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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听众的反应不一。有的人在交头接耳,有的人在默默自语。大家关注的都是自身的经济利益,对于其他的没有兴趣。
这时贾铭站了起来,开始做他的结束陈词。
他朝台下扫视了一眼,发现了坐在后排角落里的陈超。他朝那个方向稍稍点了点头,然后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他的样子看起来自信满满,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光彩。也许是上午的阳光在作怪吧。
“按照对方辩护律师的说法,这场审判的结果似乎已经很明朗了,”贾铭说道,“彭良心将因‘商业管理失职’而被惩处,而西九区居民将得到一笔拆迁安置赔偿金。我大胆地预言一下明天的报纸头条吧,是《市政府为人民讨回公道》呢,还是《上海第一富商彭良心终落网》呢?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有些人拿到赔偿金会很满意;有些人会选择住进新建成的公寓楼;有些人会把一个大款的堕落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有些人则乐于看到整个事件尘埃落定。
“然而这样的‘满意结果’背后却留下无数未解的谜团。
“彭良心,这样一个五六年前还是街头小贩的家伙,既不懂法术,又不会点石成金,怎么就变成了上海第一富商呢?当年和他一起竞争地皮的有很多更具实力的地产商,为什么他这样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家伙就能脱颖而出?即便他脚踩黑白两道,可怎么就能轻易获取政府的土地批文,而后又剥夺了当地原有住户的返迁权利?即便‘拆迁安置’还是个新鲜事物,可他又怎么能在政府眼皮底下强行驱逐了那些住户?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背后有人撑腰!
“是谁在给他撑腰?”也许我根本没必要说得太明白,因为即便我说了,有些人也会说我是在造谣。
“其实任何事情都能被解释清楚,而任何罪恶都能得以开脱。下面在座的一位朋友曾经告诉我,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会得出不同的结论。这句话没错,但是他却忘记了是谁在左右人们看问题的角度。”
没想到贾铭会把他的观点用在这里,陈超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刚才对方辩护律师提到了‘时代大环境’,”贾铭继续说道,“其实这个概念并不是他的原创。我们时常听到类似的说法,特别是回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不是吗?”
“头儿,我们要不要阻止他?”于光明对陈超耳语道,“这个疯子到底要说些什么?”
“不,我觉得他不会太出格的。再等一会儿。”陈超说道。
这场审判,是贾铭一人单枪匹马面对彭良心及背后给他撑腰的官僚集团。这将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搏。再者说,陈超不想让红旗袍案影响到这场审判。因为这本就是两个互不相干的案件。
“当然,我们在这儿并不是要讨论那些社会和政治问题,”贾铭继续着他的陈述,“但是,那些在本案中承受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和痛苦的人们要怎么办呢?举个例子,张培的父母,在被强行赶出家园后不久便饮恨离世。郎天平,被拆迁公司野蛮殴打之后全身瘫痪。还有刘国庆,他因为遭到拆迁公司殴打反抗了几下而被拘留,他的未婚妻因此弃他而去……
“看看他们的遭遇,大家觉得仅仅定彭良心一个‘非法商业运作’罪公平吗?”
听到这里,陈超也有点困惑了。贾铭到底想干什么?这难道是他提前就计划好的?“反腐败”在这个年代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共鸣,这番激昂的陈述很明显会为他赢得热烈的掌声,但这些对他来说重要吗?
