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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正海阔天空、煞有其事地冲着刘太生一闲聊,逗得刘太生想笑,又怕笑出声,捂着嘴光“噗哧”。末了,用肩膀抗撞下贾正:“还瞎吹呢!看你老憨到什么样!”
“怎么老憨?我说的都是实情。”
“是实情。不过抗战胜利了,咱毛主席就不在延安了!”“可不是。大城市都属了我们了!你看我……”
①北方俗语,指人死后停尸在床板上。
“算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眼下还是开辟地区,教育群众,攒足劲地打夜袭队!”刘太生将手里的湿麻刷投到沾满石灰浆的空桶子里。“咱到庙里抽袋烟去!”
三个人迈步走进漆黑的庙堂。他仨这一进来,倒把倒挂在屋檐下的蝙蝠惊起,个个都扑啦扑啦争先恐后飞离开。他仨闭上眼,稍停一会儿,再睁开就望到神座上一排坐了三个姿势不同的泥胎。三个泥胎只能看清中间的脸膛是白的;两侧站立的四个泥胎,都顶盔披甲,托印举刀地相互对视着。他仨,就地坐下,各自裹了一支纸烟,随着火镰磕碰火石,火石溅出了火花,火花落在火绒上,三支烟先后吸着了。
贾正狠劲地吸了两口,烟火旺了两旺。“累了抽袋烟,赛过活神仙!”他说着,一头躺在砖漫的地上,四肢用力地一伸展,真是舒服极了。
嘭噔嘭噔,从庙后面隐隐地传过一阵时轻时重的声音。“听,有动静!”贾正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刘太生和老边也都身子趴下,头挨地地听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贾正他仨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贾正见老边端起马步枪,掩在庙门后面,监视庙门外,就忙和刘太生纵身跳到神桌上,分左右绕过当中的泥胎,接近了六角形的后窗户。
通过后窗户,朝远处望去,心里都不由的一惊。星光下,只见庙后面的一片高粱地里,像鬼魂似的先后蹿出三个穿便衣、箍白手巾的人:两个端马枪,一个大背马枪,手里提架盒子。三人来到庙的后墙,脚步还没站稳,高粱地里又钻出二十来个穿便衣,手拿武器的人。个个脚步轻得像鞋底粘了海绵,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中等身材的家伙,见到刘太生写的标语,小声地骂道:“他妈的,真快,咱们才刚成立这几天,就把提防咱的标语写出来了……”
另一个说:“呆会儿给他擦抹掉!”
贾正听到外面的对话,心里明白他们就是夜袭队,从腰间飞快地拽出一颗手榴弹;刘太生也将拽出的手榴弹的铁盖子揭开。俩人咬下耳朵,一起拉断手榴弹的弦,从窗户里投向外面的人群。他俩从神像后面左右分开地跳下神桌,轰轰两声巨响,立刻传送过来。他仨紧忙蹿出庙门。在刚要朝庙前的一片玉米地里钻的工夫,背后,敌人扔来的手榴弹,咚咚地爆炸了,枪声也响成一个点。
贾正他仨知道捅了马蜂窝,夜袭队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们,三个人就一面还击,一面朝南撤。敌人唔呀喊叫着,仨一团,两一伙,一边射击,一边紧追赶。
刘太生跑着跑着,一个前趴虎摔跌在地上。
“怎么?”贾正窜上来问。“打着了?”
“嗯,打着了!”刘太生左手捂住右边的腰间,牙一咬,身板一挺,重新站立起来。
“老边,你搀架他,我掩护!”贾正嘴里吩咐着。
在黑夜的青纱帐里,他仨左摇右晃地很快将敌人甩脱开,背后的枪声也渐渐停下来。
在金线河边一块方圆十几亩大的高粱地里,贾正、刘太生和老边会合了。刘太生浑身发冷,感到伤口疼痛。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躺在潮湿的地上,额头直冒豆粒大的汗珠。贾正解下自己的救急包,从中取出一粒止痛丸填到刘太生嘴里,随后给他绑扎伤口。每当绷带缠到伤口处,刘太生就疼得浑身打颤,但还狠劲地咬住牙齿嘱咐:“你给我缠紧点,缠紧了少出血!”
一切收拾停当,贾正将刘太生的马步枪朝身后一大背,肩头扛上自己的枪,冲老边说:“你搀架着他,我在前面开道!”老边猫腰伸手去搀,刘太生后槽牙一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右手捂住肋下说:“五尺高的汉子,让跳蚤弹了一下,干什么还搀着架着地闹腾?走吧!”
