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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子物理是什么?”伯蒂问道。
斯卡莉特耸耸肩,“呃,”她回答道,“世界上有原子,它们非常小,我们根本看不见,我们都是由原子构成的。但还有比原子更小的东西,那就是粒子了。”
伯蒂点点头,心里认定斯卡莉特的爸爸很可能喜欢虚构出来的东西。
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伯蒂和斯卡莉特都在坟场里游荡,用手指描摹名字,再把它们写下来。
伯蒂给斯卡莉特讲他知道的有关墓穴、陵墓和坟墓居民的一切,而斯卡莉特会把自己看过、学过的故事讲给伯蒂听。有时她还会给伯蒂讲外面的世界,告诉他汽车、公交车、电视还有飞机是什么(伯蒂见过飞机,高高地在头顶上飞。他原以为那些是银色的鸟,以前从没对飞机起过好奇心)。轮到他讲时,他会把墓穴里的人活着时的故事告诉斯卡莉特:塞巴斯蒂安·里德是怎么到伦敦去拜见女王的,女王是个头戴裘皮帽的胖女人,眼睛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而且不讲英语。
塞巴斯蒂安·里德记不清她是第几任女王,但他认为她在位的时间并不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斯卡莉特问。
“他是1583年去世的,他的墓碑上就是这么写的,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前吧。”
“谁是这儿最老的,在整个坟场里?”斯卡莉特问道。
伯蒂皱了皱眉说:“大概是盖乌斯·庞培。第一批罗马人到达这里一百年后,他就来这儿了。他告诉过我,他喜欢这里的路。”
“所以他是最老的?”
“我想是的。”
“我们能不能进那间石屋子里去,在里面建一间小房子呢?”
“你进不去的。这些石屋子都锁着,全都是。”
“你能进去吗?”
“当然能。”
“为什么我就不能?”
“这个墓地,”他解释道,“我获得了在这里行动的自由。我可以在墓地里随意走动。”
“我想到石屋里去盖小房子。”
“你不能。”
“你真小气。”
“我不是。”
“小气鬼。”
“我不是的。”
斯卡莉特把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里,走下山去,也没有和伯蒂道别。她坚信伯蒂在故意刁难她,与此同时,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伯蒂。
想到这里,她就更加生气了。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她问她的父母,罗马人到这个国家之前,这里有没有人居住。
“你是从哪里听说罗马人的?”她爸爸问道。
“每个人都知道。”斯卡莉特不屑地说,“有吗?”
“有凯尔特人,”她妈妈说,“他们是最早在这里的,在罗马人之前。罗马人征服了他们。”
老教堂的长凳上,伯蒂也在进行类似的对话。
“最老的?”赛拉斯回答道,“说实话,伯蒂,我也不知道。在这个坟场里,我遇到的人当中最老的就是盖乌斯·庞培。但在罗马人之前,这里是有人的,有很多人,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你的字母学得怎么样了?”
“我觉得还行。我什么时候开始学字母组合呢?”
赛拉斯顿了一下。“这儿埋葬着很多有才华的人,”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敢说其中至少有几个老师。我得去问问。”
伯蒂兴奋起来。他想象着将来他能读懂所有的书籍,所有的故事都会展现在他面前。
赛拉斯离开墓地去做他自己的事,伯蒂来到老教堂旁的柳树下,喊盖乌斯·庞培。
老罗马人从自己的墓穴出来,伸了个懒腰。
“噢,是活人男孩啊,”他说,“你好吗,活孩子?”
伯蒂回答说:“我很好,先生。”
“很好,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老罗马人的头发在月光下略显苍白,他还穿着自己被埋葬时的那件宽袍,里面是件厚羊毛马甲,还打着厚厚的羊毛裹腿。这里毕竟位于世界的边缘,是个寒冷的国度,除了北边的爱尔兰,没有地方比这里更冷了。至于爱尔兰,那里的人兽性十足,浑身包裹在橙色的皮毛里,一点都不像人类。他们野蛮得连罗马人都无法征服,但那里漫长的冬天也像围墙一样将他们封锁起来。
“你是最老的吗?”伯蒂问。
“你是指这块墓地里最老的吗?那应该是我了。”
“那你就是第一个被埋葬在这里的人啦?”
