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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b书 (全本)作者:[英]_尼尔·盖曼-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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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你很勇敢。我们进入小山深处,看见了刺青人。我们还遇到了杀戮者。”
  她的脑袋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似乎摔了一跤,翻滚了一下。一阵黑暗中,许多图像涌来了……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斯卡莉特说。这句话是对着黑黢黢的卧室说的,她没有听见任何回答。远处传来一辆公共汽车在黑夜里行驶的低吼声。

  伯蒂的食物储存得很多,是那种可以长期保存的,有一部分藏在教堂地下室里,更多的放在温度较低的墓穴里。
  赛拉斯很重视这个问题。伯蒂有足够的食物,可以维持几个月。只要赛拉斯或卢佩斯库小姐不在,他就不会离开坟场。
  他想念坟场大门外的那个世界,但是他知道那里不安全。至少目前还不安全。坟场是他的世界、他的领地,他为此自豪。他爱这个地方,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才会如此喜爱某个地方。
  可是……

  在坟场,任何人都不会改变。跟小时候的伯蒂一起玩的那个小孩现在依然是小孩,已经比伯蒂小四五岁了,每次见面,他们可谈的东西都比上次更少。
  萨克雷·波林格同伯蒂现在的身高和年龄一样,和他在一起时脾气变得好了许多。他会和伯蒂一起在晚上散步,把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不幸遭遇讲给伯蒂听。一般来说,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那些朋友被送上了绞架——其实他们没犯什么罪,完全是搞错了;还有些朋友被送到美洲的殖民地,但只要他们回到英国,还是会被绞死。
  丽萨·赫姆斯托克却有些变化。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是伯蒂的朋友。可现在,伯蒂下到那片荨麻地的时候,她很少在那里;偶尔在的话,她脾气也很不好,常常和他吵架,十分粗鲁。
  伯蒂和欧文斯先生谈论过这个问题。
  思索片刻之后,父亲告诉他:“我想女人都是这样。她喜欢孩子时的你,现在你长成了一个年轻人,她很可能不明白你的变化。从前,我曾经每天都和一个住在鸭塘边的小姑娘玩,一直玩到她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后来她却往我头上扔苹果,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
  欧文斯夫人嗤之以鼻,“我扔的是梨子,”她不依不饶地说,“而且我很快就又和你说话了。我们在你堂兄奈德的婚礼上还跳了一曲呢。那时离你的十六岁生日才过去了两天。”
  欧文斯先生说:“你当然是对的,亲爱的。”他朝伯蒂挤挤眼睛,意思是别把她这些话当真,还无声地做了个“十七”的嘴型,以此说明事实真相。

  伯蒂一直没有让自己跟活人交朋友,他那短暂的校园时光带来的只有麻烦。但他记得斯卡莉特。她走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想她,但他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可现在,她出现在他的坟场里,他却没认出她来……
  他漫步在常青藤和树木纠缠的坟场深处,因为这些藤和树,坟场西北角变成了危险区域。有标志建议游客不要到这里来,其实安放这些标志根本没有必要。一旦过了埃及道末端茂密的常青藤,过了仿埃及风格的墙上的门——这些门通往人们最终的安息地——周围就变得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在西北角,大自然早已收复失地,差不多有一百年了。这里的墓石东倒西歪,坟墓也被遗忘,或者干脆消失在绿色常青藤和积聚了五十年的落叶之下。
  错综复杂的小路让人摸不清方向,也无法通过。
  伯蒂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熟悉这个地区,知道这里的危险性。
  伯蒂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这里玩耍,脚下的土地突然坍塌了,他栽进了一个几乎深达二十英尺的洞里——之所以挖得这么深,是为了装下更多的棺材。但地面上没有墓碑,洞穴底部也只有一口棺材,里面是一个很有意思、懂医术的绅士,名叫卡斯泰尔斯。
  伯蒂的到来让他欣喜若狂。他坚持要检查一下伯蒂的手腕(伯蒂跌落下来的时候抓住一棵树的树根,把手腕扭了),之后才听从伯蒂的劝说,找别人来帮忙。

  一堆堆落叶,一簇簇常青藤,狐狸在这里安家,跌落在地的天使雕像茫然地朝上看着。
  伯蒂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有一种欲望,想和诗人谈谈。
  诗人名叫尼赫迈亚·特罗特,掩映在绿色常青藤下的墓碑上写着:

