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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招娣她妈,把人家冯雪雁留下的无数高级衣装礼服,都拿出来进行一番惨不忍睹的修改后,不伦不类地招摇上身。这一类所作所为,连高子昂一度都感到不堪忍受。不得不责成陈佩兰,“让你妈行为自重一些”……
关于他们那数不清的“x〃碜事儿”,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整个皇粮胡同……
第三章
陈佩兰无奈地想,要怨,都怨自己的娘家人没有教养、没有德行!难道,自己对家人骨肉付出的全部苦心,下场竟然是自己将要落得鸡飞蛋打、无处安身吗?
男人的心,小孩的脸。真正没有想到的是,高子昂这么快就把枕头,搬到妹妹的床上去了。自己的爱与寄托,在如此短暂的瞬间,便烟飞火灭——也可见当年冯雪雁的那一番无力回天之苦了!
凭良心说,高子昂并非就是一只喂不饱的狼。他祖籍徽南一个小镇,三代单传。尽管年轻时留过洋,算得上是个新派人物,亦同样渴望膝下子裔繁衍,仍不失他这么个中国男人渗透在骨子里的天常伦理。
在成亲的三个月之后,陈佩兰已经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高子昂的急躁……这种急躁,也许是他跟冯雪雁那场毫无结果的婚姻所遗留下来的;也许还包括他曾经背着夫人,去幽会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也同样没有得到一个“男人的证明”。
事实上,那个曾经为他割腕自杀的欧亚混血女孩,后来被确认发生了与自己同样的精神错觉,就是秋姗大夫说的“假象妊娠”。只不过,那个叫“梦荷儿”的女艺员,是因为即将担任一部影片的主角,她高度惧怕怀孕,产生了诸如“停经”等种种生理症状;而自己恰恰相反,则是过度地渴望怀孕了……
眼看着高子昂从急躁化作愤怒和……自卑。自卑,当然就更容易导致他的“无所作为”。可偏偏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向即将绝望的高子昂,证明了一个男人的“质量和力量”。
那么,自己将向何处去呢?
如果当年能够甘心于屈尊的家庭地位,凭着自己的长相和性情,好几个身份非高既贵的住院病人,早在几年前就让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姨太太生活。陈佩兰生来对个人尊严的追求,只有那么一点点,并不过分的那么一点点,如今也遭到了彻底的挫折。
只有身边这位再也看不到肮脏与背叛的祖母,总是这样默默无言、一动不动地倾听着自己失去了希望的倾诉,如同一尊保留着体温的泥塑……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老祖母伸出一只苍白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陈佩兰的脊背:
“大孙女,可怜你娘走得早啊……难为你对后娘和她生的弟妹,如此有情有义了……”
陈佩兰为之一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难怪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对自己说:你是大姐,你就应该少吃一口,多干一点唼!你是大姐,你就应该照顾长辈、谦让弟妹唼!你是大姐,你就应该……
于是,自己渐渐养成了一个“大姐”应有的心态,包括自己刚刚开始改变命运,马上就把“升天的福气”,分给了娘家的每一只“鸡犬”。
祖母突然在这个时刻,决定把历史的真相,告诉这个曾经竭尽全力而身心俱裂的大孙女——
“……那年,你还不到一岁。你一直跟奶奶盖一床被睡觉。你可乖了,不像他们两个,从来也不尿炕……你就像你亲娘一样心善、会疼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家,谁的都不是,是我大孙女一个人的家!观音菩萨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爹妈、弟妹,如果不晓得知恩图报,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啊——”
也许就在那个时刻,在陈佩兰的心里,一根陈旧的琴弦,被祖母出手这么轻轻一拨,崩断了……
严大浦还是要例行对高子昂的家人,继续进行传问。今天,警署刑侦队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满脸不屑的青年。
“喂,你叫陈小宝?”
回答是更加不屑的一瞥。这个上海出身的男孩子,生着一张比一般北平男孩子细腻、白皙的面孔,微弯的眉毛和鲜艳的嘴唇,长得活像那两个美人姐姐。竟让严大浦心底冒出一个无比恶毒的评价——
“红唇皓齿的,天生一个做面首的坯子。”
“说说吧,那天,在你姐夫突然倒下的时候,你在电影院门前,都看见了什么?”