难道贾铭真的要将每个人都推向深渊吗?站在他的角度看,倒也真有这种可能。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报复,也是终极报复。在贾铭看来,应该有人对“文化大革命”负责。在如今这个案子里,政府希望以最小的政治影响尽快息事宁人。一旦贾铭如昨夜所威胁的那样,让所有贪官浮出水面并检讨之前政府的错误决策,将会是一场灾难。
为了维护党的利益,陈超应该想办法阻止贾铭。可现在已经到了结案陈词阶段,该说的都得说出来。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其实陈超并不认为贾铭嘴里没有把门儿的。俩人昨夜便已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妥协,约定在庭审过程中不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如果贾铭希望陈超允许他完成庭审过程,就要遵守这个约定,况且陈超手上还掌握着那些照片。对于贾铭来说,陈超来旁听庭审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警告。如果他真的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面临的后果就不单单涉及他自己,更涉及他的母亲。对于这一点,陈贾二人都心知肚明。
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蹚进了西九区案这潭浑水,陈超感觉像吃了苍蝇一般不舒服。
但陈超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他试着静下心来,以贾铭的角度去思考这一切。
贾铭一定认为庭审结束之后自己就会被捉拿归案。已经没有退路了,对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他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败呢?作为本市最成功的律师,一直标榜着公平和正义,不久的将来却要在法庭上因为杀人罪受到审判并低头认罪。无论他如何为自己辩护开脱,结果都将是一样的,那就是死。
更有甚者,这一切还是会牵涉到他的母亲。即便没有那些照片,人们还是会探察到一些细节。
可现在贾铭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陈超决定不再想下去了。也许贾铭真的疯了。
忽然间,贾铭开始咳嗽,他的胸部剧烈起伏着,面色铁青。
“控方律师,你还好吧?”审判长问道。他怀疑贾铭是否还能完成结案陈词。
“没关系,老毛病了。”贾铭说道。
法官在迟疑是不是让他继续说下去。一旦庭审进程就此被打断,将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对不起,我想给大家讲一个与本案不相干的故事,”贾铭的话音里似乎重新有了力量,“这是一个小男孩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遭遇。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失去了家园,后来又以一种极端残忍的方式失去了他深爱的母亲。他的心灵因为这一系列遭遇深受创伤,从那以后他就像一棵发育不良的小树一样畸形地成长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其实覆巢之卵即便外表毫发无伤,也是因为别人看不见它身上的裂痕!这个小男孩儿慢慢长大了,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自己的家庭讨回公道。可后来人们都说‘文化大革命’是个善意的错误,是特定历史时期一个可以理解的错误——小男孩儿绝望了。于是他最终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讨回公道。
“诚然,众所周知,讨回公道应该在这法庭之上,而不是用什么自己的方式。可是,我们有专门审判‘文化大革命’时期那些罪人的法庭吗?或者说将来会有吗?”
陈超几乎就要站起来的时候,贾铭又一次咳嗽起来。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严重,他的脸涨得发紫,然后又瞬间变得煞白,他的身体几乎开始颤抖。
法庭陷入一片寂静。
“请别担心,就是个老毛病而已……”话音未落,贾铭便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他病了吗?”于光明一脸惊讶地说道。
陈超摇了摇头。他怀疑贾铭这根本不是什么老毛病,看起来出大事了。陈超忽然意识到,直到刚才,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种可能性。
这,也许是贾铭自我解脱的方式。
台上的贾铭翻了个身,虚弱地对陈超做了个手势。
陈超站起身来,摘掉眼镜,向法官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冲上台去。
一位记者认出了他,大声喊着:“陈队长!陈超队长!”
