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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体力好!”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
邵师傅上下打量着杜明强,透出些不太放心的样子。
“该怎么装,有哪些要求,您说明白了就行!”杜明强回视着对方的目光,自信而又诚恳。
邵师傅终于开口了:“先紧着车斗里面垒,垒四层,一定要垒齐。”
“好嘞!”杜明强应了一声,弯腰从车下小顺手中接过一只箱子,按照邵师傅的要求垒在了车斗内侧。此刻箱子已经加到的第四层,但杜明强垒起来仍是举重若轻般自如,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身高,另一方面也印证了他确实有个强健的体魄。
邵师傅看到对方这副利索劲儿,踯躅的脸上终于透出赞赏的神色来。杜明强这会儿又跑回他的身边,微笑着问道:“怎么样?我这活还行吧?”
邵师傅点点头,他也给对方回了一个笑容,不过那笑容只是略略一绽,随即便淹没在满脸纵横沧桑的沟壑中了。
“您下去吧,上面交给我。”杜明强又一次提议。这回邵师傅没再犹豫,他跳到车下,取代了杜明强先前的岗位。于是三人又恢复了先前的运转状态,而这一调整之后,每个人的能力都得到了最大的发挥,整体速度自然要快了不少。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平板推车上的货箱便全部被转搬到了卡车上。
这样的工作效率让在一旁监看的管教都觉得有些意外,他迎上来道:“嗬,今天这活干得够快的啊?”
邵师傅看着杜明强说:“这小伙子不错。”
管教和邵师傅已经相处多次,知道这个汉子平时言辞极少。这看似简单的话语可算是对杜明强相当的夸赞了。自己带的犯人争气,管教自然也有面子,不过职业的需要让他不能把满意的情绪过于明显地挂在脸上。相反,他还要摆出严厉的神色呵斥着杜明强:“还不下来?赶紧跑第二趟啊,早点干完早点收工!”
杜明强轻轻一跃跳到地上,拉起平板车招呼小顺:“走吧。”
小顺咧咧嘴,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似的。他看杜明强走得畅快,也只好紧赶两步跟上去,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搭在推车上,出工不出力。
依旧由管教带路,一行三人穿过办公楼群和劳动农场,又回到了第四监区的生产车间。平板车进不了车间,管教就在门外等着,杜明强和小顺则前往储藏室开始第二轮的搬运工作。
储藏室在车间的最里面,两个人必须先经过车间内的工作区。黑子看到他们回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儿,揶揄着对小顺说道:“哎,累不累啊?”
小顺也不言语,从额头上擦下把汗来,经过黑子身边的时候用力一甩,咸湿湿的汗点子就像小雨似的洒了黑子一身。
“我操!”黑子骂了起来,“喷什么骚水?高潮了啊?”
周围的犯人一阵哄笑,小顺黑着脸,气呼呼地加快脚步扎进了储藏室里。等杜明强赶过来的时候,却见他也不干活,只是叉着腰站着,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杜明强嘿嘿一笑,劝了句:“你跟他斗什么气?赶紧搬箱子吧。”
“妈的,他把我当傻逼呢。”小顺恨恨地往外瞪着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在黑子身上剜出两个窟窿似的。片刻后他转头看向杜明强,神色则变得有些无奈,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积极?哪有像你这么干活的?”
“我多干点无所谓,我自己乐意。”杜明强一边说一边甩着胳膊,“哎呀,这多少天没动弹了?胳膊腿都快锈住了!”
“你傻啊?”小顺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给对方灌输自己的道理,“你干快了也歇不着。那边箱子如果早搬完了,我们还得回来粘纸袋,到时候不是让黑子他们看笑话吗?你看以前那些搬箱子的,哪一个不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晚上收工?”
杜明强明白小顺的意思,多干点活怕也罢了,对方最忌讳的恐怕还是在黑子面前折面子。
他也无所谓蹚这个浑水,就笑了笑说:“行,那咱们接下来就悠着点。”
小顺却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现在可不好悠了,管教的眼睛毒着呢。你刚才就不该跳上车抢活,唉,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哦?”杜明强倒来了兴趣,反问,“那按你的说法,该怎么做?”