回答还是那么不屑的一瞥。
严大浦出其不意地在那“红唇皓齿”上击下一拳。陈小宝的椅子仰面翻过去……
绝就绝在,严大浦这一拳可以连人带椅子都击翻,就是不见一丁点儿血迹。陈小宝怎么和张九之流的地痞流氓比手画脚地学恶,离跟严大浦这样的民国“大内”耍傲,他还太嫩了!
陈小宝仰面躺在地板上,捂着嘴巴呜呜地哭起来。从裤兜里掉出了一把连掏都来不及的折叠水果刀。
“好小子,还敢藏着家伙来见官呀!小赤佬,你他妈的神气个屁!听着,这四九城里的黑道大哥、二叔……官爷我见得多了!今儿个不想开腔是吧?那就在我们这儿蹲一宿也不赖。来人,把这胆大包天的上海瘪三给我押下去!罪名——非法携带枪械刀具,蓄意袭警……未遂,人赃俱获!”
“别、别……我再也不敢了!探长大人您就饶了小的这一回,我把知道的事儿,通通告诉大人您呐……”
严大浦听着陈小宝,一口本地的油腔滑调,已经学得八九不离十,差点儿又笑出声来。这孩子显然不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自己调教得像个北平小混混了。
一个大个子刑警弯腰,把陈小宝活像抓小鸡似的,从地板上提溜儿到椅子上,供探长大人接着问话:
“这就对了!做人嘛,干嘛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吧,都看见了什么事儿?”
陈小宝却又表现得不知所云了:“其实……我也没看见什么……好像就是有个小偷儿,突然抢走了姐夫挂在前衣襟上的……金药盒子……”
严大浦眼睛一亮,故意追问:“我怎么听说,是块怀表呢?”
“也许是块怀表吧……我也没看清楚。”
“别这么含含糊糊的,小子!到底是怀表,还是药盒子?”
“八成是……是个像怀表一样的药盒子。我真的没看清楚啊,探长大爷——”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姐夫‘也许’会把个小药盒子挂在身上?他得了什么说犯就犯的毛病,非要随时吃药不可?”
“就是,对——啊!您老说得对!俩月前,戎大夫被我大姐请到家里来喝茶,他就……”
“戎大夫?就是不久前搬到你们隔壁二十六号来的戎冀戎大夫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戎大夫。听说人家可是北平一流大医院的主治大夫呢!他给我姐夫又听心跳,又摸肚子的,问得可详细呢。后来……”
“后来戎大夫还跟你姐夫说了什么?”
“后来我没细听,净是些挺专门的词儿,什么‘早搏’、什么‘不全’的。您知道,我大姐出嫁前,就是戎大夫他们医院的护士。好像我大姐忒担心,可还一个劲儿地安慰我姐夫‘不要紧’,‘有特效药’……姐夫打那儿以后,每天几次按时吃药,还特地把怀表换成了一个小金药盒子,经常挂在身上。”
“有多久了?”
“快两个月吧。听说戎大夫过去就给我姐夫看过病,他们早认识。戎大夫搬到皇粮胡同不久,就到我们家来串门了……”
“你还有没说的事儿!对不对?”
陈小宝的脸有点儿泛白了——他真正不敢说出口的,的确不是跟什么大夫什么病有关的一切。他不敢说的是,哪路的贼子出手抢走了那个金药盒子——其实他看见了,也认出来了……
“是不是怕有谁会因为你软蛋、松包儿,把实情告诉了警察,以后做了你?”
陈小宝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严大浦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小宝,想必你也有难言之隐,今儿就先聊到这儿吧。只是劝你尽早跟着你爹娘、奶奶和二姐,回上海去吧。这北平城多少老权新贵、三教九流、十八山头的,真不是外来人好混的地界儿。金盆洗手,别再跟着张九那种人……”
就在提到“张九”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小宝脸上迅速掠过了一片惊恐,并没有逃过严大浦那双职业警探的眼睛——
说到张九这人,大浦跟他打过些不大不小的交道。那人四十正当年,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年龄。据说他做人做事,一向讲究“兔子不吃窝边草”。住在皇粮胡同,却从不允许手下人对左右邻里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做出什么出常轨、遭非议的事来。他甚至公开还放出过话来,说自己从来有心尽责地“护着皇粮胡同的街坊,不受外人的欺负”呢!平日倒也真是与居民住户,保持着相安无事的正常关系。
大浦想到,自从认识了陈小宝,交好了陈招娣,张九会不会过去自己不曾意识到的一种“抱负”,开始在心底“蠢蠢欲动”了呢?
