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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飞微微低下头,也陷入了回忆的状态:“我当时还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职,可对这起案子也是颇多耳闻。我可以想象出此案血腥程度会给普通市民带来多大的恐慌……嗯,十年前,那会你还在上中学吧?”
“正上高三呢。因为要上晚自习,所以案发之后我父亲每天都来学校接我。那几个月的时间里,学校门口总是挤满了来接女儿的家长。”慕剑云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不得不剪去了心爱的长发,而且有半年的时间没敢穿红衣服,因为那个女孩遇害是就是类似的打扮,大家都在传,说那个变态杀手就喜欢这样的女孩。”
到底还是小姑娘,害怕之余,最郁闷的事情却是失去了穿衣装扮的权利。罗飞不禁在心中暗暗宛尔,他看向慕剑云的目光起了些变化,因为他正在假象对方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会是副怎样的模样。
慕剑云感受到了罗飞的想法,她有些娇愠地皱起鼻子:“你在偷偷取笑我吗?”
“没有没有。”罗飞忙不迭地否认着,同时把那些杂念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
慕剑云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追究。
罗飞继续先前的严肃话题:“从你的亲身经历可见,‘一·一二’案件的社会影响有多恶劣。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这起案件,全城市民的期待转化成警方头上的巨大压力,警方无奈之下,只好向丁科求助,如果丁科接受求助,那意味着他便成为了所有压力的焦点。所以他虽然已不再是刑警的身份,但这起案子仍然会关系到他一世的名声。”
“这就是他退隐的原因了?他没有把握破案,所以干脆找个借口逃避?”慕剑云露出失望的表情,“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个丁科也有些名过其实吧……至少他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
罗飞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此的推断确实有损丁科的形象,可除此之外,又实在没有更加合理的解释啊。
人总是有缺点的,即使他被百般神话,也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只是被神话者的那些缺点往往被耀眼的光环掩盖住了。而要维持这样的光环,就不得不付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代价。
丁科也难以逃脱这世间的普遍规律吧?
罗飞的思路如上述般延伸开。不过空想决不是他的风格,对他而言,任何猜测都必须有事实来作为佐证。所以沉思过后,他又站起身来。
“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想法,现在该是验证的时候了。”他对慕剑云说道。
慕剑云饶有兴趣地扬起头:“怎么验证?”
“先从简单的开始——关于丁科父子间的关系。”
“那好吧。”慕剑云也站起身来,“我们该去哪里?”
“不,你不用去了。”罗飞摆摆手,“我一个人就能完成,你在这里等我就行。”
慕剑云想了想,说了句:“好吧。”然后她重新坐回到软椅上。虽然不明白罗飞单独行动的用意,但她相信对方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她更相信罗飞一定能够带回他们想要获得的信息。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就晒晒太阳,美美地坐享其成吧。
罗飞离开休闲区。他首先跑到大厅内的楼层分布图前看了一会,然后又上了电梯。慕剑云独自坐了一会,略觉得无聊。她看到幕墙边有一个报刊架,便走过去想拣本杂志。可是翻来翻去,架子上都是些环境类的专业刊物,慕剑云正要失去兴趣的时候,忽然发现某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正是丁震。于是她就把这本杂志带到了自己座位上。
那张封面照片就是在办公室里所拍。照片上的丁震西装革履,他仰坐在办公椅上,双手环抱于胸前,目光炯炯,直视远方,显出一种非凡的自信和权威气质。照片下方则有一行引读标题,写的是:“要获得超出于常人的成就,就要投入超出于常人的精力——水污染治理专家丁震教授访谈”。
慕剑云把杂志翻开到访谈内文,细细地读了起来。访谈的前半部分着重在介绍丁震今年来取得的学术成就,慕剑云对此不太感兴趣,她关注的是文章后半部分对丁震个人生活状况的一些讨论。
记者的部分撰文如下:
〖问:丁教授,您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否和您个人的性格有某种关联呢?
