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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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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

    不知为什么,殷婉方捏在左手的一方雪白的丝手绢和郑宏令一双雪白的细线手套,鲜明无比地印入了小町的眼帘,给她留下了色彩对比的惨淡印象,以致毕生难忘……

    吊唁者的队伍自动按着顺序,一个人或夫妇并排走向灵柩行过礼后,都会垂首与痛失贤妻和慈母的殷家人轻轻握手,低声说一句“节哀顺变”之类的套话,然后走开,安静地等候在大厅里,等待吊唁仪式的结束。吊唁者中还有好几位西洋人士和东洋人士……

    人们早就在纳闷,殷家怎么会选择晚上举行葬礼?

    而殷家的对外解释则是:请高人掐算过了,说是因为夫人之死属于不幸的“非命”,亡灵与生者们最后的相聚,最佳时辰是晚上。移灵墓地入土为安的最佳时辰,应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凌晨。

    其实,这是曾佐在幕后的一番精心导演。他暗中让小町和孙隆龙设法把一纸“风水大师”关于丧葬时辰的告诫,送到了殷府;同时还说服了婉方夫妇,特意布置出光线效果最佳的一个舞台——包括大厅中那影影绰绰的幽暗烛光……

    

    

    就在依次进入的吊唁队伍的最后尾,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

    她的身高、丧礼服的款式,连同那顶带黑纱网面罩的小帽子,都跟站在灵柩旁的殷婉方一模一样。

    晃动的烛光照耀下,黑纱网面罩后那张若隐若现的面影,与婉方、婉圆的面容轮廓,惟妙惟肖!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手里没有像很多女性吊唁者那样,捏着一方素色的手绢,而是捧着一束正在盛开的夹竹桃——那衬着细长绿叶的粉红色花朵,格外硕大而鲜艳……

    这个神秘女子的出现,立刻就使整个充作灵堂的大客厅,产生出异样的愕然。连正在等待中窃窃私语的吊唁者们,也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声息……

    因为室内的光线比较昏暗,殷达和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结舌,直瞪瞪地望着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站在这一家人附近的小町,则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殷婉方和郑宏令,他们两人的全身,都在瞬间呈现出僵直的状态。

    神秘的黑衣女子,在所有人表情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从容不迫、目不斜视地把手中的那束夹竹桃花,摆放在了死者的灵柩盖子上。

    然后,她转身便迅速地消失在大厅门外的细雨之中……

    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仅仅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殷婉方突然身体向后仰去,众目睽睽之下,倒在了郑宏令连忙伸出的臂弯里……

    

    

    夜色更浓了,细雨初停,月亮钻出青灰色的云朵,把阔庭院中东一处、西一处的积水,被映照出薄薄的反光。

    前来吊唁的来宾们,带着种种迷惑、好奇的猜测,在殷府中消失了身影。大阳台上,荒凉地散乱着白色的桌椅和大量使用过的杯盘……

    殷婉方一个人从大房子的一扇小后门出来,走进深夜的大花园里。这个小后门,平常只是为佣人进出方便而打开,一旦他们结束了工作,通常是要被重新锁上的。

    此刻的殷婉方,依旧穿着那一身没有来得及换去的丧礼服,长长的裙裾,低垂在脚踝。她一只手稍稍把裙摆提起,迈着轻而匆促的脚步,向院子的后围墙方向走去……

    一幅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再次呈现在她的眼前——

    后围墙婆娑的夹竹桃树前,今晚丧礼上那个面影酷似自己、丧礼服款式一模一样的神秘女子,正孑然伫立。仿佛,她正面壁独自月下赏花,笼罩着这个人影的那一片粉红色的夹竹桃,开放得格外硕大而鲜艳……

    “婉圆……”

    神秘女子的身影,在听到来自背后殷婉方的呼唤后,从容地回转过身来,举手缓缓掀起了脸上的黑纱网面罩……这一次,月光下分明是一张与婉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神秘女子的脸上,泛起了隐隐含着几分诡秘的微笑。她轻声回答面前满面惊诧的婉方说:

    “你认错人了,婉圆小姐……”

    殷婉方闻声,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以后,那个刚才跟自己说话的神秘人影,已经消失了。婉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冷笑:

    “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刚才伫立着那个人影的地方,在夹竹桃树下,开始疯狂地挖掘起来——一双纤纤酥手,深深地、狠狠地、用力地插进了泥土……很快,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

    

    

    “小心!别弄伤了自己的手,婉圆小姐——难道你真的再也不想弹琴了吗?”