毕竟,高家的二十五号院儿,也是皇粮胡同里屈指可数的一处好房产。加上副市长那位风情万种的狐媚小姨子,正是“江山美人皆难舍”。
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严大浦心猿意马地想着张九和陈招娣那乱糟糟的事儿,也没心好好玩儿牌。
曾佐一直阴沉着面孔,又在令人眼花缭乱地洗着手中的纸牌。紫姨一边给小点儿梳毛,一边含笑欣赏着曾佐独到的技巧。
孙隆龙咬着小町的耳朵:“大律师梳不顺自己那一肚子的乱毛了。”
小町一缩脖子闪开来:“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呐!”
孙隆龙不服:“不信你待会儿看着吧。今儿下午我就在御膳房门口,看见秋姗姐姐跟那个姓戎的大夫一起往里走呢。人家岂止是一起喝茶,这不明明是在一块吃酒嘛!”
小町听隆龙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问题了:“曾律师可知道这些?”
“兴许……知道了。”
小町一把抓住隆龙的一只耳朵:“是你告诉曾佐的?是不是?你给我——招!”
孙隆龙疼得龇牙咧嘴:“对不起,对不起……”
到现在,只有秋姗一人迟迟没有按时来玩儿牌。
“你们谁也别误会——是我批准你秋姗姐,跟那位戎冀大夫去吃晚饭的。”
这话表面上是说给小町听的,谁都明白,为的是解释给她身边坐着的那位小心眼儿“大讼棍”。小町见自己的娘老子,居然也不护着“自家人”,更不高兴了:
“妈,您老糊涂啦!谁知道那个姓戎的,是个什么东西。”
严大浦倒是有点儿幸灾乐祸,斜眼看了平日里的“死对头”曾佐,用懒洋洋的口气说:
“就是因为不知道人家是不是个东西,是个啥东西,你秋姗姐才应该去好好地跟人家……会会嘛!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是?”
曾佐手里的纸牌“哗啦——”一下子都被他甩到地板上了。屋里霎时一片寂静……
正在这个气氛“非常不好”的时刻,满面春风的秋姗推门进屋,一身浅蓝色的长袖府绸连衣裙和脸上一层罕见的淡妆,使她变得比以往平添了女性的妩媚。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法国香水味道……
秋姗已经感觉到了屋里因为自己产生的异样氛围,她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紫姨率先打破了沉默:“秋姗,这个颜色挺适合你!今天你用的香水味道很柔和,是什么牌子的?”
秋姗特意选择了坐在曾佐身边的位置:“这块料子不就是您前年送给我的吗?香水是巴黎的,什么牌子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曾佐去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曾佐站起身,离开秋姗坐到紫姨的旁边,想点火抽烟。洋火却被他一根接一根狠狠地划断了……紫姨亲自为曾佐划着了一根火柴棒儿,轻轻地递到他的眼前。
这一幕,看得小町和隆龙两个大孩子倒吸一口凉气——真怕曾佐这条轻易不露牙的“大灰狼”,被激出骨子里的血性来,再狠狠地咬上胖大浦一口。
曾佐似乎被深深吸入心肺的一口三五牌香烟,镇定住了情绪。但他将以往总是投放在秋姗脸上的目光,空洞地投向了天花板。
秋姗有点不自然地张了张嘴:“我……听戎大夫说,高子昂的心脏,的确有些问题。比较频繁的早搏,还有明显的供血不全……还说,正是他建议高子昂按时吃药。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因为一点小失误,就突然发生了……猝停。”
严大浦追问:“他有没有对你说,为什么这么凑巧,他也跑到那家电影院,去看同一场电影?”
