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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心想倒省了我开信箱的麻烦。“别气馁啊小伙子!”他拿拳头在我肩膀上捶一下,走过去,声音在走廊里嗡嗡作响,“等卡片总是让人心焦,你至少是满怀希望的幸福的人。”我看着他走下楼梯,掏钥匙开门。
他夸过他字漂亮,他一直以为流川是我暗恋的女人。
冰箱空得仿佛我的胃,我站在那里发了30秒的呆才想起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至少两个星期,于是很后悔没有吃完早饭再上来。以我对自己的了解,饿着肚子站在冰箱前意味着我在以后的至少10小时内不会吃任何东西,很为自己的胃惋惜了一把,尤其在它已出现了轻度胃溃疡症状的前提下。我在门和床之间并没有做多少挣扎,因为自己现时的状况已经很难想象一个动作思维降至正常四分之一速度的人如何开门下楼进餐馆点菜吃掉再安全回来。躺下的那一刻我就睡着了,唯一有意识的想法是,也许一觉醒来卡片已经到了,躺在信箱里,流川枫三个字,被写出那么硬的笔画,一片剑光之气,并不像他。
醒了,望着天花板,胃里好像刀搅一样,症状很典型。通常吃一口饼干或喝一口温水就会缓解,书上这么说的,问题是房里既没有饼干也没有温水,有时觉得自己就住在一座空屋子里,冰箱是空的,水壶是空的,信箱也是空的,两间卧室,一半是空的。
这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啊,你?
那时我站在床前对他说:“这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啊,你?”
他躺在床上,右胳膊遮着眼睛,我几乎以为他在哭,因为绝望的气氛那么明显地在屋子里弥漫了一周,他像是被钉在那张床上,我知道他几乎永远永远不想再起来了。
那种绝望,没经历过不会理解的,我也是不久前才明白。就好像耗尽了一切,就好像把自己翻了个底朝天,再也掏不出什么了,却发现那点可怜巴巴的东西被人家一脚就踹进尘埃里去了。你什么都没了,不是钱的问题,你在倒地身亡之前回了自家的房门,又怎样,你能拿到的只有自来水管里的水,凉的。
就是说凉水不行么,喝了两杯进去胃里只有越来越疼,温水的话,一口就好了。
我说你这样不行的,流川,人不能这样过日子的,你听见了么流川?我没想到他能听见,我的确是个白痴,他怎么会哭呢,在我凑近了去看发现他不过是睡着了之后,很为自己尴尬了一把,于是在他床前的小地毯上坐下,开始说,你这样不行的,人不能这样过日子的,说了半天。他把胳膊放下来,盯着天花板,突然说:“谢谢。”
我能怎么样呢,他念着同一所大学的文学系,为了学校津贴从不旷课,他每天打8个小时的篮球,还不包括体能训练的时间,他对自己的训练近于折磨,他是大学队里最差的选手,他一个人住,他的三餐一片混乱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吃什么都吐。他是我高中的球友,只能这么说,不在同一个学校,一年打七八场球,互相认识,仅此而已。既然都到了美国又同校,就时有来往,然后发现他在圣诞节前夜没关房门躺在床上,卫生间里吐了一地。他那么个人,你说我能怎么样呢。
我退了自己的公寓搬过来和他同住,那时我在读第二年的医预科,接下来的一个寒假,我读了四本运动营养学的专著,作的笔记让图书馆管理员以为我要写博士论文。我给他制定了详细的食谱,买了个大量筒回来给他量每顿牛奶的量,帮他去药店买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营养素,配比精准而科学。我坚持采用最健康的烹饪方式,每天逼他吃生胡萝卜和生鸡蛋以及一系列他深恶痛绝的东西。我甚至编了个程序每日计算他的热量营养摄入,每十天给他测一次身高体重,自己去拟合,做模型。到了后来我的所有理论在与临床实践的不断磨合中日趋完善,他在大二的上半年中持续每月长高1。5cm左右,拔节一样。他达到198cm的时候我们开啤酒庆祝了一番,我喝了一瓶,他喝了一口。
