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踉跄着迈进内庭大门的身形抱住头,捂紧耳朵,好像这样能止住鼓声的轰响。
火光照亮了它。
它现在很庞大:大过影子,也裸着身体。它完全没有毛发,正滴着水。
它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环顾四周,它的面容扭出疯狂的怪相。“停下!”它喊道。“别再弄出这种声音!”
衣冠楚楚的人们只是敲得更重、更快,声音充盈了影子的脑袋和胸膛。
怪物走向内庭中心。它望着影子。“你,”它说。“告诉过你。给你说过声音,”它继续嚎叫,低沉嘶哑的嚎叫声饱含愤懑和战意。
那兽靠近影子。它见到刀,停下动作。“来战!”它叫道。“要战得公平!寒铁算什么!来战我!”
“我不想和你争斗,”影子说。他把刀丢在草地上,举起双手,显示它们是空的。
“太迟了,”光秃身体的非人物体说。“太他妈的迟了。”
说完它把自己砸向影子。
后来,当影子回忆战斗时,他只记得些片断:他记得被砸倒在地,记得自己滚开去。他记得鼓声隆隆,篝火间的鼓手们观望时的表情,如饥似渴,他们望着火光中的两人。
两人在战斗,互相摔打殴击。
怪物和影子扭打,带咸味的泪水从它的面上流下。就影子看,两人势均力敌。
怪物用胳膊猛击影子脸部,影子能尝到自己的血。他觉得自己的怒火开始升腾,仿佛一堵恨意的赤色墙壁。
他甩开腿,勾住怪物的腿弯,它朝后跌去,影子的拳头砸进它的腹部,它吃痛大叫,由于恼怒和痛楚而哀嚎。
影子瞥一眼客人们:他从鼓手们的脸上读到对血的渴望。
一阵冷风,海风,影子觉得天上有巨大的阴影,那些在死者指甲船上的硕大形体,他们正在俯视他,是这战斗让他们无法离开船,无法登岸,无法离开。
古老的战斗,影子心想,比艾利斯先生所知还古老,他正想着,那兽的手爪耙过他的胸膛。这是人与怪物之战,它和时间一样古老:这是忒修斯在战米诺陶,这是贝奥伍夫在战格伦德尔,这属于每一个曾站在火光和阴影间擦拭刀剑上怪物之血的英雄。
篝火燃烧,鼓声震天,鼓声跃动,鼓声如一千颗心脏同时敲击的脉搏。
怪物冲向影子,他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滑倒。怪物的手指掐住影子的脖颈,它在用力捏紧;影子能感觉到正注视自己的一切,它们都在远离。
他握住一把草,用力拉扯,手指深插入土,他抓起满把青草和湿冷的泥土,将这团物事丢向怪物的脸面,令它暂时失明。
他揉身而起,翻上怪物的躯体。他的膝盖狠狠地顶在它的腹股沟处,它像胎儿般蜷缩成团,边叫边哭。
影子觉察到鼓声业已停歇,他抬头望去。
客人们放低了鼓槌。
男人和女人正向他围拢过来,鼓槌仍在手中,但如握球棒般握住。他们看的不是影子:他们盯着地上的怪物,他们举高黑色的棍棒,朝双生篝火照耀着的它行去。
影子说,“停手!”
第一击向怪物的头部而去。它悲嚎出声,扭曲身体,抬起胳膊想挡住接下来的一击。
影子扑到它身前,用自己的躯体护住它。曾对他微笑的黑发女人将棍棒砸向他的肩膀,她不动声色,又是一击,来自某个男人,腿被打得失去知觉,第三下正中身侧。
他们要杀了我们俩,他想。先是他,然后是我。他们要这样做。他们一直这样做。可是,她说过她会来。如果我呼唤她。
影子低语道,“简妮?”