他沉默了一会儿。“差不多是第一个。”盖乌斯·庞培接着说,“在凯尔特人之前,这个岛上还住着其他居民。他们中有一个就埋在这里。”
“哦。”伯蒂想了一会儿,“他的墓穴在哪儿?”
盖乌斯朝山上指去。
“山顶上。”
盖乌斯摇了摇头。
“那是哪里?”
老罗马人走下来,摩挲着伯蒂的头发。“在山里,”他说,“在山腹里面。被抬到这里的人中,我是第一个。我的朋友抬着我,后面依次跟着当地的官员,还有几个哑剧演员,戴着我去世的妻子和父亲的蜡制面具。我妻子在卡姆罗多努发高烧死了;我父亲在高卢的一场边境小冲突中丧了命。说到山腹里的那个墓穴,我死后三百年时,一个寻找新地方放牧羊群的农夫发现堵在墓穴入口的大石头后,把它滚了开去。他以为下面大概有什么宝藏,于是就走了下去。过了不久他出来了,出来时,他的深色头发变得和我的一样白……”
“他看见了什么?”
盖乌斯没有回答,他接着说:“他把大石头放回原处,最后就忘记了这件事。那以后,两百年前,人们建造弗罗比歇①陵墓时重新发现了那个墓。发现它的年轻人梦想发一笔大财,所以他谁也没有告诉,还用以法莲·佩蒂弗的棺材挡住了入口。一天晚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墓穴里——其实也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不过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① 弗罗比歇:英国航海家,为寻找太平洋的西北航道,曾三次探险到达巴芬湾,发现弗罗比歇湾及哈得孙海峡。】
“那他上来的时候头发有没有变白?”
“他没能上来。”
“嗯,噢。那么,在那下面的是谁呢?”
盖乌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欧文斯。但我能感觉到他,当这里还是块空地的时候他应该就存在了。甚至在那时我就能感觉到,这座山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它在等待。”
“等什么?”
“我能感觉到的,”盖乌斯·庞培说,“就只有等待。”
斯卡莉特带了一本大大的图画书,坐在她妈妈旁边。她们坐在靠近大门的绿色长凳上,斯卡莉特看自己的书,妈妈则在研究一本教育副刊。
小姑娘美美地享受着春日的阳光,竭尽全力不去注意那个朝她挥手的小男孩。起初他在一座爬满常青藤的墓碑后向她打招呼,后来,就在她决心不去看那块墓碑时,那个男孩突然从另一块墓碑后跳了出来——确切地说,就像玩具盒②那样。他拼命朝她打手势,可她就是不理睬。
【② 玩具盒:打开盒子,小丑会突然蹦出来吓人一跳的玩具。】
最后,她把书放在长凳上。
“妈妈,我想去走走。”
“别离开小路,宝贝儿。”
她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拐角处。在那里,她能看见伯蒂在很远的山上,发疯似的向她挥手。她冲他做了个鬼脸。
“我找到答案了。”斯卡莉特说。
“我也找到了。”伯蒂说。
“在罗马人之前还有其他民族,”她说,“比罗马人更早,就在这儿生活。有谁死了,他们就把他埋在这些山上,随葬的还有宝藏之类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做古墓。”
“噢,对了,”伯蒂说,“那就对了。你想过来瞧瞧那种古墓吗?”