答:肯定是有的。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质疑。而避免质疑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事情做到完美。
问:丁教授,您是如何分配工作和娱乐的时间?
答:娱乐?不,我不需要娱乐。
问:您的意思是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您不需要休息吗?
答:吃饭、睡觉都是休息,甚至工作本身也是休息。我做实验做累了,可以去看一会文献,看文献看累了,可以安排开一个会议……娱乐?那纯属是浪费时间。
问:丁教授,您到目前为止还是单身一人,没有考虑过成家的问题吗?
答:我现在的工作状态很好,没有必要为了成家而成家。
问:有了温馨的家庭,也许能更好地支持您的工作呢?
答:这是普遍的想法,也是普通人的想法。对我这样的人并不适用。我没有时间去享受家庭的温馨。在这种状态下成家,只会给家庭中其他成员带来伤害。〗
简直是一个毫无情感的家伙,像机器人一样。看着上述的访谈内容,慕剑云忍不住暗暗感慨。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即使在事业上取得再大的成功又能怎样?她实在无法理解。
可是转念一想,只要是自己选择的人生方式,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对选择者本人来说肯定是最满意的一种吧。你不理解他,他同样还不理解你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又何必去妄自揣测别人的生活?
就在这胡思乱想的当儿,却见罗飞又出现在一层大厅内,正向着幕墙边走来。慕剑云看看时间,距他离开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她把杂志放下,等待罗飞走到近前后,微笑着说:“动作挺快的呀。”
罗飞坐在慕剑云对面的软椅上,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那本杂志,于是一边拿在手里翻看,一边赞叹道:“呵,看来你虽然没有挪步,但也有了不少收获呢。”
“一篇专访,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这个丁教授为了工作,至今未婚。”慕剑云漫不经心地耸着肩膀,“你的信息肯定比我多,快拿出来分享一下吧。”
罗飞却像是被那篇专访吸引住了,他看得很认真,到了关键处甚至轻轻地念颂起来:“……我没有时间去享受家庭的温馨。在这种状态下成家,只会给家庭中其他成员带来伤害……嗯,这句话显然是有所指的。”
慕剑云提起了兴趣,她把身体坐直,静待罗飞的下文。而后者此刻则把杂志轻轻扔回到桌面上,说道:“丁震这句话是在针对他的父亲。”
“哦?”慕剑云略有所悟,“伤害……什么样的伤害呢?”
“丁科因为工作原因冷落了妻儿,他的妻子无法忍受,终于产生了婚外情,最终和丈夫闹到了离婚的地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丁震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吧。”
“原来还有这一出。”慕剑云轻叹了一声,“十六七岁,正是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时候父母间因为外遇而离婚,一定会在丁震心中留下很大的阴影。难怪他对家庭和亲情的看法都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是的。因为受到过家庭的伤害,所以他对自己组建家庭也产生了畏惧的感觉。在外人看来,他是全身心投入工作才忽略了亲情,其实反过来想,未必不是亲情的过早破裂,才酿造出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工作狂吧?”
听着罗飞的这番分析,慕剑云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他剖析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可却忘了自己也是孤单的大龄男子呢。他与爱情绝缘的原因,是否也可以用同样的理论来解释呢?
罗飞并不知道慕剑云此刻所想。见对方没有及时与自己产生呼应,他还以为是慕剑云对此有所异议。在等待了片刻之后,他忽然问了句:“你知不知道吴琼和丁震之间的关系?”