没有回应。一切发生得都那么缓慢。又一棍正在击下,这次瞄准了他的头部。影子勉强滚开,看着沉重的木棍砸进草地。
“简妮,”他说,脑中想起他金得过分的头发,她细瘦的面庞,她的笑颜。“我呼唤你。来吧。请。”
一阵冷风。
黑发女人高举棍棒,正向下挥击,快,狠,对准影子的脸膛。
这一下永远不会落实。一只小手捉住沉甸甸的棍子,仿佛它只是根嫩枝。
冷风中,金发在她的头边舞动。他说不清她的穿戴。
她望向他。影子觉得她看起来很失落。
一个男人挥动棍棒敲向她脑后。永远不可能击中。她转身…
撕扯声,好像有什么在扯开自己的身体…
顷刻间,篝火炸开。至少看起来如此。庭院中遍撒炽热的木头,有人甚至掉进屋内。人们在辛辣的风烟中叫喊。
影子勉力站直。
怪物躺在地上,流着血,身体歪斜。影子不知道它是否还生存。他拉起对方,将它扛在肩上,踉跄地带着它走出庭院。
他挣扎着走上砂石铺的前院,巨大的木门在身后砰然关紧。不会有别人出来。影子沿斜坡而下,一次一步,朝海子而去。
到了水边,他停步跪倒,尽量轻柔地让光秃身体的男人躺在草地上。
他听得有什么碎裂,回头眺望山上。
大宅在燃烧。
“他怎么样?”女人的声音响起。
影子转身。她的膝盖以下在水中,怪物的母亲,正涉水向岸上来。
“不知道,”影子说。“他受伤了。”
“你们都受伤了,”她说。“你浑身青紫。”
“是的,”影子说。
“不过,”她说。“他活着。好变化。”
她走上水滨。她坐在岸边,将儿子的头抱在膝盖上。她从手袋中取出面巾纸,吐湿一张,开始用力擦拭她儿子的面颊,抹去斑斑血迹。
山上的屋子正发出啸叫。影子没有想到着火的房屋会发出这样大的响声。
老女人抬头望天。她从喉咙深处弄出些声息,类似咯咯叫声,接着她只是摇头。“你知道,”她说,“你让他们进来。他们被束缚了那么久,而你让他们进来了。”
“好事吗?”影子问。
“不知道,宝贝儿,”小个子女人道,她继续摇头。她低声哼唱给儿子听,仿佛他依然是个孩童,一边用唾沫轻敷他的伤口。
影子赤裸身躯,站在海子边,但屋子燃烧的热力让他保持温暖。他望着明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的火光。一轮黄月升起。
他开始感觉疼痛。明天,他知道,会疼得更厉害。
身后的草地上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
“你好,史密斯吾友,”影子说。
史密斯低头看着三人。
“影子,”他摇头摇个没完。“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这结果实在出乎意料。”
“对不住了,”影子说。
“这会让艾利斯先生很难堪的,”史密斯说。“这些人是他的客人。”
“他们是禽兽,”影子说。
“即便如此,”影子说,“也是既有钱又重要的禽兽。得处置寡妇孤儿还有老天才知道的什么人。艾利斯先生会不开心的。”他说这话时仿佛是在宣判死刑。
“你在威胁他?”老妇人说。
“我从不威胁,”史密斯平静地说。
她微笑开来。“啊,”她说。“但我喜欢。要是你和你那个龟儿子肥老大敢碰这位年轻人,对你们来说可就不妙了。”她又笑笑,露出尖锐的牙齿,影子觉得脖颈后面寒毛直竖。“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她说。“大多数我都很熟。我不年轻,也不喜欢闲扯淡。所以,要我是你,”她喷着鼻息道,“我会好好照看这位小伙子。”
她用单手拎起儿子,好像他只是个洋娃娃,另一只手紧紧攥住手包。
她对影子点点头,走开了,回到平静而黑暗的水中,很快,她和她的儿子就没入海子水面。
“操,”史密斯喃喃道。
影子什么也没说。
史密斯在口袋里翻弄着。他拽出烟草口袋,卷出一根香烟,点上。“很好,”他说。
“很好?”影子说。
“得给你洗刷干净,还要找些衣服。要不然你死定了。你也听见她说什么。”
CHAPTER IX
那天夜里回到旅馆,他们为影子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影子进门没到一个小时,前台的戈登给他拿来崭新的背囊、一箱新衣服,连新靴子也有。他没问任何问题。
衣服堆顶上有个大信封。
影子撕开信封。里面有他的护照,略略烧焦,他的皮夹,还有钱:几卷崭新的五十磅钞票,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俺的天,不尽钞票滚滚来,他想,没有乐趣,他试着回忆在何处听过这歌,没有成功。
他泡了个长长的澡,想把疼痛洗掉。
然后他睡着了。
他在早晨穿好衣服,走上旅馆边的小径,小径通向丘陵顶端,离开村庄。山顶有间村舍,他很确信,花园中开满熏衣草,去皮松木做的厨房台面,还有一张紫色的沙发,但是无论他在山顶怎么看,都找不到村舍,也没有青草和山楂树之外的任何东西存在过的证据。
他喊叫她的名字,但无人应答,唯有风从海上刮来,带来冬日的第一声问候。
他回到旅馆房间,她却正在等待。她坐在床上,穿的是棕色旧衣服,正检查着她的指甲。他打开门锁进来时,她连头也没抬。
“你好,简妮,”他说。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非常静定。
“谢谢你,”他说。“你救了我的命。”
“你呼唤,”她只是说。“我回应。”
他说,“怎么了?”