    小町关切的声音在殷婉方的背后响起。

    这位满身满脸沾着泥污的“殷婉方”缓缓抬起头来——孙隆龙、巡捕房的梁副队长和他的几个部下,已经在自己的身后,围成了半个圆圈。

    小町和孙隆龙把狼狈不堪的“殷婉方”从泥地上扶了起来。几位年轻的巡捕上前,代替她继续着刚才的“工程”,他们操起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铁锹……

    
 

    第六章

    在殷家还没有撤去花圈和挽幛的灵堂里,殷夫人的遗像仍然在默默地注视着客厅里的生者们……

    沙发里坐着目光呆滞的郑宏令。在他身边,是律师曾佐。

    当小町和孙隆龙一起,陪着沮丧不堪的“殷婉方”走了进来,那位曾被世人公认的“模范丈夫”,却像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可怜的夫人一样,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曾佐打破了沉默:“夫人,您的丈夫郑宏令博士,已经正式委托我,担任他的辩护律师。”

    小町冷笑了:“郑博士,恭喜您。据我所知,您的辩护律师非常出色。他将设法把您在全部事件中的刑事责任,设法减轻到最低限度。结果当然是只有一个——您的妻子殷婉方女士,则会承担相对更重的罪名了。”

    郑宏令突然变了脸色:“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她、她……她是殷婉圆。可是,你们可以看看婚姻的法律证明文件,明明写着我的配偶是——‘殷婉方’!她、这个假殷婉方,她欺骗了我!”

    被郑宏令指证是“殷婉圆”的女人,听到郑宏令的这番话,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满腔愤怒迅速地烧红了她的眼睛。她爆发出了疯狂的大笑,笑得倒在地板上,笑得不可节制,笑得泪流满面……

    

    

    “不错,不错,确实不错!我不是殷婉方,我就是失踪的殷婉圆!那个殷婉方,她从小就盯着我手里的东西,越是我喜欢的,就越是想方设法据为己有。从洋娃娃,到爸爸、妈妈的爱……连我的情人,也不放过。我跟郑宏令相识、相爱,但是,她居然利用跟我是孪生姐妹的条件,穿着和我最相像的衣服,以我的名义去跟郑宏令约会。然后,也是冒充我在酒店开房间,诱惑他上床……”

    郑宏令急躁地辩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拉着我到金门饭店去过夜的,居然是妹妹殷婉方。然后,过了不到一个月,殷婉方就告诉我说,自己已经怀孕了!我……我能怎么样呢?只好表示愿意放弃她的姐姐殷婉圆,宣布跟殷婉方订婚……”

    此刻的孙隆龙,终于又得意地穿上了自己那身“福尔摩斯装”,人模狗样地拿着他的海泡石大烟斗,插话了:

    “你们两姐妹的老乳母,无意中把声称自己已经‘怀孕’的殷婉方的底裤,让殷夫人给发现了——上面还沾着你们女人的那‘玩意儿’的一条底裤。于是,你们的母亲,在殷婉方和郑先生宣布正式订婚之后,把妹妹根本就没有真正怀孕的真相,故意偷偷地告诉了您这位姐姐殷婉圆。毫无疑问,如此便把你们两姐妹之间的感情关系,推到了无法挽救的边缘……”

    小町和曾佐突然发现,今天的小浑球儿水平超出以往,他的发言有条有理,口齿清晰。

    “起死回生”的殷婉圆怒目圆睁:“那个阴险的老太婆,她早就发现那天失踪的不是我,而是我妹妹婉方,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在计划着让我们两姐妹自相残杀,然后,最终从这个家里,统统消失掉!”

    曾佐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你们姊妹并不是殷夫人的亲生女儿这件事的?”

