直都没有入睡。然后一直到接他的车驶来,会面结束以后,才回到宾馆里酣然入睡。而且,等到他醒来,他竟然还问别人:“接我的车还没来吗?”由此可见,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睡迷糊的老头子。
当时的我其实也差不多。一早就和春一起去教训马希坎少年,回家后以身试安眠药,昏睡了大约七个小时,随后出门去看了青叶山的桥,再次回家后正想睡觉,却又被乡田顺子叫了出去。战战兢兢地看了弟弟的笔记本,对喃喃着“怎么办怎么办”的乡田顺子,我只能投降地回应着“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虽然同样吃惊于事情的演变,但最终还是决定解散回家。不知不觉已是早晨,我此刻的犯困程度绝不亚于格雷厄姆·贝尔。
虽然天已破晓,但我却搞不清今朝是何年何月,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得太多,抑或是不曾入眠。我努力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但身体却十分僵硬,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我望向钟,八点——原来我还看得懂时间。我的头很重,但我并没有去思考沉重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半天前喝下的药,或许是因为在春的房间里看见那本黑暗的笔记,或许,是因为我接下去准备做的坏事。
和公司联系请假以后,我又打电话给葛城。我做着深呼吸,感觉自己比预想中要更为冷静。电话响了很久却没人接,我估摸着那个男人或许正在睡觉,正打算挂上话筒,电话却接通了。
电话里的声音很是不悦,我的眼前浮起那个躺着的裸女形象。
“我是之前拜访过您的基因株式会社的人。”
“是你啊。”他的反应不好不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甚为自然,看来对小偷的满腔怒火已然平息。
“我想跟您商谈下有关检查结果的事情。”
“结果已经出来了?”他的声音没什么感情,“检查结果不是应该寄给我吗?”
“嗯,是的,不过还有些事情必须亲自跟您说。”我若无其事地扯着弥天大谎。
“检查结果不好吗?”
“我想还是见面说比较好。”
“电话里说不行吗?”
“这在规定上是不允许的。”其实这谎太过荒谬,如果被他反问“这是什么规定”的话我也就束手无策了,“今晚您有空吗?我想来拜访您。”
电话的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说:“不,今晚不行,我有别的事。”
“我这边的事情也很重要。”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稍稍加重了语气。
“啰嗦!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烦的人是我!”
如果被提防也不是什么善策,于是我老实地退了一步:“是吗?那么明晚呢?”
“那就明晚吧。”
我似乎可以看到葛城那不耐烦的表情。
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日历,然后在翌日的日期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圈:“这一天终于来了。”
格雷厄姆·贝尔虽然是个睡迷糊的老头,但他发明的电话却是极其优秀。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推进、决定、实行各种各样的事情。
“要干吗?”我的脑中似乎有人对我发出提醒。“难道不干吗?”我回答自己。
三十分钟后,电话接连响起,打第一个电话来的人出乎我的意料。
“昨天很晚的时候,接到自称是你父亲的人的委托。”
是黑泽侦探。
“他拜托我把你介绍给他,所以给了他你的联系方式。”
“是喔。”黑泽对这样的答案可以接受,“那就没什么。”
“要紧吗?”
“因为事情实在太奇怪,我还以为被骗了。”
“爸爸委托你办的事很奇怪?”
“要说奇怪……不,是很有趣。”我眼前似乎浮现出黑泽浅笑的模样,“你没有听你父亲提起过吗?”
“爸爸委托你干什么?”
“这可不能说。我一边对你保密,却还在问你问题,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
“你和你的父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爸爸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你见过我爸爸了?”
“他叫我去医院,所以我就去了。”
“你对我爸爸的印象如何?”
“很帅。”
“你竟然说一个躺在医院里的癌症病人很帅?”我鼓起勇气说出了“癌”这个字眼。
“很帅呀。”黑泽淡淡地重复着这个形容词。
“请问,黑泽先生如何定义‘帅’这个字?”
“我很讨厌‘定义’这个词语,请不要再提起它。”
我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又闲聊了几句以后,我挂上了电话。父亲的模样在我眼前浮现。癌细胞切除手术日期临近的当头,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痴迷于纵火事件固然没什么问题,但他更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人生不是吗?我越想越生气,他竟然把委托侦探调查看得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
但回头想想,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不是也正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耗费着自己的心力与时间吗?