不知道喝一口啤酒会不会比喝凉水好一些,我想起阳台上应该还有半箱啤酒。空腹喝酒我不会去试的,我至少还坚定不移地坚持做医生的各项基本原则,比如不抽烟和三餐不定。作为医生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在我看来是根植于灵魂的,彻底得很。学心理学课程的时候曾经自我分析过,我没有母亲,父亲居无定所,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身边就没有任何人,我迫切地想要被人看见,迫切地想被尊重,医生这个职业都可以给我。最重要的是,我迫切地想去对谁好,去照顾,不遗余力,呕心沥血。我在潜意识里希望把我没有得到的东西在别人身上补回来。流川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时候,那时我还不是医生,他出现了,我可以对他好,可以照顾,他的存在使我的生活充实而富有目的感。我很清楚,那个时候流川于我只是个合适的对象或角色,换成谁都不会有什么不同。据说有着如我一般童年的人会有更高的犯罪倾向,我的思维方式则正相反,好象是很值得庆幸的。
针对同样的问题,流川采取的是另一种处理方式。他没有母亲,父亲是日本驻英国大使,他在七八岁的时候被送回日本奶奶家,奶奶去世后靠着父亲寄来的钱自己过日子。我靠温和礼貌的态度赢得亲近和尊重,他则选择彻底的沉默寡言。曾看过哪一篇体育报道说流川打球的风格极端自我,丝毫不会像其他NBA球星那样考虑花哨的技术动作后观众的反应,就觉得很可笑。你以为他那些华丽的灌篮动作是做给谁看的?你以为他对胜利近乎疯狂的追求是出于什么的?他和我一样迫切地希望被人看见,迫切地希望被重视被尊重,只是他拙于表达。篮球于他是最直接的,也是唯一的方式。
这样说,好像我很了解他似的。我的确深信我是了解他的,就好像可以直接从他身边的空气读出结果。语言于他是个绝望的途径,我曾想过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极端的沉默是幼年缺少关爱的典型症状,后来想想,自己也是病人,如何救人。更何况他其实一直在说,那些透明的语言总在空气中那么浮着,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却仿佛懂得。
天花板倒是干净得很,他走了以后,这房子连空气都空了。
他并不是绝对不说话的,只是频率太低,寥寥几个字,一开口就被稀释了。好像哪个小报上说他声音磁性,质地很好,可以考虑向歌坛发展什么的,看到时在两秒钟之内很想打电话过去问你们真的听清过他的声音吗?我以为除了我不会有谁有这样的运气了。我对他声音的所有印象都建立在一次误打误撞上,他大二那年圣诞节前到他教室接他去吃饭,是英国文学课好像。他站在自己座位上,低着头。大教室里所有学生都转头看着他,听他读《呼啸山庄》的片段,大约是教授看上了他得益于他父亲的一口冷硬标准的英式发音。他至今仍操着这样的口音。我没有想到那片段会那么长,教授一直没有让他停下。他站在那儿,一页一页地翻书读过去,始终保持同样的语速和语气。我进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他的声音连贯绵延,天顶下回声悠然,几乎像布道的牧师。没人觉得厌烦,即使他们听不出他声音里幽深柔和的感情,至少也会欣赏它黑色水晶一样的质地。我是在那一天生平第一次听清了流川,他说的话,他的表达,以前只是感觉到,那天是真正听见了。末了下课铃声响起,教授说祝大家圣诞快乐,人群逃亡一般蜂拥出教室。他收拾起书抱着往外走,看见我,有些出乎意料,说:“你等了很久吗?”
总觉得我有很多机会都可以爱上他。
印象中那个圣诞假期过的似乎不很顺利,起因于我在客厅里撞到他小腿时他的眉头轻抽一下。我对病痛有着天生的敏感,俯身拉起他的裤脚。他的左脚腕的直径是正常值的两倍,已经淤紫。
“多久了?”