    婉圆回答:“半年以前,她突然向我提议,跟郑宏令一起到国外去生活。她说,自己再也不愿意看到我了。她明确地告诉我,她早就发现我并不是外界所知道的,那个失踪的‘殷婉圆’。而是我为了夺回自己的爱人,制造了一个‘婉圆离家出走’的假象。”

    “她说自己从不怀疑,郑宏令真正爱的是我婉圆。也承认确实是婉方首先伤害了我。表示能够理解,郑宏令因此将错就错,和我结成了夫妻、长期‘攻守同盟’的原因。但是她说,这是早晚要东窗事发的一个天大的丑闻,会令殷家陷入无法自圆其说的公众质疑。”

    “最好的办法就是,作为‘母亲’,她保证,永远也不向爸爸和外界告发‘婉圆出走’的事实真相。唯一的条件就是,我和郑宏令必须尽快地离开殷家,从上海人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她还保证我们夫妇,能够得到一笔终生不愁温饱的‘旅费’。”

    “她曾经一直期待着失踪的婉方能够重现,甚至装出一副慈母的面孔,让爸爸发出重金悬赏的寻人启事。她低估了我对婉方的仇恨……当她发觉父亲因为自己的年迈体弱,已经正在逐步把整个殷实公司的实权,传交到郑宏令手上,这便是岳凤莲那个老太婆根本无法接受的结局。”

    小町接着问道:“但是,出于对郑宏令的爱,婉圆你不能让他的野心夭折。当然,你根本无法接受殷夫人让你们夫妻一起离开上海的交换条件。你的拒绝,激怒了殷夫人。她终于下决心,把你们姊妹出生的秘密——你们是父亲当年和公司一个肖姓女秘书的私生子,全部告诉了你。无疑,这就等于是宣布了母女关系的最后决裂。但你利用殷夫人岳凤莲一生看重殷家名声的弱点,对外一边保持着家庭良好的社会形象,一边伺机把她送上……西天。”

    殷婉圆发出了凄惨的冷笑:“你说得很对,聪明的小町妹妹。就在我和老太婆的较量僵持不决的时候,正好你出现了。为了这个家族的名声,我和郑宏令一起策划,并且实施了那个‘李代桃僵’的计划……难道你们不认为,它本来是很精彩、很完美的吗?如果你和你这几位朋友不出现的话——”

    孙隆龙请求道:“婉圆小姐,我想现在您已经不反对我这样称呼您了。我可以跟您做一个游戏,把你们夫妇的犯案过程,做一次模拟的重复吗?”

    殷婉圆表现出了意外的宽容与豁达:“当然,小弟弟。久仰你是北平著名的‘神探福尔摩斯’,我洗耳恭听了——”

    

    

    孙隆龙把烟斗塞进嘴里,装模作样地深深吸了一口。小町差点儿没有被他给逗乐了。只听他还跟人家客套了一句:

    “过奖。首先,您高明地制造了‘殷婉圆离家出走’的一幕——您的乳母曾经告诉我,自从婉方小姐开始跟郑博士交往,并且宣布订婚以后的那一、两个月,你因为严重失眠,就经常向你家的保健医生索取安眠药。

    “已经迫近到了您的妹妹殷婉方小姐要跟郑博士正式举行婚礼的时候,您终于下手,把相当大剂量的安眠药,混在一杯殷婉方常喝的加奶红茶里。然后,在她入睡后,你为她套上那件家中人人都眼熟的鲜艳桃红色睡衣,在床上做出她正常睡眠的样子。然后就主动在正巧你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告诉乳母你要出门……

    “到了深夜,你偷偷从那个小后门返回自己的房间。再以婉方小姐的名义,请那天晚上在大房子值夜的郭老妈子,喝了杯混着少量安眠药的加糖牛奶。然后才伺机把仍在死睡中的殷婉方勒死,埋在后院不容易被察觉的地方……其实,这本来是个相当吃力的工作,我也为此十分感慨,人在非常时期,就能够拿出非常的力量——你居然办到了!尽管人们很难想像,这一切,竟出自于您这位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之手。”

    曾佐以郑宏令代理律师的身份说:“在这第一阶段的犯罪中,应当说我的委托人郑宏令博士并不知情。在殷婉方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通宵在跟自己一位叔表兄弟喝酒浇愁。为了不得不屈服于殷婉方的欺骗加讹诈,被迫放弃了与婉圆小姐的恋情,他确实很痛苦。但是,当他揭开了新娘的面纱时,肯定使他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郑宏令赶紧声明:“对的、对的,我确实是在跟……这个假殷婉方一起上了床以后,才发现她比婉方显得文静、羞怯,而且,竟然还是一个……处女。可我当时绝对不知道殷婉圆,竟对自己的妹妹有过那样……残忍的所作所为!”