  此处安息着
  尼赫迈亚·特罗特
  诗人
  1741—1774
  天鹅死前绝唱

  伯蒂说:“特罗特先生?我可以请您提提建议吗?”
  尼赫迈亚·特罗特苍白的脸一下变得容光焕发,“当然可以,勇敢的孩子。诗人的建议是国王所喜爱的真挚之言。我如何才能为你涂上油膏,不,不是油膏。我如何才能为你涂上香膏,抚平你的伤痛?”
  “其实我不疼。我——好吧,我从前认识一个女孩,我不知道是该去找她、和她交谈呢,还是应该忘掉她。”
  尼赫迈亚·特罗特挺直了身子(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有伯蒂高),兴奋地双手抚胸,说:“啊,你必须到她那里去,恳求她。你必须将她称为你的特普斯歌利①,你的厄科②,你的克吕泰墨斯特拉③。你必须为她写诗,写激情澎湃的颂歌——我会帮你的。这样,只有这样,你才会赢得你真心爱人的芳心。”
  【① 特普斯歌利:希腊神话中的歌舞女神。】
  【② 厄科:Echo字面意为“回声”,希腊神话中的仙女,因爱恋那喀索斯遭到拒绝,憔悴消损。最后只剩下声音。】
  【③ 克吕泰墨斯特拉:希腊神话中的阿加门农之妻。】
  “其实我并不需要赢得她的芳心,她也不是我的真心爱人。”伯蒂说,“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在所有的器官中,”尼赫迈亚·特罗特说,“舌头是最不寻常的。我们既用舌头品尝美酒,也用它品尝苦涩的毒药。我们说话,无论是甜美的话还是恶毒的话,用的同样都是舌头。去找她!和她说话!”
  “我不应该这样。”
  “你应该,先生!无论你的战斗是胜利还是失败,我都会为你写下诗篇。”
  “可是,如果我为了一个人放弃隐身,其他人就更容易看到我了……”
  尼赫迈亚·特罗特说:“啊,倾听我的声音吧,年轻的勒安得耳④年轻的海洛⑤,年轻的亚历山大。如果你畏缩不前,当你的人生结束,一无所有就是你的收获。”
  【④ 勒安得耳:希腊神话中一青年,每夜泅渡赫尔斯滂海峡与情人海洛相会,后淹死。】
  【⑤ 海洛:希腊神话中一女祭司。勒安得耳淹死后,她也投海自尽。】
  “有道理。”伯蒂很高兴。幸好自己想到了向诗人征求意见。真的,他想,如果连诗人都无法相信,无法信任他明智的建议,你还能相信谁呢?他心里忽地一动……
  “特罗特先生,”伯蒂说,“给我讲讲复仇吧。”
  “最宜冷食的菜肴。”尼赫迈亚·特罗特说,“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不要复仇,时机成熟后再动手。格罗布街上有一个赶马车的,叫奥利望——补充一下,他是个爱尔兰人。此人胆大妄为、恬不知耻地剽窃了我的第一本诗集《佳篇合集——致雅人高士》,尽管如此,他的那些打油诗仍旧品质低劣,毫无价值可言,连写诗的纸也只能用做——不,我不能说。反正是一句非常粗俗的话。”
  “你去报复他了吗?”伯蒂好奇地问。
  “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所属的那个伤风败俗的群体!哦,是的,我复仇了,欧文斯先生,可怕的复仇。我写了一封信,而且公开了——我把信钉在伦敦酒馆的门上,那些没有文化的人经常去这些地方。我告诉他们,天才的诗人生性柔弱,所以我今后再也不会为他们写作,我只为我自己和后世而写。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为他们发表诗歌作品!我要求,在我死后,把我的诗歌和我一起埋葬,不要发表。只有当后世认识到我的天才,意识到我创作的成千上百首诗歌遗失了——遗失了——只有到那个时候,我的棺材才会被挖掘出来,我的诗歌才会被人从我冰冷的手中拿走、出版,并得到所有人的嘉许。远远地走在你所处的时代之前,这是多么可悲啊。”
  “你死后,他们把你挖出来,然后把你的诗印出来了?”
  “不,还没有。但我有足够的时间,后世是滔滔不绝的。”
  “那……那就是你的复仇?”
  “对。这是多么狡猾而强有力的复仇啊!”
  “是——啊——”伯蒂半信半疑地说。
  “最-宜-冷-食。”尼赫迈亚·特罗特自豪地说。