“现在吗?”斯卡莉特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有这种古墓。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的。”她以前见过他像个影子一样穿墙而过。
作为回答,他举起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钥匙。“这个原本在教堂里,”他说,“它应该能打开山上的大多数门。他们所有人都用同一把钥匙,这样省事。”
她跟在他身旁,沿着山坡爬上山。
“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高兴地笑着。“快点儿。”他说。
那是一个天气极好的春日,鸟儿的歌声和蜜蜂的嗡嗡声让空气变得生动起来。水仙花在微风中尽情地绽放,山坡上零零落落的几朵早开的郁金香迎风点头。一大片星星点点的蓝色勿忘我和优雅饱满的黄色报春花点缀在山坡的绿色草坪上。
两个孩子爬上山,朝着弗罗比歇的陵墓走去。
那是一座古老的小石屋,样式简单,旱已被人遗忘。门是铁制的。伯蒂用他的钥匙打开锁,他们走了进去。
“这里有一个洞,”伯蒂说,“或者是道门。就在其中的一具棺材后面。”
他们在底层架子上的一具棺材后找到了入口,一个狭窄的通道。“就在下面,”伯蒂说,“我们到下面去。”
斯卡莉特突然发觉自己不那么喜欢这次冒险了。她说:“到那下面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太黑了。”
“我不需要亮光。”伯蒂说,“只要在这个坟场,没有亮光我也能看见。”
“可我需要。”斯卡莉特说,“下面太黑了。”
伯蒂想说几句能让斯卡莉特安心的话,比如“下面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之类,可他知道头发变白、进去的人没有返回的传说,所以没法说出这种话而不觉得内疚。于是,他只好说:“那我下去,你在上面等我。”
斯卡莉特皱了皱眉,“你不该离开我。”她说。
“我下去,”伯蒂说,“看看谁在那儿,然后回来讲给你听。”
他转向洞口,弯下身子,手脚并用地爬进去,来到一个高得足够站直身子的地方。他看见了一段石阶。“我现在要沿着台阶下去了。”他说。
“台阶很长吗?”
“我想是的。”
“如果你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走到哪里了,”她说,“我就能和你一起去。但你要保证我没事。”
“当然。”伯蒂说。没等他把话说完,女孩已经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洞口。
“你可以站起来了。”伯蒂告诉她。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台阶就在这儿。把一只脚向前探,你就能找着。对了。现在我先走。”
“你真的能看见吗?”她问。
“这里黑黢黢的,”伯蒂说,“但我看得见。”
他开始领着斯卡莉特走下台阶,进入山腹,边走边向她描述他看到的情况。“这是段向下的台阶,”他说,“用石头做的。我们头顶上都是石头。有人在墙壁上刻了画。”
“什么样的画?”
“一个大大的吓人的字母C,就是‘奶牛’这个单词的第一个字母。然后是一团花纹,像打了个很大的结——大概也是刻进石头里的,不光是画上去的,明白吗?”他抓着她的手指,放到墙壁的雕刻图案上。
“我摸出来了!”她说。
“现在台阶变宽了。我们马上就要走下台阶,进入一间大屋子,但是还要走几级台阶才到。站着别动。好的,现在我在你和屋子中间。用你的左手扶着墙。”
他们继续向下走着。
“还有最后一级台阶我们就到石板地上了。”伯蒂说,“地有些不平。”
屋子其实不大。地上有一层石板,一个角落里有一只矮壁橱,上面摆放着一些小玩意儿。地上散落着几截尸骨,年代相当久远。除此之外,在连接房间入口的台阶下,伯蒂看见了一具蜷曲的尸体,身上还残留着褐色长外套的碎片。
伯蒂心想,这应该就是那个梦想发财的年轻人了。大概他在黑暗中滑倒,摔了下来。
周围忽然响起了某种声音,一种沙沙的滑行声,像一条蛇在干枯的树叶中游动。斯卡莉特抓紧了伯蒂的手。
“那是什么?你看见什么了吗?”