“吴琼和丁震?”慕剑云一愣,然后摇着头道,“我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所谓的“特殊关系”言辞含糊,但在这里的语意却十分明白。单身男领导和年轻漂亮的女秘书,这本就是个非常容易引起他人联想的搭配。慕剑云在初见吴琼的时候也有过世俗的猜测,可是她不久又见到丁震后,这种猜测就被她自己推翻了。
无论从对话、目光还是其他的交流细节中,慕剑云都捕捉不到这两人之间有任何暧昧的迹象。吴琼对丁震有着足够的尊敬,而非亲近;丁震则对任何人都毫无热情。慕剑云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她相信自己绝不会看错,再说这两人如果有工作外的情感,也没有必要在自己面前掩饰吧。
“确实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罗飞解释了一句。他这一解释倒显得慕剑云想多了似的。后者难免觉得有些尴尬,便红着脸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罗飞看到对方窘迫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问题。不过这种事情道歉也不太合适,最好的方法倒是装个糊涂。于是他像没在意似的继续说道:“以丁震的名望和成就,可以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钻石王老五了。事实上追求他的女性确实很多,吴琼就是其中之一。”
慕剑云重新转头看向罗飞,思路也回到了两人探讨的话题上。
“吴琼以前是丁震的学生。”罗飞进一步解释说,“暗恋丁震的女学生不少,但丁震却从不接受任何女性的示爱。而这个吴琼非常执着,在研究生毕业之后,她放弃了去知名外企工作的机会,宁愿留在系里当一个小小的秘书,目的就是为了能陪在丁震身边。可即使如此,丁震也毫不领情。三年的时间过去了,两人间的关系从没有突破过工作的界限。”
听罗飞这么一说,慕剑云倒有点心疼吴琼了。为自己所爱的人守候这么长时间,却得不到任何回报,这该是怎样的苦涩滋味?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叹着感慨:“这又何必呢,以那个女孩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好男人吗?”
罗飞“嘿”了一声:“感情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慕剑云还是觉得颇不爽快:“这个丁震也真是奇怪。和那么温柔漂亮的女孩朝夕相处,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被融化的吧?他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难道他真的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人吗?”
“不食人间烟火……确实可以这么形容。”罗飞沉吟着说道,“其实他不光是感情冷漠,对生活其他方面的需求也是简单到了极点。”
“哦?你还打听到了什么情况?”
“他可以连续一个月在办公室吃快餐,菜谱一个星期不变也能忍受。他至今还住在学校分配给他的那间狭小的公寓里,而他的财产在市内最好的地段购买别墅都绰绰有余了。”
“真是无法理喻。”慕剑云连连摇头。过了一会,她又奇怪地看着罗飞,“你从哪儿挖来这么多八卦的消息?”
罗飞淡淡一笑:“我直接去了人事处,找到一个大姐攀谈了一会。”
慕剑云也笑了:“你还真会找人。”
被罗飞称为大姐的人,年龄应该在四十来岁吧,属于最热衷于打听百家长短的年龄。人事处作为学校内的机关部门,这里的职工往往是些老资格的关系户,工作清闲,阅历丰富,不仅如此,人事处本身又掌握着每一名职工的档案资料。所以要打探和系内人员有关的信息,找这样的角色聊一聊再合适不过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一块去呢?”慕剑云对这个问题还不太明白。
“我们在讨论别人的隐私,人多了就不太好。”罗飞解释说,“这些大姐虽然喜欢聊些小道消息,但她们潜意识里也是有自律的。两个人聊她会认为是很自然的闲谈,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她就有种传播别人隐私的负罪感,说起来就不会那么畅快了。”
“你还真是吃透了她们的心理。”慕剑云轻笑以示叹服,“就连我学心理学专业的,也得甘拜下风呢。”
“呵。”罗飞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可没有什么理论,只是长期刑警生涯总结出来的经验而已。”
“好了,按照现在了解到的情况。基本可以认定:丁震确实是个人情冷淡,除了工作毫无旁骛的人。丁科恐怕也大致如此,所以说这父子俩之间十年没有联系也是很有可能的。”慕剑云总结了一番,见罗飞没有异议,她便把思路顺势延展下去,问道,“第一个疑问算是暂时解决了,我们接下来该求证些什么?”