“什么呀,”我吁了口气,“原来是遗传啊。”
第二个电话是春打来的。我的心跳速度在瞬间骤然加剧——“喂,那本笔记本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句话卡在我的喉咙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大哥,终于出现了。”春抢在我之前开口,他似乎是用手机打给我的,我可以听到在他身后往来的隆隆车声。
“什么?”比起这个,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问他。地图、戈达尔、那些伟人们、还有,我心中的不安究竟是为何。
“今晚会发生纵火。”
“哎?”我总是跟不上弟弟的思路。
“又有涂鸦被发现了。”
“哎?”明明我才是哥哥。
“这是最后的机会。”
父亲的忧郁与夏加尔
“去纵火现场再埋伏一次吧!”春做了决定。弟弟的性格就是这样,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再不容更改,而我却总是习惯于服从弟弟的意志,“晚上十点在东口的小学前碰头。”
“涂鸦出现在哪里?”
“车站后面的东小学。”然后他大致地说明了具体位置。
“啊……”我呻吟着,脑中不断回忆起乡田顺子的话。昨晚在春的房间里,我曾问她春在哪里,当时她一边回答“在画涂鸦”,一边在地图上指明了大致的地点——正是在那小学的附近。
但我还是问不出口:“涂鸦其实是你自己画的吧。”这句话,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害怕。于是我挑了个无伤大雅的问题:“这次画了些什么?”
真是无能的家伙!我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幻灭,不但完全没有用处,甚至还让事态愈发恶化。
“这次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说?”
“迄今为止的涂鸦都只有一个单词,但这次却有三个——Thank Give Apologize。”
“感谢、给与、谢罪。”我随口翻译了出来,“全部是动词。”
“或许是命令态,去感谢、去给与、去谢罪。”
“怎么像是原告要求赔偿的口吻……”我笑了笑,像是要喝醒兀自混乱的大脑,“但是,规律果然是正确的,第一个字母是T。应该说,这三个单词的第一个字母T、G、A都是基因的文字列。”
如果,这些涂鸦的始作俑者真的是春,那么现在的对话就像是一个学生对早就知道正确答案的教师讲解题目一般滑稽。
“如果从大哥的推测来看,的确是这样。”
“T连接的是A,因此,附近以A开头的场所应该会被纵火。你在附近有看到符合条件的建筑吗?”
“没,从我这里没有看到。但是,这里附近有公交车站,我想应该也有大楼。大哥你现在在公司吗?”
“我请假了。”
“为什么?”
“为了了结一切。”
“什么呀。”春以为我在开无聊玩笑,“那么你要怎么做?怎么了结?”
“我想先去医院看看爸爸。手术也已经临近了。”其实我只不过是想问问父亲有关侦探的事情。
“咦,真是稀奇。”
“然后去那间小学看一下涂鸦,我们要不在那儿集合?”
“不,我还有点事。还是晚上埋伏的时候碰面吧,晚上十点应该就可以了。”
“是吗?”
“这次一定要抓住那个纵火犯啊,大哥。”
“是啊。”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我却心不在焉;虽然我们在交谈,但却没有交心。
不知不觉间春已经挂了电话,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打来过这个电话。
去感谢,去给与,去谢罪。
我在心中默念,不知道这是传递给谁的讯息。不,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应该只是单纯的密码。把它们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是TGA。我伸手摸向书架,取出遗传密码表,寻找TGA序列所合成的氨基酸。
“终止密码子”
表上这么写着。也就是,这是遗传密码终了的记号。TGA这个密码表示的是遗传密码到此结束的意思。我的脑中满是“终结”这个词语,而春说的那句“最后的机会”同时也回荡在耳边。
病房里的父亲神色黯淡、僵硬,这让我很担心。“你最近变了个人嘛,这么频繁地来看我。”虽然他还是很开朗地对我打招呼,但我却心知肚明父亲是在勉强自己,于是我的情绪也愈发低落。父亲眼里的血丝比平时更为严重,我想,他一定是没有睡好。除了癌细胞的侵蚀,父亲看起来还在为别的事情心神俱疲。“你觉得不舒服?”
“癌症可是很难缠的啊。”
“这笑话不好笑。”
“你应该表现得再体恤我一些。我可是很敏感纤细的。”父亲打着哈哈,“在医院里总是没完没了的检查,什么胃镜啊、扫描啊、还要被插管。”
父亲指着锁骨附近,只见那里突着一个试管似的物体。由于之前动手术的时候我就见过,所以知道那是用来打点滴的管子。
“医院里的检查比癌症更恐怖。”
“别说傻话。”
“这样下去我身上的癌细胞只会越来越多。但他们依旧只是检查啊、安排日程啊,就是不给我动手术,难不成他们是在忽悠我?这很好玩吗?”