三个人串着庄稼地,慢步朝规定的集合点——西王庄赵河套大伯家走去……三
魏强听过贾正在新安村和夜袭队遭遇的汇报,嘴里虽没言语,心里却老实的不愉快。他吹灭油灯,最末一个躺到炕上,由于思虑过多,好像喝过一大碗酽茶,总是久久不能入睡。他的两只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一直瞅望那面灰糊糊的窗户。
贾正虽说四平八稳地倒在炕上,上下眼皮也没有合上。夜袭队的枪弹虽说没打中他,却给他上了一课。他心里责备自己:“是艺高人胆大,有了轻敌思想?没有啊!没有为什么工作完了,刘太生说句到庙里抽袋烟,自己就跟了进去?发现夜袭队为什么要打一下?打了又该干什么?为什么当时不用脑子,不让脑子多转几个弯?……”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办了件错事,因此,心里也越发难过。特别是他想到向魏强汇报完后,魏强光直愣两眼地望着自己,虽说话语挺温和,没有批评一个字,但是,真比狠狠地训斥一顿还难受。同志们虽说默默不语地瞅望着自己,一对对眼睛就像一双双利箭,箭箭都射中自己的心,真比直言批评还疼痛得厉害。“……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平常爱逗爱闹爱说爱笑的贾正,今天,陷入了沉思,静静地仰卧在炕上,连个大气都不愿意喘出来。四邻的公鸡,像竞赛似的欢叫着,窗纸由灰白逐渐地明亮了。人们像吃饭、喝水那样习惯地迅速从炕上爬起来,抱着枪倚墙坐下。魏强、贾正虽说脑袋都感到胀膨膨的,睡意却始终没有来临,随着人们的起床,倒更精神了。
魏强轻步走到外间屋,只见河套大娘站在锅台跟前,两手托捧个白胖滚圆的东西在认真地拾掇着,仔细一瞅才看清楚。接着就说:“大娘,我说怎么芦花公鸡今天不打鸣啦,闹半天给宰啦!留它啼鸣该多好?”
“可是给有功的人吃了肉,那不更好?”五十多岁的老人,别看牙齿掉了多一半,笑起来还是那么爽朗、响亮。魏强很过意不去,说道:“我的好大娘,你怎么这样闹?贾正说,‘昨天黑夜,就麻烦你个手脚不拾闲’,今天怎么又……”河套大娘见魏强两手搓搓着,急得那个样,笑声更止不住了。她手指魏强说:“亏你是个领兵打仗的队长,怎么连大娘杀只鸡都经不起?别说杀了鸡是给受伤的人吃,就是慰劳给你们,也是理应合分啊!”
大娘伸脚蹚起一大股柴禾,熟练地填到灶膛里,回身走到案板跟前,抄起切菜刀,吭唧吭唧地剁起来,一只挺大的肥鸡,转眼就变成了一堆红枣大的肉块块。
魏强没有再说什么,帮助大娘朝灶膛里添了两把柴,揣着颗不安的心走进了房东大娘的住屋,没声响地坐在刘太生的身旁。刘太生脸朝房顶,双眼紧团,鼻翅均匀地扇动着,睡得非常香甜。魏强想抬屁股悄悄溜走,刘太生忽然睁开了两眼,轻叫了声:“小队长!”左胳膊拄着炕,直胳膊挺胸地想爬起来。魏强急忙上前按住:“躺着吧,还疼不?”
刘太生撩开房东苫在身上的被单,指点右肋下说:“这儿,没有伤筋动骨,不怎么样。过个十天半月就会好!”刘太生话是这么说,可他的伤口却在一蹦一蹦的疼。根据眼前的环境,受伤的人是不能随队的。不随队,就要留在后方。这个所谓“后方”就是“坚壁”在群众的家里。“坚壁”在这种地区,三天两头有鬼子、特务、警备队们来,真不如跟部队活动好,除了这个,更主要的是他从来没有和集体分开过,尤其长时期的分开,他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因此,他生怕为伤把他留下,故意将疼说成不太疼,争取随队行动。他说着话,眼睛死死盯住魏强,恨不得一下从魏强的脸上看出自己希望的结果。这点却让他有些失望。
魏强根据刘太生的伤,根据夜袭队的成立,根据这个地区的情况,前后掂量又掂量,也没掂量出个更好的办法来,不得不探询地说:“就根据你这个伤,你认为跟大家一起行动好,还是找个可靠的房东‘坚壁’起来好?”