“都是能躲就躲啊,就算管教吩咐你上车装货,你也要装作不会干,把那箱子码得乱七八糟的,这样那个邵师傅自然就不会叫你继续码了——这也不是我的说法,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杜明强哑然失笑,他回想起先前邵师傅那种不信任的眼神,此刻终于恍然大悟了。
却听小顺又继续说道:“你现在再装也不行了,谁让你刚才干得那么利索?唉,偷懒都偷不了,跟你在一组可真是倒霉。”
见小顺如此郁闷,杜明强倒也有些歉意了。他想了一想,说:“得了,你也别发愁,一会儿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歇着。”
小顺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杜明强点点头:“不过我们等下干活的时候还得像先前那样绷足了劲,不能懈怠,否则可就歇不了了。”
小顺见对方的神色不像是在忽悠自己,便应了声:“行!”
“那就开工吧。”杜明强一边说一边抱起一只箱子,小顺也不含糊,紧跟而上,两个人又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劳动状态中。
把箱子装满平板车用二十多分钟,推着车赶路又用了十多分钟。当一行三人再次来到了办公楼群前的停车场时,邵师傅已经在车斗旁等了他们近一小时。
“赶紧装车。”管教催促道,“别让师傅老等着你们。”
小顺龇牙咧嘴,似乎是疲惫不堪了。
邵师傅看到杜明强二人忙碌不歇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建议说:“要不先歇会儿?今天进度还可以,不着急。”
“他们不用歇。”管教立刻否了回去,“早点干完回去还有别的活呢。”
小顺摆出副苦脸,可又不敢说什么,只好用眼睛勾着杜明强,心里免不了把对方埋怨了一遍。杜明强装作没看出来,自顾自跳上车斗,招呼道:“来吧。”
小顺想起杜明强此前的嘱咐,便咬紧牙坚持着。好在接下来三人传箱子接力,他算是强度最小的一个环节。杜明强虽说任务最重,但他的动作一直矫健如初,像是有用之不尽的精力。在三人的配合下,不消多久,这第二板车的箱子便又卸去了大半。
“小伙子,把这车装完了,休息一会儿吧。”邵师傅递箱子的时候看到杜明强额头也开始渗出汗珠,便再次提出建议。
“装完了就休息不了喽。”杜明强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用眼睛瞥了瞥站在不远处抽烟的管教,然后他又转回头,故意加大嗓门反问邵师傅,“师傅,您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
邵师傅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连忙也大声回答说:“哎呀,是不行了,得歇会儿。我这体力还是和你们年轻人没法比啊。”
管教听到了这边的对话,他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踩了踩,然后挥挥手冲自己的犯人说道:“得了,你们两个也跟着歇会儿吧。”
小顺欢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平板车上,用身体靠着车上剩余的箱子,摆出躺在沙发上一样的姿势。杜明强则跳下车斗,对邵师傅点了点头,诚挚地说道:“谢谢了,老哥。”
邵师傅掏出盒烟,冲杜明强跳了跳:“来一根吧?”
杜明强摇摇手,笑道:“我不会。”
邵师傅便自己点上了,他深吸一口又美美地吐出来,然后他问杜明强:“小伙子,你是什么案子进来的?”
杜明强踌躇了片刻,给了个含糊不清的回答:“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有些事我是必须要去做的。”
邵师傅倒不深究,他眯起眼睛看着杜明强:“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和其他犯人不同——你不是一个坏人。”
杜明强自嘲地一笑:“都进了第四监区了,还不是坏人?”
邵师傅把香烟凑到嘴边又吸了一口,然后悠悠地说道:“监狱里可不一定都是坏人,就像坏人也不一定都在监狱里一样。”
杜明强心有所动,但他把自己的情绪隐藏了起来,只是看着远处的高墙电网沉默着。
“不管怎么说,你干活可麻利得很。”邵师傅跳开了话题,他伸手在杜明强肩头拍了拍,“我和管教说说,以后这装车的活都让你来帮我干。怎么样,你愿意吗?”