“你不保持安静可不行,竟然打电话给侦探。”
“那个叫黑泽的看起来真是个好人。”父亲的脸色略显明亮,“不愧是你推荐的。我深夜打电话委托他工作,本以为他会生气,结果连一点脾气都没有。还特地来我这里接下委托。”
“工作真是热情。”
“还给我送了花。”
父亲指了指窗边的一盆插花,在一个小篮子里插着几枝粉色还有黄色的鲜花:“我的儿子们就从来没想过要在病房里放一盆花。”
“我爸妈怎么就没把这种敏感纤细遗传给我。”
“真想见见你爸妈是谁。”父亲才起了个头,我立刻就指着他。
“粉色的是太阳花,这边黄色的好像是什么药草,不是很好闻。”
“侦探竟然会送花。”我说。
“那个黑泽先生就算是捧着花都很有腔调。”
“或许吧。”我表示同意。一个和花相衬、却不惹人讨厌的男人,多珍稀的类型啊。
“他的眼神很锐利。侦探都是那样的吗?”
“目光锐利的是警察啦。”
“他环视病房的时候也是,神情就像是找值钱东西的小偷。”
“这次你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拜托了黑泽先生什么事?爸爸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有关纵火事件的线索?”
我被父亲认真的视线所震撼,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目光几乎就要射进我的灵魂。
我抽了一口凉气,一时哑然。父亲并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摄人心魄的眼神看我。
比如——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
地点就在家里的寝室,当时我因为不小心把蛋包饭打翻在被子上而慌乱得手足无措,最后索性从冰箱里拿出番茄酱涂满了被子。或许我那个时候认为,整条被子如果都被番茄酱弄脏反而比只弄脏一小部分更不容易被发现。正所谓要把树叶藏在树林里——现在的我自然知道这样理解这句话实在是大错特错。
母亲看到后十分惊讶,她主观地认定那些是血液。如今想来母亲的反应很正常,一般如果看到被子上沾有红色,首先会怀疑的一定是血液,很少会有人想到那是番茄酱。结果,母亲因为惊吓过度,竟然当场休克。
父亲回到家,瞪着我和春问:“谁干的?”
如今在我眼前的父亲的眼神,就跟当时一样。
高中的时候也有过,那一次的起因在于春——他偷了CD店的商品,记得是美国一个硬摇滚乐队新发售的CD。而春把陈列在店头的这张新专辑全捧走了。他明明知道警报器会响,却还是使出全力地逃跑。随后,抱着三十多张CD到了广濑川的河边,并把它们踩得稀巴烂。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解释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但我只知道一点,那张CD封面上的插图是一个被强暴的女人。
父亲赶到警察局的时候,我也在场,他用同样的目光瞪着我们,问:“是谁干的?”
而此刻,父亲从病床上射来的视线就和那时一样,他不发一言,使我迟迟无法岔开话题;他的目光在沉静中自有一股威严。
“是你吗?”他问。
我一时间不知道他在问什么,虽然以往的经验告诉我,父亲此刻应该是在确认我们的罪行,但除此以往我一无所知。
我摇头,虽然不知道他究竟问的是什么,但我依旧孤注一掷地回答。不管如何,总之不是我。
“泉水,不要再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了。”
“不要扯上什么关系?”我问,“爸爸,你说过你已经发现了这其中的秘密。”
“也谈不上是什么秘密。”
“你说你看了地图后发现的。难道说,只要看了地图,谁都可以注意到这个秘密吗?”
“不。”父亲垂下眼,“应该是看不懂的吧。”
“爸爸第一次听到纵火事件的时候是那么地兴奋,恨不得自己变成侦探去调查。但现在你却如此意志消沉,这太奇怪了。”
“我已经明白,我不是推理小说中的侦探。”父亲一边说,一边从枕边抽出一本看起来沉甸甸的图鉴,封面上写着“夏加尔'注'”,是东京美术馆举办的“夏加尔展”上的东西。
'注:夏加尔(1887年…1985年),白俄罗斯裔法国画家,版画家和设计师。他以其梦幻式、奇特的意象且色彩亮丽的帆布油画闻名,他的风格兼有老练和童稚,并将真实与梦幻融合在色彩的构成中。经立体派、超现实主义等现代艺术实验与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