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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平时一样啊!”
“一样?”
“和我平时所做的一样。不管是多愚蠢的迷信,我都想相信。这就是我的性格。”
“我知道。”我飞快地回答。春做事喜欢趋吉避凶,从小就这样。从他让父亲穿上贴有“53”号码布的运动服一事就能看出,他一点都没变。而把我带到纵火现场的行为,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源自同样的想法。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论多无聊的事,我认为只要相信,就会有效。”
“还在爸爸的病房里放桃子。”
“是啊,那也是。孙悟空就是因为吃了桃子而长生不老的,或许有效果哦。”他说。
“那么,这个笔记本又是什么迷信?”
“那本笔记本上写了很多名人的名字,不过,名字本身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
“开头的字母。”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太阳穴。
“开头的字母?”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柴可夫斯基、塔西特、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春像念咒一般,“把这些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取出来,就是T、T、A、G、G、G。不过格伦·古尔德用了两个G。”
“TTAGGG!”我大叫,随即爆笑,口水几乎喷到了前车窗,“骗人的吧?”
“TTAGGG是表示细胞寿命的端粒不是嘛?只要能够使它延长就不会死。所以我觉得,只要我反复写下TTAGGG,或许能对父亲有所帮助。”
“你不是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不要笑我。”
“那为什么要用名人的名字?”
“伟人比较有赚头不是吗?”他说着说着又害臊了,“我拼命她想着那些名人的名字,然后写下来。再反复重写。”
“没意义。”
“不是有一句话叫‘百度参拜’'注'吗?就跟这一样,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想法是一样的。”
'注:御百度参,日本习俗,为了表示对某个祈愿的虔诚与郑重,要连续一百天进香膜拜。'
“我再说一次,你所做的事情毫无意义。”虽然我这么说,却或多或少有些羡慕他,“你是笨蛋。难道戈达尔也是?”
春显得有些意外,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但很快露齿而笑:“是啊,那也一样。”
“也是开头字母?”
“不过是国际规格。”他说。
“国际规格?”
“罗马字也有很多种的吧?比如一般情况下,チュ这个音就写作‘CHU’,但是国际规格里,就写成‘TYU’。如果不用国际规格就会没有意义。”
我回忆起春所鉴赏的戈达尔电影。
春抢在我前面说道:“《小兵》、《中国姑娘》、《阿尔法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戈达尔之诀别》。取他们第一个字母,就是TTAGGG。”
“你太华丽了,华丽的笨蛋。”我指着春,“然后你就反复看那些无聊的电影?”
“只要TTAGGG继续重复,就可以延长寿命啊,大哥。”
“为什么偏偏是戈达尔呢?”
“这才好不是吗?”
“真是精彩。”我说着望向窗外的风景。
“果然,”车流终于开始蠕动,春一边拉下手动刹车,一边问,“心理安慰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吗?大哥。”
“倒也不是。”我回答,“我很喜欢妈妈的心理安慰,我相信最好的心理安慰就是一顿美味的料理。”
“什么嘛,这样啊。”春皱起眼睛微笑。我也绽放出了笑容。在这一瞬间,哪怕重力消失,哪怕我们所乘坐的白色四驱车浮于半空,我也一点都不惊讶。
出了车站东口,我的目的地近在眼前。开过“基因株式会社”,我让他在不远的前方停下了车。
“大哥,这里没警察。”从驾驶席下车的春有些不悦。
我从另一边下车,拍了拍春的肩:“没必要去找警察,而相对的,去一次那里吧。”
“去哪儿?”
“那座商务旅馆。你不是画过涂鸦的吗?写的是‘century’。”
我指着那栋炼瓦色的建筑,正是“仙台东商务旅馆”。我伸出头,窥视着自动门的另一侧。那个红马甲白头发的男子不出所料地出现在眼帘。
“那个老爷爷正在寻找画涂鸦的人。你去他那里自首吧。只要这么做就算可以了。”
“什么叫这就算可以了?”
“全部。你只要对着那个像杀手似的老爷爷自首就好。”实际上我认为,被那个有着锐利眼神的老爷爷结结实实地掐一次喉咙,就已经足够偿清他的罪。
于是春说:“照这么说来,我也必须得去给在火灾中受伤的那位老人赔罪。”但他又说,“但是,如果要去道歉的话,我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了。”他发表这个意见的时候跟以往一样的干脆。
“那么,你更加要对那个老爷爷道歉,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会骂我吗?”
“他会翻过柜台掐你的喉咙哦。”这不是威胁,“我已经体验过了。”
“真麻烦。”春用双手抚了下脸,“那么我去了。”
“你带着这个去吧。”我把刚才在车站买的奶黄酱馅点心递给春。
“这是什么?”
