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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得主帕慕克作品:黑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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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利普很清楚,在这个隐晦世界中,有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花园,完全将他隔绝于外,就好像如梦深不可探的回忆。所有洗衣粉广告、图文小说、最新的外国翻译刊物、大部分广播节目和星期天报纸里的彩色夹页,都以这块禁地为共通的主题和目标。尽管如此,它依然远超过所有人的理解范围,比任何人所知的都还要神秘。有时候,卡利普会摸不着头绪,搞不懂为什么,比如说剪刀,会放在走廊里的暖气炉上面的铜碗旁边,或者当星期天他们出游时,巧遇某个他好几年没见但如梦一直在联络的女人,然后卡利普会一阵错愕,顿时愣住,仿佛撞见一条线索、一个从禁地浮现的暗号,仿佛过去暗地里广为流传的秘密教派如今无须再隐藏,大剌剌地呈现在他面前。令人恐惧的,是这个谜的传染力,它像某种神秘的邪教崇拜,蔓延在一群通称为“家庭主妇”的普通人之间。除此之外,更令人害怕的,是众人假装这个谜根本不存在,没有任何奥秘的仪式,没有共同的犯罪恶行,没有狂热也没有历史,似乎她们的行为并非出自秘密的共识,而是发自内在的欲望。像是后宫太监谨守的秘密,牢牢上锁,并把钥匙丢弃,谜底既诱人又叫人反胃:既然它的存在众所周知,或许它并非可怕得像一场梦魇;可是既然它隐而不宣地代代相传,从不曾被人明言提起,那么它必然是一个卑微的秘密,丝毫谈不上什么骄傲、肯定或光荣。卡利普有时候会觉得这块地带如同某种诅咒,像是纠缠着一个家族世代成员挥之不去的诅咒。然而,目睹过太多女人基于婚姻、养儿育女或其他含糊的理由而突然辞去工作,自愿返回那块诅咒之地,他逐渐明白其中蕴含着某种密教的磁力吸引。尽管如此,他看到有许多女人,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摆脱了诅咒,成为有头有脸的人,但仍然难掩内心的向往,渴望返回熟悉的神秘,重拾被她们抛在脑后的魅惑时光,回到他永远无法理解的幽暗禁地。

    有时候,当如梦为了他愚蠢的笑话或双关语而捧腹大笑时,他会惊异不已;或者当她附和他的欢愉,任凭他笨拙的双手滑入她栗貂色的黑暗密林,撇开所有从杂志照片上学来的仪式,忘却所有的过去与未来,沉溺于夫妻间水乳交融的剎那,突然间,卡利普会忍不住想问他妻子一个涉及神秘禁地的问题,想问她今天在家里做了什么,在某一个小时,除了洗衣服、洗碗、读侦探小说、出门之外,做了什么(医生说他们可能没办法生小孩,如梦对此也没表示特别感兴趣),但是,问题说出口后,很可能会在他们之间割裂一道鸿沟,得到的回答更可能是他们日常对话中完全陌生的语言,想到这里他无限恐惧,以致他问不出口,只能紧紧抱着如梦,任由自己剎那间脸色转白,彻底呆滞。“你的脸又呆掉了!”她会说。他想起小时候如梦母亲说的话,她会重复:“你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晨祷的呼唤过后,卡利普坐在客厅的椅子里打了个盹儿。梦中,水族箱盛满了绿色的液体,如同钢珠笔的绿色墨水,日本金鱼昏沉地游动,如梦、卡利普和瓦西夫谈论一个从前的错误,后来才发现又聋又哑的并不是瓦西夫,而是卡利普。然而,他们并没有太沮丧:毕竟,很快地一切都将会没事。

    等他一醒来,卡利普来到餐桌前坐下,脑中想像着如梦十九或二十小时之前做过的事,一面在桌上寻找白纸。他没有找到——就如同如梦没找到一样——于是他翻过如梦的信纸,开始在纸背上写字,列出昨天夜里所有闪过他脑海的人和地。令人不舒服的名单越写越长,逼着他继续往下写,卡利普不禁觉得自己似乎在模仿某本侦探小说里的主角:如梦的旧情人、她“奇怪”的女性朋友、她偶尔提起的密友、她某段时间的“政治”同志以及他们共同的朋友。后者,卡利普决定,除非找到如梦,不然不能让他们知道。他草草写下他们的名字,用不确定的元音和子音拼出姓名,随着笔迹上下起伏,他们的脸孔和形体逐渐累积意义和双关喻意。他们开心地向卡利普挥手招呼,向这位新手侦探眨眼,传递假信息,引他误入歧途。很快地,等听见清道夫来收垃圾、把大垃圾筒摔在垃圾车栅门上的声音后,卡利普才逼迫自己停下笔,把名单塞进他身上的外套内袋里。