秋姗不高兴了:“人家怎么就不能去那家电影院?怎么就不能去看同一场电影?因为那是一部好莱坞的新片《出水芙蓉》啊——副市长一家子能去,他怎么就不能去?!”
谁都听出了秋姗一连好几个“怎么”,明显地在为自己那位老同学辩解,却又谁都说不出反驳她的理由。
孙隆龙有话要说,故意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两声:“诸位,我已经摸清了那个抢了高子昂金药盒子的三只手,是归在哪个山头儿的人了!”
严大浦眼睛亮了:“是不是张九的人?”
孙隆龙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这胖子怎么什么都知道了呀?!”
曾佐开始指槐骂桑:“严探长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你们俩娃娃如何能够想跟谁喝茶就跟谁喝茶,想和谁吃酒就和谁吃酒?从来以往,值钱的情报是怎么得来的,你们还弄不明白呢!”
秋姗这会儿听出了曾佐的弦外之音:“曾佐你这是说谁呢?我爱跟谁喝茶就跟谁喝茶,爱跟谁吃酒就跟谁吃酒!”
眼看着一场聚会即将不欢而散,还是紫姨打了一个温情的圆场:
“我们如何就不能一起吃一场酒?你们可是好久都没有跟我碰杯了啊——人生苦短,思醉当醉。更何况,佛说,‘前世回眸五百次’方能‘换得今生擦肩过’呢!我们聚在一处玩儿到今天……容易么,各位?”
曾佐发现低头不语的秋姗,眼里含着点点泪光,也不禁心头一酸——这么要强的一个女孩子,还不多见她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呢!不过,她没有像过去那样,面对自己的蓄意挖苦,直接表现出内心的愤怒,是否恰恰说明了她肚子里“有鬼”?
小町马上表现出夸张的兴高采烈,她是真不希望曾佐和秋姗为了那么个半路杀出的什么“同窗”,掰了友情:
“妈,明天就叫何四妈去买条大草鱼,割两斤肉。”
大浦连忙提出自己的要求:“要做红烧鱼,可别做那种啥法兰西的炸鱼块儿。没头没尾的,吃着都不像鱼!”
小町说:“你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鱼就是鱼。不像鱼,到了嘴里到了肚子里,它还是鱼!”
紫姨说:“信不信,心理作用还真的就能把豆腐变成鱼。至少是吃在嘴里像极了鱼。我记得,小时候在杭州的灵隐寺,我吃过一顿好丰盛的大餐——满桌子的鸡鸭鱼肉。我吃完了以后,竟还觉得……怪油腻的!后来我父亲才告诉我,这一桌子‘鸡鸭鱼肉’,统统是和尚用豆腐干、豆腐皮、面筋儿、香菇之类做的素斋!竟没有使用一丁点与动物有关的材料。你们说,这人的‘心理作用’,奇妙不奇妙?”
孙隆龙咧嘴呵呵地傻笑,却发现其他人,都在琢磨紫姨这番“闲话”的内在含义……
心理作用?老太太到底想对我们说啥呢?
副市长的尸骨未寒,皇粮胡同二十五号的高家大宅,又报了一丧——陈招娣死在自己的闺房之中。早上,被家人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了。
接到报案后的严大浦,特地叫着秋姗一起赶到现场:只见被布置得五颜六色的房间里,没有丝毫被扰乱过的痕迹。
陈招娣被小心地盖在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下面。
大浦请秋姗上前看看死者身体的外表,既没有生前遭受过暴力的任何外伤,皮肤、口腔粘膜和角膜……也都没有呈现出中毒后的特殊反应——看样子,又是一个……“心脏猝停”了。
秋姗低声对大浦说:“送院尸检,让大夫们看看,我的诊断对不对?”
到底是秋姗,性格中的纤细使她发现,陈招娣的床帮一侧,褥子被什么液体,濡湿了一大块;床底下放着一只洋铁皮桶,里面盛着大半桶清水;还有一只提把大茶壶,大得可不像一件闺房里使用的器物,里面却是空的……
警员正用担架把遗体往门外抬时,陈招娣的一条手臂,就像企图提示什么一样,突然从裹身的翠绿色软缎被子里垂落到外面……
就在那个瞬间,还是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