杜明强回答得很干脆:“没问题。”
邵师傅欣然点点头,又说道:“不过你下次可别干得这么快了。这里是监狱,干多了也拿不到加班工资。”
杜明强被逗得一乐:“邵师傅,我刚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不怎么爱说话,没想到侃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邵师傅“嘿”了一声:“有用的就说说,没用有什么好说的?以前来帮着装货的那些犯人,不够让我生气的呢,还跟他们说什么?倒不如省点劲自己多干两把。”
两个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虽然身份境地大不相同,但相聊倒也颇为投机。不知不觉中一根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邵师傅掐了烟蒂,拍拍手问杜明强:“怎么样,开工吧?”
杜明强说了声“好”,然后招呼一旁的小顺。小顺也知道休息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让管教等得不耐烦可就不美了。于是他也痛快地从平板车上跳起来。无论如何,这番休息之后,疲惫的筋骨还是舒松了许多的。
接下来再干活时,三人之间便渐渐地有了更多的默契。小顺和杜明强回监区搬箱子的时候总是积极表现,在管教面前留个好印象。到了装车的时候,邵师傅则会适时地提出休息,让两个人不致太过劳累。在这样不紧不慢的节奏中,到下午五点钟左右恰好把一车的货物都装满了。
邵师傅和众人道了别,钻进驾驶室开着卡车往监狱门口驶去。到了监狱的大铁门前,有哨兵过来先对车辆进行了一番检查,然后才打开电动开门的装置。
小顺推着平板车一步三回头,趁着大铁门缓缓开启的当儿,贪婪地向着外面的世界瞥去。
“看什么呢?”管教呵斥道,“那是你瞎看的地方吗?”
小顺连忙把脖子缩回来,同时表功一般地举手说道:“报告管教,我发现了一个安全隐患!”
“哦?”管教停下脚步,“你说说看,哪里有隐患了?”
小顺说:“刚才那个装货的卡车就是隐患!如果有犯人和开车的师傅串通好了,藏在车上的货物里面,那不是就可以混到监狱外面了?”
管教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顺:“你想法倒挺多啊?想越狱了是不是?”
小顺可怜兮兮地苦着脸,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有这个胆子?我要真有这个想法就不会说了来了嘛。”
管教也是存心要诈唬小顺一下,见对方装得乖巧,便又笑骂道:“你懂个屁。大门口那儿装着红外热像仪呢,所有车辆进出的时候都要过一遍。别说是个大活人了,就算是只老鼠也别想混出去。”
“红外热像仪?”小顺不太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眨着眼睛问了句,“能透视的啊?”
“差不多吧。”管教懒得跟他多说,应付似的解释道,“只要你是个活人,都能测出来。”
杜明强在一旁却听得明白。红外热像仪的主要用途是监测环境中的温度分布,因为人的体温正常情况下都会比环境温度高,所以如果车斗里藏着活人,在热像仪的显示屏上就会呈现人形的热源反馈。有了这样的设备,犯人们想要潜伏在来往的车辆中越狱就难比登天了。
小顺又回头往监狱大门的方向张望了几眼,不知还在瞎琢磨些什么。就在这时管教身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后者掏出电话先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便按下接听键,对着话筒说了声:“喂,张队?”
电话那头很显然就是四监区的负责人张海峰了。年轻管教听对方说了几句之后,脸色蓦地变得严肃起来,他凝目盯着小顺,目光锐利逼人。
大约两三分钟后,管教挂断了电话,然后一步步地向着小顺走过来。
“管教,张……张队有什么指示?”小顺预感到有些不妙,震慑于张海峰的威力,他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管教呵斥了一声:“站好!”
小顺连忙抬头挺胸,站得笔直。
管教很严肃地问道:“你有没有藏什么东西?”
“藏东西?”小顺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管教也不和他磨叽,直截了当地命令道:“把所有的衣兜都给我翻过来!”
小顺毫不含糊,利利索索地把衣兜、裤兜全都翻了个底朝天。里面确实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管教却还不罢休,又伸手在对方周身上下拍捏了一遍,不过仍然没什么发现。于是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来,目光又盯住了不远处的杜明强。
杜明强机灵得很,立刻也站得笔直,同时主动将衣兜、裤兜掏了个干干净净。管教当然不会客气,走上前又是一通拍捏,甚至连裤裆这样的隐秘角落都不放过。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他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管教拿起电话给张海峰回拨过去。
“喂,张队……我搜过了,暂时没有找到……好,我明白。”
感觉自己已渡过了眼前这关,小顺的胆子又大了起来,等管教挂断电话后,他便在一旁试探着问道:“管教,出啥事了吗?”