    卡利普关掉公寓里所有的灯,屋里只剩清晨积雪反射的蓝光。为了不让好管闲事的门房起疑,他把垃圾筒拿出去,不过事先又检查了一遍里面的东西。他泡了茶,给刮胡刀换了新刀片,刮好胡子,换上干净但未熨过的内衣和衬衫,然后收拾整理被他翻了一整夜的房间。当他换衣服的时候,门房已经把《民族日报》塞进门缝。他一边喝茶一边看报,耶拉的专栏提到“眼睛”的主题,关于他多年前某个深夜在贫民窟里闲荡时遇见的眼睛。卡利普记得读过这篇文章,以前已经刊载过了,尽管如此,他仍感觉到同一只“眼睛”瞄准着他,让他不寒而栗。这时,电话响了。

《黑书》第一部分 05绝对幼稚(4)

    一定是如梦!卡利普心想。他拿起话筒时,甚至已经挑好了今天晚上两人要去哪一家电影院:皇宫戏院。但话筒那头传来令人失望的声音,他马上毫不迟疑地编出一个故事来打发苏珊伯母:对,对,如梦退烧了。她不但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梦;当然,她想跟妈妈说话——稍等一下。“如梦!”卡利普朝走廊里喊,“如梦,你妈的电话!”他想像如梦起身下床,一边找拖鞋一边懒洋洋地打呵欠,伸懒腰。接着,他在内心的放映机上换了另一卷带子:体贴的丈夫卡利普走进房去叫妻子接电话,却发现她像婴儿般熟睡在床。他甚至还故意走进走廊再走回来,做出假的“环境音效”,为第二卷带子增添真实感,让苏珊伯母信以为真。他回到电话旁:“她又回床上睡觉了,苏珊伯母。她因为发烧眼睛肿得张不开。她大概洗了把脸后又躺回床上睡着了。”“叫她多喝点橙汁。”苏珊伯母巨细无遗地指示他尼尚塔石哪里可以买到最便宜的红橙。“我们今天晚上可能会去皇宫戏院。”卡利普信心满满地说。“注意别让她又着凉了。”苏珊伯母说,或许担心自己干涉太多,她换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你知不知道你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像耶拉?还是你也感冒了?小心别感染到如梦的病菌。”他们同时挂上话筒,轻轻地,不是怕吵醒如梦,反倒像是怕弄伤了话筒,深深感觉到同样的恭敬、温柔和宁静。

    挂上电话,卡利普回到耶拉的旧文章,再次沉入他不久前读到的角色、刚才提到的“眼睛”的注视以及他自己的混沌思绪中。一会儿他猛然顿悟:“一定是这样,如梦回去找她前夫了!”他很惊讶自己居然没看出这么明显的事实,整个晚上蒙蔽在自己的逃亡假想里。带着同样的坚决,他决定打电话给耶拉,告诉他自己所经历的精神折磨,以及他做出的决定:“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们。等我在如梦第一任丈夫那里找到她时——不用花太多时间——我怕自己可能劝不动她回家。只有你才知道怎么样哄她回家(“回到我身边”,他想这么说但开不了口),“所以我应该怎么说才能叫她回来?”“首先,稳住你自己,”耶拉会认真说,“如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镇定下来。我们一起从头到尾好好想一想,来我这儿,到报社来。”可是耶拉既不在他家里也不在报社,还没到。走出门前,卡利普原本设想要把话筒拿下来,但他没有。假使他真的这么做了,到时候要是苏珊伯母说:“我打了好几次,老是通话中。”他便可以回答:“如梦没有把话筒挂好,你也知道她老是心不在焉,老是丢三落四。”

《黑书》第二部分 06班迪师傅的孩子(1)

    ……叹息声响起,颤抖地穿透这没有时间的空间'1'指但丁《神曲》中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炼狱。——但丁《神曲:地狱篇》第四节诗