“三天。”
那时我莫名其妙地极度光火起来,恶狠狠搡了他一把,看他一个不稳跌坐在沙发上,转身把装药的抽屉抽出来端过去,拿药棉蘸了敷剂开始擦。记忆中我从没发过那么大的火,气得说不出话,两只手拼命抖,根本就没法给他上药。只得抓他去医院,一路架着。挂了号,看了医生,拍了踝部X光片,坐在走廊里等片子。他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上下记程车时被弄疼了也不说话。我坐在他对面,气得手脚冰凉,那走廊里真冷,至今记忆犹新。片子出来,先自己看,看不懂,拿去给医生看,说骨头没什么事。
一下子,就好了,手也不抖了,也不气了,才知道生气是给担心逼出来的。
他坐在那听医生说先用热水敷,再上敷剂,配合按摩,一日两次最好,切忌运动。一边听一边乖乖点头。我就很丧气地想,你答应得倒好,这些事,最后不是还得靠我。出了门诊室我在楼梯口拽住他,不让他往楼下走。
“说,‘我受伤了’。”
他看着我,匪夷所思。
“听见没有?对我说‘我受伤了’。”
“我受伤了,仙道。”
他加了两个字,他是学文学的,他很清楚在什么时候说什么适时的话让一切问题土崩瓦解冰消雪释。
“为什么瞒着呢?”
“要打圣诞节表演赛,看表现决定明年是否和校队续约。”
“你?”
“所有人。”
于是我在成了他的营养顾问一年之后又有幸做了他的私人医生,而且是堂而皇之地宣布的。我瞒着他去见他们的教练,把医生的诊断结论给他看,声称我是流川的私人医生,要对他的健康和体育生命负责。我问他是不是不参加圣诞节表演赛明年就不可能续约了,其实我是打算苦苦求他的,结果他说:“这是特殊情况嘛,Rukawa一年来的进步有目共睹,我们球队需要他的。”
那是个分界点,那天起我知道流川真正好了,什么都好了,他会一直向上向上,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了。
他难得一个星期连续地呆在屋子里,我每天中午晚上给他敷两次脚腕,他总是伸着一只脚蜷在沙发上,被弄疼了也不吭声。我低着头给他按摩,他看着我一动不动,眼睛亮亮的。有一天我问他:“你想和我说什么?”我没抬头。
他静了半天:“谢谢你。”
他讲话永远极端认真,即使是平时被我们说烂了的字。我的反应就如第一次听他说谢谢一样不可理喻,我说:“不用,我自己愿意的。”
我自己愿意的,对你好,照顾你,不再是因为你是我的病人,而是因为你是我的流川。虽然那时我还没有爱上他。
“续约的通知还没有寄来。”
“不然我明天去你们教练那儿问一下。”我给他套上袜子,看他坐好。他差不多好利索了。
“不用。”
“要不我们去吃饭吧,我有预感,等我们吃回来通知就到了。”
他把鞋子抓过来套上,笑着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
不然去吃饭吧,我有预感,等吃完回来卡片就到了。
我们常去的是街对面的一家小餐馆,它远不是最美味的,也不是最便宜的,对如我们一般缺乏生活技能的人来说,它是最方便去的,过条马路就到了。这么多年它一直靠大学的学生养着,没有倒闭也没有发达,是个时间静止的场所。服务生问我喝什么,我说水,开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流川当年为什么总是要水,不是因为他喜欢喝水,而是因为这是个发音最少的选择。如果总是像我那样说绿茶,凉的,加一匙柠檬汁,还不难死了他。
回到房间看信箱,还是空的。看表,18点43分,百无聊赖屋里看了一圈,打开电视,上面一层灰。调到体育频道,没球赛,连看了两个流川做的广告。我比较喜欢做篮球的那个,他在一条长长的阴暗走廊里走了半天,只能看见背影,左转右转上楼下楼,进了个房间,打开一个黑铁的保险柜,掏出来,一个篮球。很酷的过程,典型的黑色幽默。很长的广告没有看清几次他的脸,这是我喜欢它的原因。我持续地在电视上,广告板上,向同事要来的体育杂志上看到他的脸,英俊而陌生。与我在一起时我对他的容貌没有印象,是忽视的,也许是因为认识得太早,太熟悉,见惯不惊。然后有一天在杂志上看到一张好看到刺目的脸,楞一下,发现是流川,吃了一大惊,和我印象中的一点不像。
敲门声。开门看见邮差大叔站在门口,向我晃着一个红色信封:“到了到了!”