“它能保护你。”或许可以。
春走进了商务旅馆,而我则靠着车门等他回来。“TTAGGG吗?”我轻声念道。我想,我应该把这个告诉乡田顺子。
生命
我现在正仰望着屋顶上的弟弟。
这里是距离火葬场几十米处的一座小屋,屋里堆放着各种农具。春灵巧地爬上了屋顶,而我则被留在地面。
我手上拿着两罐在自动售货机买的啤酒,眺望着春的身影。虽然说是二楼的屋顶,但其实并不高,就算落下来也不用担心会摔伤。春正悠闲地躺着。
亲戚们或许正在找我们。那些平时鲜少碰面的亲戚比起父亲的葬礼来,似乎更加关心我们兄弟。
父亲还是去世了。那场手术里,医生虽然剖开了父亲的肚子,却发现癌细胞正在热闹地吹奏着凯歌,为了不给癌细胞的繁荣景象添砖加瓦,他中止了手术。就算切除癌细胞也没用了——医生是这么判断的。而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们没有告诉父亲手术结果。就算父亲的意志再坚强,如果知道自己的肚子被白白剖开,多少还是会感到消沉的吧。
之后的三个月,我每天都去医院探望父亲。春也是。“你们是闲人。”父亲有时候会这么取笑我,有时则会挖苦春:“好像有护士盼着你来哦。”而每一次春都会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们还带乡田顺子来过。
父亲也因为她容貌的变化而迷惑,但却很高兴。“我是夏子。”她是这么对父亲打招呼的。父亲挠了挠头;“呀……”然后,就开始不负责任地教唆起这个跟踪狂,“只要你一直跟在春的后面,总有一天春会对你转身的哦。”
当正月结束的时候,父亲似乎已然了悟一切,他神清气爽地说道:
“似乎癌细胞并不讨厌我。”
孱弱的身子竭尽全力说出的这句话,完全没有半点不服输的意味。他是真心的吧。父亲看起来很满足。虽然我和春对癌症恨之入骨,但父亲却并不如此。
由于不凑巧,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和春都没能在病房里。我出差去了名古屋听某个客户大叔的冷嘲热讽,而春则在广濑川的河边清理石阶上的涂鸦。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我和春两人在整理病房里的行李时,于房间一角发现了一张小纸片。那似乎是父亲临死前写下的。父亲原本优美的字迹显得歪歪斜斜,要读完都很费力——“Cancer Agony Gravity”——没有下文。
“癌症、痛苦、重力,”我翻译出来后,苦笑着说,“都是些让人心情沉重的单词啊。”看来,一直到最后,父亲的脑中都还记得“AGCT”的法则。这些单词是以C、A、G开头的。“父亲大概是在寻找T开头的词语时去世的吧”,虽然这么做不合时宜,但我还是笑了。
春怔怔地看着那张纸片,面无表情地取出笔,无言地用与我极为相似的笔迹写下了“Triumph”'注'。
'注:译为“胜利”。'
“原来如此。”我想。随后,我突然想到:是谁规定死亡就是失败?
警察至今没有来逮捕春。至少,现在还没有。
报纸上几乎不再刊登有关葛城事件的新闻。世间的人们也渐渐不再关心警察是否还在继续搜索。说起来,之前我曾听春这么说过:“罪孽与理由以及意义无关。只须通过结果——即‘干了什么’来判断。”但我却回答:“但是,也有例外的,不要说得这么绝对。”
然后他耸肩:“没有什么例外。”随后又提出跟以往相同的论点:“对于用球棒把人砸死的家伙,只要也用球棒把他砸死就好。”我没有理他。我也不知道春能够安全到什么时候。
十分多钟前,我们看着装有父亲遗体的棺材被送入了火葬炉。我们并没有等在休息室,而是直接晃出门去。我们漫步在田间小道,不知不觉便到了这栋农家小屋。
这里正对火葬场,我们看见烟囱里飘起袅袅浓烟。最近,无烟的煤气设备开始流行起来,而这里并不是。我们可以看见被火葬的父亲正化为青烟飞向天空。摇摇晃晃时高时低,但烟雾却确实地在延伸着。
“快上!”春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怎么了?”我望向二楼,春在小屋二楼的屋顶上大声呐喊。
“快上!快上!”他高举拳头,声音也越来越响,就好像在为赛马加油鼓劲。
天空万里无云,只有太阳孤寂地当空照耀。他是在鼓励那烟能够一直延伸到太阳吧。我回忆起与母亲一起去赛马场时的情景。像是被春的话语鼓励,从火葬场升起的烟直冲云霄。
我也在心中呐喊,快上!快上!
母亲正在天空的那头等待着父亲,他们从此将互相依偎,愉快地共度每一天——我已经无法想象如斯美好场景。人是因为脑中的神经传递物质而思考,分泌的各种荷尔蒙而生活,所以,一旦死后化为白骨,人的本质便化为乌有。不管怎么说,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想思考任何东西。父亲的去向、母亲如今何在等等,我全都不想知道。或许春和我有着同样的心情。
所以,我们在为那道青烟加油。即使并没有灵魂和死后的世界,但那烟却确实存在。这是事实,没有谁可以抱怨。我相信,我们现在该凝视、该依赖的,是那道确实存在的烟。如此悠哉,却缓缓地上升,犹如父亲一般。为人谦虚,心怀好感。
“快上!”春依旧在呐喊。
我看着手中的罐装啤酒。然后用右手拿起其中一罐,猛力摇晃。我咔哒咔哒咔哒地上下摇晃,然后望向二楼:“春,要干杯吗?”
如果被亲戚听到,定然会大惊失色继而火冒三丈吧。竟然在父亲葬礼中轻率地说出“干杯”两个字,或许他们此刻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野蛮人。但我对轻率与否以及礼仪一概没有兴趣,也全不在意。
我将晃了不知道多少下的啤酒抛向屋顶上的春,他轻松接过。
我拼命忍着笑,期待着他打开啤酒后被泡沫喷一脸:“来,干杯吧!”我高声道。
但春看着啤酒罐,始终不伸手去开。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我的恶作剧。
“大哥,你摇过瓶子了吧?”
“没。”我装傻。
“那么,我们交换吧。”春笑了。然后他从屋顶探出身,望着地面飞身一跃。
春从二楼落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