    自从我们鲁莽地邀请一般民众无论其来源、背景或信仰,通过我们的专栏表达意见,便立刻涌进了大量读者来信,其中不乏妙文佳作。有些读者得知他们的题材终于也有发声的一天,甚至懒得把它们完整写出来,干脆跑到报社向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口沫横飞直到脸色发青。还有一些人,当发现我们对他们陈述的骇人细节和可疑闹剧持怀疑态度时,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故事的真实性,他们索性把我们拖下书桌,引领我们进入文化中神秘的角落——某些从未有人探究或书写过的幽微之处。我们便是从这里获知了土耳其假人制造的隐晦历史,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行被迫转入地下进行。

    几百年来,在我们的文化中,从来没有人意识到制造假人也是一门艺术,只把它视为某种“民间工艺”,充满乡土气息,就好像那是稻草人之类的玩意儿。班迪师傅是第一位致力于此的工匠,也是假人制造业的开山祖师。他曾为海军博物馆制作过展场所需的假人,这座博物馆是我们的第一座,由苏丹阿布杜哈米提下令兴建,当时的一位王储奥斯曼·亚拉列丁殿下出资赞助。这项技艺后来之所以走向秘传,也是因为班迪师傅的缘故。因为,根据目击者的叙述,参加博物馆开幕的来宾对眼前的景象震惊不已,他们看见三百多年前在地中海击溃意大利和西班牙船舰的土耳其强壮海盗和魁梧战士,威武地屹立在皇家游艇和军舰之间,八字胡又挺又翘。班迪师傅用木头、灰泥、蜡、羊皮、骆驼皮和母鹿皮,加上人发和胡须,制造出他独一无二的惊人塑像。然而当时的伊斯兰教长是一个老古板,当他亲眼看见这些由精湛技艺制做出的奇迹造物后,勃然大怒:因为完美仿制阿拉的造物意味着与它竞争,所以这些假人便被移出博物馆,军舰与军舰之间则改放栏杆。

    禁令——在我们从没停止过的西化历程中是家常便饭——并没有浇熄班迪师傅对工艺爱好的熊熊烈火。他不但忙着在自己家里制作新的假人,更企图游说政府当局允许把他称之为自己的“孩子”的杰作,再一次放进博物馆里,或者任何别的地方,只要能够展示就好。当他被拒绝之后,他把一肚子气怪到政府当局的不支持,而没有迁怒于自己的艺术品。他把自己家里的地下室改建成工作室,在那里继续生产假人。后来,他从伊斯坦布尔旧城搬到加拉塔的基督徒区,主要是为了防范邻居们指责他“邪魔歪道、变态、异端邪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孩子”数量持续增加,原来那栋中等大小的穆斯林住所再也容纳不下。

    搬进这栋位于库勒迪毕的怪屋子后(我便是来这里参观),班迪师傅本着热情和信念,继续他严谨的工作,并把他专精的手艺传授给自己的儿子。经过二十年不间断的努力,他注意到许多贝尤鲁的流行服饰店开始在橱窗里摆设假人,那时正值土耳其共和国建立之初,西化的热潮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男士们抛弃土耳其毡帽,换上巴拿马帽,女士们则剥下面纱,蹬上高跟鞋。当班迪师傅第一次看见那些进口的假人时,他以为自己等待多年的胜利时刻终于来临,于是他冲出他的地下工作室,奔上大街。然而,在贝尤鲁五光十色的繁华街道上,他遭遇到另一个新的打击,使得他从此以后将自己放逐到地下的幽暗岁月,直到老死。

    无论是豪华百货公司的老板,或者是售西装、裙子、服饰、丝袜、大衣、帽子等的成衣供货商,还是亲自前来地窖工作室参观的橱窗设计师,在看过班迪师傅所展示的作品后,全都一一回绝了他。很明显,他所制造的假人长得不像教导我们什么是风格的西方模特儿,而像我们自己人。“顾客,”其中一位商店老板说,“不想看到风衣穿在一个大胡子、O型腿、又黑又瘦、满街都是的同胞身上。顾客想要的是穿在一位来自遥远陌生国度的漂亮新面孔身上的外套,因为当他披上这件外套时,他相信自己也跟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位头脑清楚的橱窗设计师,尽管对班迪师傅的杰作甚感惊艳,但他说为了自己的生计着想,很遗憾无法在橱窗里摆设“这些正宗土耳其人,这些真实的同胞”,原因是当今的土耳其人不想再当“土耳其人”了,他们想当别的。那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大力提倡穿着正式服装、剃光胡子、改良语言的发音和字母。另一位商店老板则简洁地指出,他的客户其实不是要买一套衣服,而是要买一个梦。他们真正想要购买的是一个梦想,希望能变成像穿着同一件衣服的“别人”。