管教一挥手道:“先回车间再说!”
往回走的路上,管教的脚步又快又急,这无疑印证了确有某些意外的变故已经发生。而当三人回到生产车间时,杜明强更加明白:这意外还是颇为严重的。
四监区所有当班的管教几乎都集中到了车间门外,包括监区中队长张海峰。这个被犯人们称作“鬼见愁”的威严男子正铁青着脸和身旁的生产负责人老黄说着些什么。老黄神情尴尬,带着种犯了错误般的窘迫和郁闷。
负责监管杜明强和小顺的年轻管教主动走到张海峰面前汇报道:“张队,那两个犯人我带回来了。”
张海峰往外瞥了一眼,然后低低地喝了声:“再搜一遍。”
立刻有下属上前,一人对付一个,把杜明强和小顺贴面按在墙上,然后又是一阵上下其手,将这两个人的周身都摸了个遍,但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年轻管教一边见证着同事们徒劳的努力,一边在张海峰身旁小声地嘀咕着:“我刚才都搜明白了,确实不在他们身上。”
张海峰“嗯”了一声,微微一甩下颌道:“把他们俩带进去吧。”
杜明强和小顺跟着管教进了车间,却见犯人们都已起身离开了工作区,贴着墙根整整齐齐地站了两排,而黑子则独自一人蹲在队伍的最前面,两手抱着头,一副倒霉不堪的衰样。
小顺张眼瞟着黑子,目光中露出幸灾乐祸的得意神色。黑子这时也抬起头来,正好与小顺四目相接,他立刻恨恨地盯着对方,似乎有无穷的怒火正喷薄欲发。
“你们俩赶紧入列站好!”管教的催促打断了这两个人之间无声的交锋。小顺和杜明强找到自己监舍所在的区域插进队列。原先就站在队伍中的杭文治特意挤了挤位置,让杜明强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杜明强站定之后便悄悄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黑子的铅笔丢了。”杭文治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今天刚领的新铅笔。”
两个人虽然都在压着声音说话,但管教还是注意到了此处的动静。后者立刻伸手一指,严厉地呵斥道:“不准交头接耳,老实点!”
杭文治赶紧恢复标准的站姿,目不斜视。杜明强则微微蹙起眉头,在心中盘算着事情背后的玄机。
在四监区这个极度敏感的区域内,犯人劳动时用的铅笔素来便是严格管制的物件之一。要知道关押在这里的大部分囚犯都是身负重案的亡命之徒,削得锐尖的铅笔在他们手中很可能就是一件杀人夺命的利器。所以大家工作的时候,所有的铅笔都是现用现领的,下班之前必须把铅笔交还才能离开车间,即便是一个小小的铅笔头也不能带走。
事实上,四监区在铅笔的问题上曾经有过血案教训。大概在一年之前,有一个犯人把领到的新铅笔一折两段,将前半截偷偷带回了宿舍。因为他下班的时候正常交还了后半截铅笔,管理人员没能发现这个隐患。结果没过几天,那半截丢失的铅笔便在一次斗殴事件中插进了另一个犯人的眼眶。所幸那半截铅笔不长,受害者只是瞎了一只眼睛,并未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四监区所有的管教都因此背负了或大或小的处分,尤其是监区中队长张海峰,更是失去当年所有评优、评先的机会,此后的仕途也难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四监区对于铅笔的管理便越发严格。每个犯人在开工前领铅笔的时候都要记录下所领铅笔的实际长度,然后下班时要将交还铅笔的长度与记录长度进行对比,按规定两者间的差额不能超过两厘米,以此避免有犯人带走半截折断的铅笔的情况再次发生。
根据记录,黑子今天下午领到的恰好是一支全新的铅笔,这支铅笔如果被谁带到了车间之外,其杀伤力足以在监区中制造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