“没有。”
斯卡莉特叫出了声——一半像喘息,一半像呜咽。
紧接着,伯蒂看见了一个东西,而且,不用问他就知道,斯卡莉特也能看见它。
屋子的另一端有了亮光,亮光中,一个男人走出岩石,朝他们走来。
伯蒂听见斯卡莉特把尖叫咽了回去。
那个人看上去保存得十分完好,但仍然能看出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他的皮肤上有些紫色纹样的图案,伯蒂猜是画上去的,斯卡莉特觉得是文身。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用长长的尖牙齿做成的项链。
“我是这里的主人!”那个人说,话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用词非常古老,含含糊糊的,根本不能算作单词,“我保护着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不能伤害它。”
他的眼睛显得很大。伯蒂意识到这是因为他用紫色在眼睛周围描了一圈,让他的脸看上去像猫头鹰的脸。
“你是谁?”伯蒂问,同时捏了捏斯卡莉特的手。
这个刺青人似乎没有听见伯蒂的问话。他愤怒地看着他们。
“离开这里!”伯蒂的脑子里听到了这些话,但它们也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嚎叫。
“他会伤害我们吗?”斯卡莉特问。
“我想不会的。”伯蒂说。然后他照着别人教他的话对刺青人说:“我有在这块墓地行动的自由,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刺青人对此毫无反应。伯蒂更加不安了,因为即使是最容易动怒的坟场居民听了刚才那段话也会平静下来。
伯蒂说:“斯卡莉特,你真的能看见他吗?”
“我当然能看见啦。他是个可怕的文身巨人。他想杀了我们。让他走开,伯蒂!”
伯蒂看着那具身穿褐色外套乡绅的遗骸。在他身边有一盏灯,被打碎在石头地板上。“他逃跑了,”伯蒂大声说,“他害怕,所以逃跑了。后来他滑倒了,或者在石阶上绊倒了,然后摔了下来。”
“谁摔倒了?”
“地板上那个人。”
听上去,斯卡莉特这会儿除了疑惑和害怕之外还有些恼怒,“哪个地板上的人?我只看见了—个人,就是这个刺青人。”
接着,仿佛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仍在那儿,那个刺青人猛然转回头,从喉咙深处迸出一连串嚎叫。
斯卡莉特惊恐地用力捏紧伯蒂的手,指甲都掐进了伯蒂的肉里。
然而伯蒂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以前还说他们是虚构的,对不起。”斯卡莉特说,“现在我相信了。他们是真的。”
刺青人将什么东西举过了头顶,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把锋利的石刀。“所有闯入这里的人都得死!”他用那种发白喉咙深处的声音嚷道。伯蒂想起了那个发现石屋、然后头发变白的人——难怪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不说起他见到的一切。
“不,”伯蒂说,“我觉得你说得对。我觉得眼前这个是虚构的。”
“什么?”
“虚构的,不存在的。”
“别傻了,”斯卡莉特说,“我能看见它。”
“一点没错。”伯蒂说,“问题是,你本来看不见死人。”他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省省吧,”伯蒂对刺青人说,“我们知道你其实不存在。”
“我要吃掉你们的肝!”刺青人嚷道。
“你休想。”斯卡莉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伯蒂,你是对的。”她接着说,“我想它也许是个稻草人。”
“稻草人是什么?”伯蒂问。
“它是农夫放在田里吓唬麻雀的。”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伯蒂挺喜欢麻雀的。他觉得它们很有趣,而且能让坟场保持清洁。
“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去问问妈妈。有一次坐火车时,我看到过一个稻草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麻雀认为它是个真人,其实不是。它只是个造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像人,但它不是真人,只是个人造的东西,用来驱赶麻雀。”
伯蒂环顾了一下房间,说:“不管你是谁,这一套不管用。它吓不倒我们。我们知道它不是真的。得了吧。”
刺青人停了下来。它走到石板跟前,躺了下来,然后就消失了。
对斯卡莉特来说,整个房间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但在黑暗中,她听见了一种蜿蜒爬行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绕着房间爬动。
有声音说:“我们是杀戮者。”
伯蒂后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这种声音非常古老,而且异常干涩,就像枯树枝刮擦教堂的窗户时发出的声音。伯蒂依稀觉得那不止是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一群人在异口同声地说话。
“你听见什么了吗?”他问斯卡莉特。
“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什么东西在滑行。感觉怪怪的,觉得胃里发痒,好像马上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伯蒂说。
然后他冲着房间说,“你是什么人?”
“我们是杀戮者。我们守卫和保护这里。”
“你们保护着什么?”
“主人的栖息地。这里是所有圣地中最为神圣的地方,我们杀戮者守卫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