“还是跟大家在一起行动好,‘坚壁’起来我可受不了。再说,我这伤,怎么也比赵庆田那伤轻。别为‘坚壁’我作考虑啦!”刘太生听到魏强的话儿有点活口,心里像吃了顺气丸那么痛快,也就大胆提出了随队行动的请求。
魏强没有表示可否。他移坐在旁边的一个杌凳子上,像个雕塑的石膏像,一动不动地在为安排刘太生思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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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
自从刘魁胜领头成立了夜袭队,确实给魏强他们的活动增添了不少麻烦。原来,夜晚完全是我们的,现在似乎让夜袭队夺走了一半,出去工作时,都得把心提到嗓子眼;原来能够由若干战斗宣传小组分头到各村工作,从有了夜袭队,不得不集中起来有重点地突击。对夜袭队的诡秘活动,群众怕得厉害,恨入骨髓。有的说:“真不知夜袭队是什么脱生的,说来比驾旋风都快;说走,眨眼就没影,比泥鳅都滑!”有的说:“从穿戴到言谈,样样都像本乡本土的庄稼人,说话稍走点嘴就得上了当。”
近来,魏强、刘文彬对夜袭队的活动,也真费尽了心血。虽说警惕常挂在嘴旁上,攥在手心里,但继刘太生在新安村负伤后,接二连三地又出了些事,并且大小事情都发生在和夜袭队打交道上。
十几天以前的一个黄昏,贾正背上半筐青草,拿把镰刀,从张保公路西面和队长联系回来,将接近公路时,就抛开大道,装作砍草的,钻进了没人的庄稼里。他正蹚着棉花地,准备朝剪了穗子的高粱地里奔时,高粱地里突然蹿出三个人。有一个人戴顶窝头草帽,穿件白褂子,其他两人都头箍羊肚毛巾,身着一套紫花衣。戴草帽的人儿,双手朝腰间一掐,召唤贾正:“过来,过来打听个道!”
贾正止住脚步,眼珠朝对方转转,听着语气不对味。心想:凭他仨从庄稼地里钻出来,就一定不是好人,也就随话答音地来了句:“你问吧,干嘛非过去!’嘴里说着,眼睛死瞅着对方动作,心里在防范万一。
对面三人六只眼相互对瞅了一下,戴草帽的说:“我们想上白团,你说该怎么走?”他说着就朝贾正近前凑,那两个尾随着,走成个三角形。贾正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将驳壳枪口对准凑上来的三个人,大吼了一声:“都他妈的站住!”就在他亮枪喊叫的时候,对面三个人像听到了一个口令似的,忽地都趴在棉花地里,跟着就开了枪。
贾正知道自己很难对付三个敌人,同时,后面还有多少敌人他一时也摸不清。他不敢久停,急忙打滚朝玉米地里撤。当他刚扔掉草筐,两颗手榴弹一齐甩过来爆炸了。黑烟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幅人为的幔帐。贾正在这幅幔帐遮挡下,急忙爬起,头也没回地串着庄稼逃走了。
在贾正出事的第三天,魏强他们隐蔽在新安村村边上一家堡垒户里。这天中午,他们一连接到了范村刘连三派人送来的三份情报,内容都是:“石桥据点的三个警备队员,刚从保定取回一架修好的机关枪,现在正在饭馆里打尖,望赶紧设法搞到手。”
队员们听到刘连三的这个情报,都乐得满脸堆笑,心里乱鼓蠕。贾正觉得是个捡便宜的机会,估计魏强一定得捡,忙整理自己的装束;赵庆田翻来复去地掂量半天,也认为这是送到嘴边上的食,不吃真有点可惜;辛凤鸣……
魏强、刘文彬乍一接到这个情报,也觉得是个稀罕事,确实让这挺机关枪馋得有点直咽唾沫。转头一想,又觉得味道不对。魏强思索一会子问刘文彬:“敌人为什么不搭汽车把机关枪运回石桥,偏让三个警备队员扛回去?”
刘文彬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我想,敌人是投咱们的所好,用机关枪当食,想把咱引逗过去,然后在咱吃这块食的时候,把咱们搞住。”
刘文彬鼻子抽动两下,说:“不过敌人要用这架机关枪当食,在机关枪周围必定藏有撒食的人。从刘连三的情报上看倒是没有。又是谁在撒这个食?夜袭队?他们是多半在黑夜活动,大晌午头来弄这个?恐怕不一定。”
“不——一——定!”魏强说这三个字时,把间隔拉得挺长,末后,左手托着下巴颏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像对自己,也像对刘文彬说:“如果真的不是敌人布好的局,那警备队员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又是什么原因?……”
他俩都紧锁双眉为这挺机关枪翻来复去地分析、推断,总觉得这挺机关枪含着秘密。是什么秘密?他们一时还真捉摸不透,所以也就很难下定决心。
嘎啦嘎啦……,一阵车子飞轮响动,刘连三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里。他放下车,手擦汗水,心里起急地走进屋:“要这挺净光发亮的机关枪真是易如反掌的事,怎么就不动呢!真急得人牙根疼!”