  伯蒂离开坟场的西北角,经过埃及道,来到了比较整洁的小路和没有植物遮挡的路上。黄昏降临了,他朝老教堂的方向走去,不是盼着赛拉斯已经远游归来,而是因为他一辈子都在黄昏时分来到教堂。生活有规律让他感觉很好。另外,他饿了。
  伯蒂穿过教堂的门,下到地下室。他移开一只纸板箱,里面装满卷了角的、已经潮湿的教堂文件。他拿出一盒橙汁、一只苹果、一盒面包棒和一大块奶酪。
  伯蒂边吃边想,怎么才能找到斯卡莉特,还有,到底要不要找呢?既然她是在梦中来到他身边的,也许他应该再试试梦游……
  他朝外面走去,走向他经常坐的那条灰色的长凳。他看见了什么东西,伯蒂犹豫了。

  有人已经在那里,坐在他的条凳上。她在看一本杂志。
  伯蒂隐身,将自己变成坟场的一部分,比一处阴影或—根树枝还不显眼。
  但她抬起了头,直直地看着他。她说:“伯蒂?是你吗?”
  他先没有说话,后来才说:“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我几乎看不见。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躲在阴影或其他什么东西里面,可你的样子和我在梦里看到的—模一样,于是就越看越清晰了。”
  他走到条凳旁,“你还能看书?你不觉得太……累了吗?”
  斯卡莉特合上杂志,“是有点奇怪。本来应该很黑的,可我却还能看杂志,什么问题都没有。”
  “你……”伯蒂停住了,因为他不知道他想问她什么,“你—个人来这里的?”
  她点点头,“我放学后帮弗洛斯特先生做一些墓碑的拓片。后来我告诉他,我想坐在这里想想心事。这里的事完了以后,我答应和他一起去喝杯茶,然后他送我回家。他甚至没问为什么,只是说他也喜欢坐在坟场里,他觉得墓地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
  “你想吗?”伯蒂问。
  “想。”
  “那好吧。”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不介意你拥抱抱我。”
  “我的手不会穿过你的身体吧?你真的在那里吗?”
  “你不会穿过我的。”他告诉她。她用双臂抱住他,紧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疼。”
  斯卡莉特松开手,“对不起。”
  “不,感觉很好。我没想到你抱得那么紧。”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些年来,我想,你只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某件东西,后来我就把你忘了。可是,从前的你并不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你又回来了。你在我的脑子里,你也在这个世界里。”
  伯蒂笑了。他说:“你那时常常穿一件外衣,橘黄色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见那种橘黄色,我就会想起你。我想那件衣服你现在不穿了吧?”
  “不穿了,”她说,“很久之前就不穿了。现在有点太小了。”
  “对,”伯蒂说,”当然。
  “我该回家了。”斯卡莉特说,“但我想我周末可以来。”看到伯蒂脸上的表情之后,她又说,“今天是星期三。”
  “好的。”
  她转身要走,又说:“下次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伯蒂说:“我会找到你的,别担心。你一个人来,我会找到你的。”
  她点点头,走了。

  伯蒂走回坟场,上了山,来到弗罗比歇陵墓。他没有进去。
  伯蒂拽着墓上茂密的常青藤,爬上石头墓顶,坐在上面看着坟场外那个有着各种移动东西的世界,陷入了沉思。
  他记得斯卡莉特拥抱他时的那种安全感,记得安全地走在坟场外面的土地上是多么美好的感觉,成为自己那个小小世界的主人是多么美妙。