她终于肯看他。“我曾可以属于你,”她说,眼中有泪。“我以为你会爱我。也许。迟早。”
“嗯,”他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咱们明天一起去走走如何。没法走太远,对不起,身体不怎么好。”
她摇摇头。
最奇怪的事情,影子想,是她不再像是人类:她现出了本相,一件野物,一件森林之物。外套底下,她的尾巴在床上摇摆。她非常美丽,而且,他意识到,他需要她,非常需要她。
“做树妖最难的一件,”简妮说,“甚至是离家极远的树妖,是如果你不想孤身苦处,就必须爱一个男人。”
“那就爱我吧。和我在一起,”影子说。“求求你。”
“你,”她说,悲哀而决绝地说,“连人都不是。”
她站起身。
“不过,”她说,“一切都在改变。也许我终可返家。一千年了,我都不知道还记得多少挪威话。”
她用她纤小的手握住他的手,她那可折弯铁棒的双手,能将岩石碾为砂土的双手,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指。随后,她消失了。
他在旅馆多住了一日,然后搭汽车去瑟叟,又坐火车从瑟叟去因弗内斯。
他在火车上打起瞌睡,不过没有做梦。
醒来时,旁边座位上坐了个男人。刀削斧劈的瘦脸汉子,正在读平装书本。见影子醒觉,他合上书。影子低头看看封面:让?谷克多的《存在之困难》。(Jean Cocteau,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画家、设计师、法兰西学院文学院士、电影导演。The Difficulty of Being是他的随笔集。)
“好书?”影子问。
“还行,凑合吧,”影子说。“都是些小文。按说是当私文写来着,不过每次他满脸无辜一抬头说‘这就是我,’你总觉着那厮装逼得不行。不过,《美女与野兽》我挺喜欢。看片的时候我觉得比读随便他哪篇文章更亲近。”(Belle et la bête; La,1946年电影,由Jean Cocteau导演。)
“封面上都写了,”影子说。
“什么意思?”
“让?谷克多存在之困难。”
史密斯挠挠鼻子。
“给你,”他说。他把一份《苏格兰人报》递给影子。“第九版。”
第九版的底部有个小报道:退休医生自杀。盖斯凯尔的尸体在自己汽车中被发现,车停在滨海路的野餐点。他吞了各种各样的去痛片,用大半瓶拉加维林送服。
“艾利斯先生不喜欢有人撒谎,”史密斯说。“特别是雇来的帮工。”
“这事跟火有关系吗?”影子问。
“什么火?”
“喔。没错。”
“接下来几个月里,要是大人物们不一个接一个走霉运的话,我可要大吃一惊了。汽车事故。火车出轨。难说飞机不掉两架。哀恸的孤儿寡母男朋友们。真让人伤心。”
影子点点头。
“你知道,”史密斯说,“艾利斯先生很担心你的健康。他担心。我也担心。”
“真的?”影子说。
“百分之百。我是说,要是你还在国内时有个三长两短。过马路时看错方向。酒吧里钱财露了白。天晓得。重点是,要是你受了什么伤害,那个谁谁来着,格伦德尔的老妈难说不弄错意思。”
“所以?”
“所以我们觉得你该离开大英。对大家来说都安全,没错吧?”
影子安静了一会儿。火车开始减速。
“好吧,”影子说。
“我到站了,”史密斯说。“这就下车。我们会安排票的,当然是头等仓,去哪儿随便你挑。单程票。你只用告诉我目的地就行。”
影子揉揉面颊的淤青。疼痛几乎有安抚的作用。
火车完全停稳。一个小站,似乎十三不靠。细弱的阳光下,站台边有辆宽大的黑车。车窗上了色,影子没法看进去。
史密斯先生推开火车车窗,伸手出去打开车厢门,踏上月台。他回头透过打开的窗口望着影子。“如何?”
“我觉得,”影子说,“我想花几个礼拜逛逛英国。你还是祈祷我过马路会看方向吧。”
“然后呢?”
影子知道然后如何。也许他一向知道。
“芝加哥,”他对史密斯说,火车陡然启动,开始离开站台。说完这句,他觉得年岁增长。但他无法永远拖延下去。
然后他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我估计我要回家了。”
不久以后,开始下雨:滂沱大雨,水滴敲打着玻璃,把世界模糊成灰色和绿色的一片。去南方的路上,深沉的雷声一直伴着影子:雷声滚滚,风声呼啸,闪电于天顶投出庞大的阴影,在它们的陪伴下,影子慢慢开始觉得不再那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