“那两起案件。”罗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的表情同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需要去详细调查相关情况,以求证丁科确实是因为这两起案件而辞职、退隐。”
所谓“两起案件”,指的自然就是“一·三零”案件留下的尾巴以及轰动一时的“一·一二”碎尸案了。前者倒还好,那个碎尸案可是多年前就给慕剑云留下过阴霾的可怕往事,现在要近距离地揭开其中面纱,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发寒。
“你不需要详细去看案件资料。还像刚才那样,我去了解情况,然后我们一起讨论就可以了。”罗飞看出慕剑云的畏难情绪,主动抛出了一颗定心丸。
慕剑云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现在她愈发可以确信自己的判断:罗飞并不是一个情感淡漠的男人,他甚至比很多男人都更细腻,只是他很少去表达而已。
第十三章 案中案
下午三点十一分,刑警队长办公室。
罗飞面前的会议桌上堆放着两叠卷宗,这是他不久前刚刚从档案室里提出来的与丁科退隐相关的两起案件的资料。其中右手边的那叠资料内容不多,只装了一个档案袋。不过罗飞对这份资料的兴趣要更浓厚一些,因为那起案件正是丁震所说的“一·三零”案件的尾巴。
在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人质事件中,袁志邦在局势已得到控制的情况下开枪击毙了嫌疑人文红兵,而文红兵的儿子文成宇当时亦在现场。目前已有充分的资料显示,这个文成宇就是袁志邦后来一手培养出的黑暗杀手Eumenides。即使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一·三零”案件中的某些异常情况很可能和Eumenides的生成有着诸多联系。
而现在“一·三零”案件又冒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尾巴。会不会有更多Eumenides的线索隐藏在这个尾巴中?
基于这样的考虑,虽然另一叠资料的内容是赫赫有名的“一·一二”碎尸案,但罗飞还是把首要精力放在了前述那桩不起眼的小案子上。
真正打开卷宗的时候,罗飞的心情有些复杂。根据丁震所说,丁科当年就是在这份卷宗面前一筹莫展,最后竟要用辞职来逃避面对的压力。
那么在这份卷宗里,究竟是怎样一桩奇特的案件呢?当卷宗被打开之后,罗飞的思绪变随着那些尘封已久的文字回到了十八年前的时空之中。
留档的资料并不多,首先是一份报案人询问笔录,内容如下:
【询问笔录(第1次)】
〖时间:1984年4月7日4时20分~5时30分
地点:东台小区7号楼404室
询问人姓名:王东林(公安局刑警队民警)
记录人姓名:许军(公安局刑警队民警)
被询问人姓名:陈天谯 民族:汉 曾用名:无 性别:男 年龄:45岁 文化程度:初中
问:是你打电话报案的吗?
答:是的,我被抢劫了。
问:请你把事情经过说一下。
答:我晚上正在睡觉,忽然被疼醒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被人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眼睛也被粘上了胶布,睁不开。然后就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说话,要我说出家里保险箱的密码。我不肯说,他就用不停地折磨我。弄得我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把保险箱的密码告诉他。那个人打开保险箱之后抢走了两万多块钱。我听见他离开之后就开始挣扎,后来我自己挣脱了绳索,找电话报了案。
问:案发的具体时间是几点?
答:大概是凌晨两三点钟吧,准确的时间我也说不清楚。
问:那个人是怎么进屋的?
答:不知道。
问:你是怎么挣脱绳索的?
答:我爬到厨房里,找剪刀剪断的。
问:案发的时候,你妻子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答:是的。
问:那你妻子当时是什么情况。
答:她也被绑住手脚,粘住眼睛和嘴,我自己挣脱之后才帮她解开。
问: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答:没有,因为眼睛一直都被粘住。
问:那个人用什么方法折磨你?
答:他用湿布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呼吸。一共闷了我七八次,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他还威胁我,如果不说出密码,就一直把我闷死为止。
问:你能不能形容一下这个人的声音?
答:是个男的,别的……形容不出来。
问:如果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你能不能辨别出来。
答:恐怕不能。因为他每次说话都是把嘴贴在我的耳边,用非常轻的声音,就是只有气的那种,听不出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