  斯卡莉特说她不要茶,谢谢。
  要不要来一份巧克力饼干?弗洛斯特先生很担心。
  “真的,”他说,“你看起来好像见鬼了。啊,坟场这样的地方,如果你常去的话,总是可以看到鬼的。嗯,我有一个婶婶,她曾经说自己的鹦鹉被鬼缠上了。那是一只猩红色的金刚鹦鹉。我婶婶是建筑师。具体的细节就不知道了。”
  “我没事。”斯卡莉特说,“这一天太长了。”
  “那我送你回家吧。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已经半个小时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
  他指着小桌子上的一块墓碑拓片说。拓片的四个角用果酱罐压着,“你说那个名字是不是格莱斯顿?可能是首相的亲戚。其他的我就看不出来了。”
  “恐怕我也看不出来。”斯卡莉特说,“我星期六出来的时候再看看吧。”
  “你妈妈会来吗?”
  “她说她会一大早把我放在这儿,然后去为午餐买点水果。她要做烤肉。”
  “你认为,”弗洛斯特先生满怀期待地问,“可能有烤土豆吗?”
  “我想是有的。”
  弗洛斯特先生一脸兴奋。他说:“我可不希望让她太麻烦。”
  “准备这顿饭让她很高兴。”斯卡莉特真诚地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客气。”弗洛斯特先生说。他们一起走下弗洛斯特先生又高又窄房子的台阶,一直走到台阶底部窄窄的大门口。

  克拉科夫①的瓦维尔山②有几个山洞,因为很多年前曾经有一条龙住在这里,所以这些洞取名龙穴。山洞游客都知道这些事。但是,这些山洞下面还有山洞,游客就不知道了,也从来没有人去过。这些山洞曲折幽深,而且里面还有居民。
  【① 克拉科夫:克拉科夫历史悠久,曾在多个世纪被定为波兰首都。】
  【② 瓦维尔山:波兰的旧王宫即在此山上,山上的建筑群是波兰的象征之一,瓦维尔山的胜景包括瓦维尔主教堂、瓦维尔城堡、教堂遗址和恶龙洞等等。】
  领头的是赛拉斯,卢佩斯库小姐那庞大的灰色身躯静静地跟在他后面,和他保持着四英尺的距离。再后面是坎达尔,他是一个浑身捆着绷带的亚述人木乃伊,长着强有力的老鹰一般的翅膀,眼睛像红宝石。坎达尔的手里抱着一头小猪。
  本来他们有四个人,但在上面的一个山洞里损失了名叫哈龙的伊弗利特③。伊弗利特这个种族天生都非常自信,当时他大步走进一处由三面擦得锃亮的铜镜包围着的空间,立即被一阵炫目的铜光吞没了。一瞬间,他们只能在镜子里看见伊弗利特,却再也无法在现实世界里看见他。镜子里,他大睁着喷火的眼睛,嘴巴动着,仿佛在朝他们喊叫,要他们离开这里,小心危险。然后,哈龙慢慢消失,从此不见了。
  【③ 伊弗利特:阿拉伯神话中一个丑陋、恐怖、邪恶的精灵,也是在伊斯兰教的精灵JINN的一种。他们的地位低于天使,会对人类实施超自然能力。】
  这些镜子伤害不了赛拉斯。他走上前去,用衣服盖住其中的一面,整个陷阱就此瘫痪。
  “啊,”赛拉斯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还有一头猪。”坎达尔说。
  “为什么?”卢佩斯库小姐问。她的舌头和牙齿都像狼一样尖利,“为什么要带一头猪?”
  “猪能给我们带来好运。”坎达尔说。
  卢佩斯库小姐怀疑地吼了一声。。
  “哈龙有猪吗?”坎达尔只问了这一句。
  “嘘,”赛拉斯说,“他们来了。听这声音,人数不少。”
  “让他们来吧。”坎达尔低声说。
  卢佩斯库小姐颈上的毛竖立起来。她什么也没有说,但她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她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才没有仰头发出战斗的嚎叫。
  “这里很漂亮。”斯卡莉特说。
  “是的。”伯蒂说。
  “这么说来,你的家人都被人杀死了?”斯卡莉特问,“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吗?”
  “没有,至少我不知道。我的保护人说,那个人还活着,有一天他会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有一天?”
  “等我准备好的那一天。”
  “他担什么心?怕你跃马横枪,向杀死你家人的那家伙复仇?”
  伯蒂的态度很认真,“啊,应该是吧。”他说,“我不会用枪。不过,基本上就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你在开玩笑。”
  伯蒂没有说什么。他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摇摇头,然后说:“我不是开玩笑。”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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