    小町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上前狠狠地给了郑宏令这只白眼狼一个大耳光。她心里说,男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候,都他妈的这个德性?!

    一想到妈妈现在反正也不在身边,她真的就随心所欲地把憋在肚子里这句“脏话”,痛痛快快地喷出了口:

    “郑宏令,你他妈的……就是只白眼狼!”

    曾佐接着说下去:“但是郑博士,当你知道殷婉圆已经对自己的亲生妹妹殷婉方下了毒手,仍然还是放弃了法律和道义,而选择了利益和……爱情,对么?”

    郑宏令哑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沉默。

    

    

    孙隆龙接着进行他的推理:“您的母亲殷夫人出事那天,是星期三的早上。而郑博士首先提前一天,就开恩特准家里的司机回常熟家乡休假。司机在把汽车交给郑博士之前,曾经特地放了一小桶备用汽油在后备箱里,以方便男主人出门时随时加油。”

    “郑博士,您在周三早上,先把非常乐于接受北平‘名记者’访问的殷夫人骗上汽车,说是接上那位女记者,就一起乘车去太湖别墅。但是您在汽车里就绞杀了她,然后把尸体用一块厚毛毯——一块质地厚实的澳洲羊毛毯包裹起来,藏在后备箱里。这就是为什么在伪装的殷夫人‘被害现场’,我曾闻到了一股轻微的汽油味儿了……”

    小町补充说:“这也就是郑博士特意提醒我,别墅什么都有,不要多带东西的原因了。目的无非是尽量避免我使用汽车的后备箱。”

    孙隆龙继续说下去:“在此两天前,婉圆小姐就提前到达苏州。她给苏州的熟人,留下自己确实是曾经购买绣品的印象。然后,从苏州借用了一辆熟人的汽车,尽快率先一步赶到太湖别墅。她把汽车停在不太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遗憾的是,我这位浪费胶卷成性的‘未婚妻’,在与郑博士到达太湖别墅后,下车就拍摄了几张风景照片。她完全是无意中,拍到了竹林后面一辆银灰色宝马牌轿车的影子。”

    “经过我事后专程到苏州去,确认了您借用朋友的那辆至少是外型十分相像的汽车……这在判断婉圆小姐到达太湖别墅的大致时间上,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参考依据。”

    他出示了那张太湖别墅区风景的照片……因为当时已近黄昏,在一片竹林后面,只能看见一辆卧车模模糊糊的影子。

    孙隆龙越发得意地继续着他的洋洋万言:“先于郑博士和小町到达无锡的殷婉圆小姐,首先在别墅里杀害了与殷夫人身材、年龄都大致相像的别墅杂役佣人张阿姨。然后在她的尸体上,套好殷夫人的睡袍和假发套,就躲在别墅里面,等待着跟郑先生一起到来的北平女记者。”

    小町一脸恍悟的表情:“难怪郑博士一路上殷勤备至,请我品尝了几家的风味小吃,还专门停车买土产,原来是有点儿担心,从苏州出发到太湖别墅的殷婉圆,杀人作案的时间太紧张,设法尽量拖延罢了。”

    孙隆龙接着说:“当被吓坏了的小町,慌慌张张跑到另外一栋别墅,借电话报警的时候,婉圆小姐和郑博士就乘机把殷夫人的尸体,从汽车的后备箱弄到二楼卧房的地板上。你们夫妇俩照着刚才的样子,基本完全恢复了杀人现场。再把张阿姨赤裸的尸体,由殷婉圆开着借用苏州朋友的汽车,运到太湖边一个偏僻的地方,抛进水里。你们的考虑相当周到,甚至没有忘记一个细节,就是把殷夫人的空皮包,丢在小町借用电话的那栋别墅附近。这无疑又为后来无锡警察局制造第二个冤魂,打下了伏笔。”

    “但是,婉圆小姐却疏忽了另一个细节,就是那天下毛毛雨,你明明是开车来到太湖别墅的,皮鞋上却沾了过多的黄泥浆——那就是湖边抛尸现场的泥浆。接着,你开车再次回到别墅,无锡的警察已经赶到,你就继续上演孝女哭娘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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