    班迪师傅根本不考虑这样制造假人。他很清楚自己绝对比不过那些姿势怪异、始终面带牙膏广告式微笑的欧洲进口模特儿。于是,他返回阴暗的工作室,放弃了梦想。接下来的十五年,一直到他去世,他又制造出一百五十多尊假人,每一尊都是艺术的结晶,把他个人的怪诞梦想转化为真实的血肉证明。他的儿子,大老远前往我们报社,带我们去他父亲的地下工作室,向我们逐一展示这些假人,他解释道,这些布满尘埃的奇异作品中,蕴含着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本质”。

    我们一路从加拉塔高塔走下泥泞的斜坡,踩过肮脏的人行道上歪扭的阶梯,来到这栋阴冷的房屋。站在地下室里,我们被一群扭动挣扎的假人所围绕,他们似乎焦躁地想做点什么好抓住生命。晦暗的地窖里,千百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灵动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或彼此相望。有些坐着,有些在说话,有些忙着吃,有些大笑,有些在祷告,有些则好像透过自己的“存在”来反抗外在世界,而他们的“存在”在那一刻似乎显得叫人难以承受。显而易见,这些假人身上蕴含着一股活力,那是在加拉塔桥上的群众身上所看不到的,更不用说在贝尤鲁或马赫姆帕夏市场的橱窗里。生命力像光线一般,从这群挣扎扭动、急促喘息的假人的皮肤下渗透出来。心醉神迷之中,我记得自己走向身旁的一尊假人,满怀敬畏与向往。我记得自己伸手触碰这个生物(一个长辈式的人物,沉浸于自身的忧愁),想感受他,想试图感觉他的活力,想察知他之所以如此真实的秘诀,想探究他的世界。然而他僵硬的皮肤却和这个房间一样冰冷、可怕。

《黑书》第二部分 06班迪师傅的孩子(2)

    “我父亲以前常说,”假人师傅的儿子语带骄傲地说,“我们最需要留意的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姿势。”经过一段漫长而劳累的工作后,他和父亲会从库勒迪毕的暗室重回人间,到塔克西姆的“风尚”咖啡馆找一张视野好的桌子,坐下来点杯茶,然后开始观察广场人群的“姿势”。这么多年来,他的父亲始终相信,就算一个国家的生活方式、历史、科技、文化、艺术和文学会有改变,但是人的姿势绝不可能变了样。接着,儿子跟我们形容一位出租车司机点烟时的站姿,解释一个贝尤鲁流氓侧身走下街道时,为什么他的手臂会弓在身体外侧像螃蟹一样。他指出一位卖烤豆子的小贩的学徒,他的下巴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咧嘴大笑。他继续透露,一位手拿购物网袋独自在街上行走的女人,她低垂的眼中含着惶恐。他解释为什么我们土耳其人在城市里总是低头走路,但到了乡下就抬头挺胸。他不厌其烦地指出假人的姿势,他们的举手投足,以及在那些动作之中,是什么样的本质构成了“我们”。这些人偶就这么永恒等待着有朝一日被赋予生命。更不用说,你也很清楚这些惊人的造物绝对适合穿上漂亮的衣服用来展示。

    然而,望着这些假人,这些悲伤的造物,你仍不禁感觉到有个东西催促着你回到外头阳光普照的世界。我该怎么说?是某种恐惧——惊骇、凄恻、阴暗!当儿子脱口而出:“到最后,我父亲停止观察,甚至连最平凡的动作他也不再注意。”我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父亲与儿子逐渐发现,所有我称之为“姿势”的动作,无论是擤鼻涕或捧腹大笑,走路或握手,冷淡的斜睨或拔开瓶塞,所有这些平凡的动作全都变了样,失去了正统纯粹。一开始,从“风尚”咖啡馆里观察人群,他们想不通路上的那个男人究竟在模仿谁,毕竟他所看到的人除了自己之外,只有周遭那些和他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同胞。人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举手投足、儿子和父亲所谓“人类最伟大珍宝”的姿势,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变化,消失无踪,仿佛听命于某位看不见的“领袖”,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套从某个不知名的源头模仿来的动作。过了一些时日,有一天,当父亲与儿子开始着手制作一系列孩童人偶时,他们才恍然大悟。“那些该死的电影!”儿子失声大喊。

    那些该死的电影一匣匣从西方运来,在电影院里每个小时轮番放映,影响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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