魏强、刘文彬两人紧着问:“除这三个人还有别人不?”“这仨警备队员现在在哪里?”
刘连三喘着粗气说:“我左看右查就是他仨,来的时候,他们刚喝过酒,现在正吃饭呢!这可是送到手里的东西,就看咱们接不接!”末了的两句话,像炼铁炉旁的吹风机,想把八九分火候立刻吹成白热化。
魏强歪着脑袋又进一步问:“你说,为什么三个警备队员敢打一挺轻机关枪在大道走?他们为什么不搭汽车?你说,这是不是敌人在挽个套儿,引逗咱们朝里头钻?”
“要挽套儿那就是夜袭队,不过夜袭队都是属鬼的,黑夜活动多,大白天他们不会这么闹。再说,也没见有旁人在扛机关枪的两侧走啊!”刘连三像个参谋在帮助判断情况,也像个小学生在回答试题。“他们不搭汽车我看他们是没赶上。汽车都是早晨开,他们小晌午起身,自然坐不上。我想他们三个人敢扛着一挺机关枪朝回返,恐怕和误信夜袭队的宣传、与离保定非常近有关系。这两天咱们的人连着被夜袭队撵了两次,跟着就不大明着行动了,这样一来,他们又认为天下是他们的,当然就敢亮开胆子这么走了……”
刘连三有条有理这样一说,慢慢打中了魏强、刘文彬的心坎;机关枪的香味,也像在引逗魏强、刘文彬的馋虫。他们一面听一面点头,四只眼睛好像都在说:“你怎么就想得那么周到,说得那么对!”
魏强、刘文彬又简单地做了个研究,决定抛开范村,到范村东北角接近石桥的地方去迎头吃掉这口食。刘连三觉得自己地理熟,自告奋勇当向导。魏强把赵庆田、贾正、李东山组成个突击小组,三人各拿了一张镰,装作下地收割庄稼去。刘连三扛条挽有两根绳的扁担领着他仨出发了。魏强,刘文彬带领剩余的队员,都倒背马步枪,拉开距离尾随着。事情虽然决定了,魏强心里还是犯着嘀咕。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把什么事情看得简单、容易了,往往就是复杂、困难的开端。今天,部队一出发,他就感到有点把问题看简单了。于是,他的两眼窥察着周围,暗暗地想:“难道今天缴这挺机枪比吃小葱抹酱还容易?鱼儿常常见饵不见钩,吞了饵也上了钩。我今天会不会成了鱼?不想当鱼,就需要有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本领。要真低估了敌人,钻进了圈套该怎么应付?我一定要在卡这挺机枪以前,将情况观察个清清楚楚?”他扭头望望日头,回过脸来瞧瞧周围。起晌以后,秋收农忙的季节,没让他看到一个做活的人。这点,心里又是个谜。他忙转身朝后连连摆手。后面,疏散的部队立刻停在原地,隐伏起来。他踮起脚后跟,望望走在前面的赵庆田他们,他们都蹲下朝西北角——范村通石桥的大道上了望。刘连三捏腔拿调地唱着河北梆子:“王先生在大街又把文卖,我只说王先生文才好……”装作闲散的样子走出庄稼地。
魏强溜到地边上,朝公路上,朝石桥、黄庄……这些据点、炮楼张望了一下,表面上看来还算安定。他自慰地说:“可能将这挺机关枪捡下了!”
“小队长!扛机枪的三个警备队员都喝得醉里呱咭的,正在树底下歇凉呢!”贾正猫腰回来,凑到魏强跟前报告。随他来的刘连三也补充说:“我刚才看到他们醉得都像块泥片,不用人多,两支枪就能擒过来。”
“赵庆田他俩呢?”魏强蹲下来问。
“老赵他不放心,自己爬上去……”没容贾正说完,赵庆田蹿到魏强跟前,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大喘粗气地说:“小队长,我看不对劲,这仨家伙怎么看也不像喝醉的样。他们东张西望像等待着什么,他们附近庄稼地里的庄稼直劲地晃摇,像有人在伏着。”听过赵庆田的话,魏强像被针扎了一下,眼睛瞪圆地问:“你怎么看出来没醉?”
“醉人醉嘴醉腿。人家说话少,眼不直,腿利落,机枪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