陈超一个箭步冲到贾铭身边,蹲下身子。现场的人们都惊呆了,个个不知所措。审判长走下台,犹豫了一下就走进了旁边的休息室。接着审判员和书记员等也紧跟着离开了,就像是逃离犯罪现场一般。其余人都一动不动。贾铭用微弱得只有陈超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没想到一切结束得这么快。不过,我的结案陈词是不是能说完已经无所谓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吧……这是给那些受害者家庭的支票,我已经签过了。你帮我给他们吧。”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陈超。
“给那些受害者家庭?”陈超接过了信封。
“陈队长,我已经尽全力信守了咱们的约定。我知道你也会的。”
“是的,我一定会遵守约定的。可是……”
“谢谢你,”贾铭勉强一笑,“说真的,我非常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陈超相信他所说的。这是一个多年来一直孤独挣扎着的可怜人,陈超也愿意给他一个了结的机会。
“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她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我,”贾铭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幸福的光彩,“陈队长,你让我重新找回了整个世界,谢谢你。”
陈超紧紧抓住了贾铭的双手,它们正慢慢变凉。
“我知道,你喜欢诗歌,”贾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那个信封里……还有一首诗,送给你,算是我的谢礼吧。”
说完,贾铭闭上双眼,停止了呼吸。
陈超拿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也许一切已经太晚了,但他还是要这样做,至少要做给台下的观众看。
这也是他作为一名政府公务人员应该摆出的姿态。
手机没有信号,这样也好。陈超心中感到一丝安慰。
不过现场有其他人成功联系到了急救中心。医护人员冲进法庭,很快就围到贾铭身边,把陈超挤到了一边。
陈超低头轻声说道:“我也会遵守咱们的约定……”
医护人员正在把贾铭抬到担架上。没人听到他这句话。
陈超并未打开信封。那些贾铭签过名的支票,将是最好的物证。因为那是贾铭当着现场众人的面亲自交给他的。
于光明拿着手机来到陈超身边。他刚才一定在向其他警察下达命令,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无论对西九区房地产案,还是红色旗袍连环杀人案来说,这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整个审判厅此刻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于光明从陈超手上接过信封,打开来,抽出里面的支票看了看,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红旗袍案受害者的家属?居然还包括晓红家,”于光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这家伙肯定为他们都设立了档案。这下得了,他签了这些支票,就相当于是认罪了。看来咱们可以结案了。”
陈超并未立刻回应,他还没想好如何了结案子。
“他的亲笔签名,证据确凿。”于光明说道。
“是的,我想是的。”
“陈队长,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刚才那位认出陈超的记者问道。他正试图穿过法警们围成的隔离人墙。
“请问您负责这件案子吗?”另一位记者在人群中喊道。
整个审判厅都处于混乱之中。如果说刚才乱得像一锅粥,那么此刻这里就像是倒扣过来的粥碗一般。
记者们仍然在挤来挤去。陈于二人站在贾铭几分钟前摔倒的地方。越来越多的记者的目光正聚焦到两位警察身上,照相机的镁光灯闪个不停。
陈超拉着于光明走进一旁的休息室,顺手带上了门。然而紧接着就传来无数双手敲门的声音,看来记者们已经围到了门口。然而过了没一会儿,敲门声停止了。看来敲门的人被法警赶走了。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头儿?”于光明问道。
“不是,”陈超明白自己这位搭档话里有话,“至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其实他本应该预见到这个结局的。对于贾铭来说,家族的悲惨遭遇,母亲赤身惨死的照片,个人的犯罪过程,甚至恋母情结这样的隐私,都被别人揭露出来,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如果换成陈超,或许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于光明的反应让陈超颇感困惑。也许在于光明看来,陈超又意气用事了,或者说是被贾铭昨晚的表现迷惑了,给了他一个如同受伤士兵般的光荣自裁的机会。其实并非如此,于光明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情。
“这些支票的数额真大啊,”于光明语带讥讽地说,“不过,这些钱对他而言已毫无用处了。”
贾铭最后一刻的言行,也是他悔悟的表现。他并不是陈超之前所说的那种妄想杀人狂。在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是在犯错,他签署的巨额支票就是他的赔罪方式。尽管就像他刚才在结束陈词中所说,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正义。
除此之外,这其中包含的深意也许只有陈超才能读懂。就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赌注一般,贾铭把自己的全部信任都交给了陈超。如果陈超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完全可以把贾铭的信任当成破案的工具,并且把那部所谓的小说和那些照片发表出去。贾铭签署的支票,表达了他对陈超的完全的信任。就像古代战场上将死的战士那样,贾铭将命运交给了自己尊敬的对手。
陈超意识到自己最后还是落入了贾铭的“圈套”,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贾铭没必要这么做,”陈超说道,“他非常聪明,不可能猜不到结果。签署这些支票就等于是认罪。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我:他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所以现在该轮到我信守诺言了。”
“什么诺言?”于光明有些糊涂了,但是他决定不再追问,“头儿,你是不是该写结案报告了?”