我笑起来,伸手接过来。
“幸福的家伙啊,”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往自己的公寓走,“可怜的老头子自己做邮差,圣诞节却收不到一封给自己的卡片。”他开门进去,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落寞,就像我自己和同事们聊球赛说到流川时一点都不落寞一样。他老伴去世,子女远走,做了一辈子邮差晚年只有小小一套房子。他的生活方式却健康得多,我去他房间做过客,那里摆满了相片,每张都笑得很灿烂。他一个人和自己的记忆相依为命,那是我不可想象的生活,他却似乎很快乐。
所以说人和人是不同的。
我给给邮差大叔写了一张新年贺卡,毕竟已经12月30号,离流川的生日也不远了。
流川的卡片被插进熊肚子上的口袋,把那一叠卡片抽出来数了数,一共八张。也就是说他已经走了八年了,这么久了么?都不觉得。可能是因为总可以持续看见他,至少联赛是每场都会转播的,虽然几乎都不可能看上。我实在太忙了,他也一样,我们的联络只有每年圣诞的一张贺卡,元旦和二月十四号的两通电话。他已经八年没有看见过我了,从理论上讲,长久的疏远会使人的感情越来越淡,我没有是因为他始终不曾出我的视线,他的每一点变化我都看得见,发展过程缓慢自然。而他,即使对曾经的我感情不减,真的再见时,我变了这么多,又会怎样呢。我说的是感情,不是爱情。我爱他,我想他不爱我。
所以我迟了两天寄出总是会在圣诞节准时到达他那儿的贺卡,我想知道如果没有我的贺卡,他会不会想起寄贺卡给我。果然他的卡片顺次推延了两天,我的想法没错,他是接到我的贺卡后才去买贺卡的,就像他总是会买红色信封的卡片,总是偏爱素气的画面,比如雪地和海,总是写着同样的“仙道,祝你圣诞节快乐。”于他这一切早已成了一种习惯,我的贺卡一到,他把程式推进一遍,一年就过去了。
我难道就不是么?早就在他的生日电话中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从哪一年开始没有明确的界限。八年太长了,医科博士都毕业了,一直在心怀忐忑地等待说不定哪一年,对着电话对着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说不定哪一年,他的电话他的卡片不会到了,说不定哪一年,他就消失了。
总是会有那样一天的。
有时会想,流川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留住他的,他的目标总是在远远的前面,他总是在不断地离开,从英国,到日本,再到美国,然后在不同的城市里往来奔波。对他来说哪里算家呢,记得刚搬来时问他,住了快半年了,怎么还不把东西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好,他说放在箱子里也很方便。他的衣物,书籍,他成箱的CD全都在箱子里放成他刚来时的样子,大大小小的箱子,在他房间里摆了一排,这样离开时会非常方便,他随时都准备着出发。
曾经试图把他的房间变得更像家,说流川你不要总是戴着耳机自己听音乐嘛,在电脑上放出来我也可以一起听啊。那时刚搬过来不到两个星期。他说电脑音质不好,我说那不如干脆合伙买台二手音响回来好了。音响买回来摆在他房间,就常常开着,我做饭他洗衣服时总是开得很大声,放什么东西由他选,CD全是他的。他的欣赏范围宽得令人吃惊,他听英文日文法文中文和拉丁语言的另类流行乐,听重金属和地下乐队,听圣歌,整碟整碟地听普契尼的歌剧,我在厨房中先后听过四遍图兰多特的全剧。他喜欢一切热闹的东西,偏爱复杂的层次感和喧嚣华丽的效果,那样的音乐可以灌满人心,让人感到某种富足。安静的音乐他只喜欢一些冰冷的女声,比如一个中文的歌手,声音纤脆直接,有如钻石的匕首般不动声色。那样的声音,令人安慰,觉得她们是悲悯的。
那时经常看他弯下腰从白纸箱子里选CD,自己站在厨房里,系着围裙,越过起居室看他,说上次那个什么什么不错,再放来听听。他侧头看过来,思考的神色,等待我更详细的描述。我永远说不清楚,他永远猜得出,音乐声起,那些时光如生命般悠长。
卡片塞回去。熊你会不会也想他?买下它很有些恶作剧的意味,它那么大,看到它坐在橱窗里,圆滚滚沉甸甸的样子,突然想流川抱着它走在街上会不会很有趣呢,就定了。拖他去买,声称作为他在大学队里第一次打满场的庆贺。其实可以送货的,那么大的玩具理所应当,他并不知道。我付了钱,他抱着它出商店门,一路走满大街的人都在看他。当天天气很好,大街上到处是牵着彩色气球的小孩。他的眼睛艰难地从熊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