是啊,这结案报告该怎么写呢?
党组织肯定会要求对案件有一个解释。作为党的干部,陈超不能拒绝这项任务。看来得编个故事了。
陈超明白,这故事不一定全部按照事实真相去写。只要他把故事编得圆满一些,上面是不会深究的。如果这报告中涉及太多历史上的丑恶,将会引起意想不到的后果。所以,他得想办法把那些细节掩盖起来。也许他最终能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欣然接受的报告吧。这份报告很有可能是一篇关于连环杀手忽然猝死的流水账,报告中不会提及杀手的真实身份,也不会涉及事情真正的起因。无论他最终写出怎样的一份报告,总有一些人是不会相信的。只要别再出现新的身穿红色旗袍的女尸,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他死得也太轻松了,”于光明被陈超的沉默弄得有些不爽,“四条人命啊!包括咱们的同事晓红!”
看起来他还没从晓红牺牲的阴影中走出来,陈超很理解这一点。可是话说回来,于光明也不了解贾铭,或者说不了解这件案子背后的那些事。陈超不知道该如何对他的搭档解释。
不过对于这个结案报告,他倒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何不让于光明来写呢?
“不这样的话,他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吗?”陈超说道,“我说,你来写结案报告吧。”
“我?”
“对。当初是你去调查的田陌的背景资料,是你在百乐门那个名单里发现了贾铭的名字,是你让我注意到了老田,也是你查到了老田在‘文化大革命’时曾经担任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更不要说佩琴在咱们办案过程中帮的那些忙了。在我研究旗袍的时候她给了我很大启示。”
“你别这么说啊,头儿。我也许会沿着那些线索查下去,但是我肯定什么都查不到。如果不是你让我去查老田过去的那些事儿……”
“不用说那些了,其实我是想让你帮我个忙。这个案子,你说我该怎么跟别人解释呢?”
“你的意思是?”
“老廖估计得气坏了吧。他肯定觉得我在局里跟他玩捉迷藏,把他蒙在鼓里。李书记也一样,肯定会拿出他那一套政治理论压人。”
“可事实是你给上海第一起连环杀人案画上了句号啊!”
“我向贾铭承诺过,这案子里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说出去。其实这不只是因为他。他现在已经死了,他该做的都做了,我也应该信守诺言。老于,这些别人是理解不了的。我相信,只有你能理解我。”
其实陈超也不知道于光明能不能理解。但他知道,自己这位老搭档是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他们不仅是好搭档,更是好兄弟。
“那我怎么写?难道要说这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报复吗?这样说也太不靠谱了吧。”
“呃,贾铭承认他犯罪的时候有一些暂时性精神错乱,后来他很懊悔。所以他才为受害者家属签了那些支票。”
“可他为什么会把支票交给你呢?”
“我恰好在调查西九区案,所以见到了他,这是事实嘛。法制改革委员会的钟保国主任可以证明,昨天晚上他还因为西九区案的事情给我打电话呢,当时贾铭也在场。”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这套说辞吗?”
“我也不知道。但与这个比起来,上面更不愿意接受‘对“文化大革命”的报复’那种说法吧。但愿他们不要追究其中的细节。事实上,说得越少,对所有人越好。事情在这儿了结就行了,”陈超补充道,“我估计上面都不希望披露连环杀手的真实身份呢。写上‘他已经死了’,然后画个句号。结了。”
“难道他们不会把贾铭树成‘跟政府作对’的反面典型吗?”
“不会吧,那样会惹来很多麻烦的。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话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