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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双泪眼相望。各自的手规矩地放在各自的双膝上。
男:我可笑吗?
女人拿手挡眼。
女:我现在不能看你,你现在就是演你的那个人——别去照镜子!
男人拿掉女人的手。
男:我还在演吗?
女人手挡眼。
女:你在演鄙视自己。
男人站起来,走两步一回身,十分眼熟。
男:我还演吗?
女:你在演我懂事我不要恨别人。
男人转身使劲搓了搓脸,再回身,很矜持。
男:现在呢?
女:你在演我确实没演。
男人乐了。
男:现在我在演谁?
女:现在是你亲自演的自己。
男人走回电脑前轱辘椅子坐下,调文件。
男:一会儿工夫演了五六个人。你别盯着我了,到我这儿来看本儿。我决定把这个人删了,不许他演了。还有哪个人是我,给我指出来,都给他们丫删了。
女人站他身后,戴上那个沙发上拣的男式墨镜。
男人一下变得十分灰暗。
女:那个,隐藏在我同事她爸身后的,对自己要求特别严,平时都很好,都要出院了,里根总统去世了,马上给美国FBI写信,说里根同志的去世确实跟我没关系。
男:那个病人呀?——你戴墨镜人都没了。
女:你不觉得是你?
男人弹琴似的敲了半天自己的牙。
男:就是我吧。
拉黑了一大片字,一摁取消,屏幕一跳空白,又都是字了。
男:还有谁?
女:那个,伪装成我女朋友,最好人的,对谁都很微笑,很有耐心,性子很慢,包在街上被人抢了也不追,还慢条斯理的:他一定比我更需要。男朋友被我抢了,跟我另一个女朋友说:我都原谅,我谁也不恨。每天晚上不睡在家拉名单,都是准备临死一一道歉的。
男:这也是我?行吧。
半天,才删完。
男:她的戏可多,我提醒你。
女:还有那个,我第一个男朋友,觉得自己巨牛叉,巨容易被自己震撼——我靠,我都说爱你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电影文学剧本《梦想照进现实》连载十二
王朔 发表于 2006…9…22 11:02:00
男人喀啦喀啦转打火机,火苗端到嘴边,没烟。
女:你没事吧?
男:没事,你说你的。
女:我第二个男朋友,那个坏人,每次干完坏事就要大醉一场,自各拿着酒瓶子——必须是窝特嘎!跪家里,满脸是泪问自己:我是特操蛋么?
男人笑。手背青筋暴露。
女:第三个男朋友,被车撞了以后,觉得自己特神秘,巨有来历,只是没证据,只是不好意思才没说自己是耶苏基督。跟我结婚也是一种牺牲,必须要牺牲就牺牲女人。同时慰问一下早年烙下的贾宝玉病根。才信的紫薇斗数,因为人家给他排了个命盘,他坐福德宫,旺朋友,朋友的好儿都是他旺的。会过八卦,背的时候也能拿把筷子照着书给自己打一卦,10回5回打出卦辞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当场就能多吃两碗饭。一阵没事,又把八卦忘了。没工作以后到处跟人借佛教的书,坚决不去西藏,坚决寻找顿悟法门,坚决走呵佛骂祖的路,抗拒——啊啊啊……
女人摇头跺地两手蛇舞表演抗拒。
男人脚一蹬地,轱辘椅滑开转到一边。
男:谁跟你说我坚决跟人借佛教的书了?
女人的蛇舞变成了孔雀舞,定在墙上。
孔雀停止表演,墨镜回头看着灰暗的男人。
女:你没急吧?你要急了我就不说了。
男:不是咱们不带给人瞎编的,有影儿没影儿啊都安人脑袋上——我没急。
女:我可能瞎编么?我认字么?都是你剧本上写的,你不写我怎么知道?
男:哪儿哪儿呢你给我找出来,我就不可能这么写,你们懂么我跟你们聊这些。
女人跑到桌前盯着电脑快速往下拉页。
男:音乐怎么停了?音乐怎么停了?音乐别停呀你动什么了?
女:我什么也没动。
男:起开起开。
女:你少跟我不耐烦!
男:不是你把音乐弄没了,音乐没了我一下觉得我在井里,音乐不能没有。
音乐又有了。
男:你接着找吧。
女人坐一边拧着脖子不理他。
男:你总得证明你没错,我错了,我诬赖了好人吧?
女:我什么都不想证明,我建议我现在回去洗洗睡了。
男:你不能走,这会儿你不能把我一人撂这儿。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跟你不耐烦,我向你赔礼,对不住,全是我的不对,我不是东西。——你是就不能给脸么?
女:你再说一遍。
男:我去——
女:你要去哪儿?
男:去我妈那儿,我已经好几个礼拜没去她那儿了。我还有封信在她那儿呢。是我小时候一朋友写的,说他现在就住我楼下,好几回看见我像我,想喊没敢认,写信问我,我看见的是你吗?我现在发现北京没新人了,就这五年,凡饭局凡出去见人,一介绍一聊,过去都见过,还有见过数面的,曾经是朋友。一网撒到天边,捞上来的还是熟张儿。你没这感觉吗?
女:聊啊,接着聊,我都被聊傻了。
灰暗的男人忽然脸上出现一小块醒目的白,是露出的牙齿,他在笑。
电影文学剧本《梦想照进现实》连载十三
王朔 发表于 2006…9…25 13:14:00
男:不是咱不能得理不让人吧?咱不能越占理儿越生气再让占理儿给气死了。明明糊牌了还烦,还看半天,还老大不乐意:得,我糊了吧。还气输钱的。
女人抖腿,演特烦的样子,起来过去弄了会儿电脑,让开位子。
女:自己看。
男人看了一眼就抽自己一嘴巴,一手抽自己,一手哒哒敲左删除。
男:我完全失忆了,我完全不记得写过这场戏了,这是我打算留给再下一部戏的底,可能是当时实在没的聊了。谢谢你指出了我……
男人打断了自己,不说话了,盯着电脑,电脑上仍旧一片黑字。
女人摘下墨镜,屋里的一切,颜色、线条仿佛被加深了,细节都出来了,天花板、墙、桌子、茶几,每一小块局部都更丰富了。灯光里也充满着质感,似乎铺下来的光线是匹料子。
男人却变得十分概括,五官抽象,皮肤沉郁,像柔光加狠了,像一个人模子。
女人惊醒地看着这变化。
手机在震动,没头苍蝇似的在桌上转。男人离开电脑站起来,坐到那只深陷的沙发里。
女:你说什么?你刚才说话了么?
男:我肚子里说话你也听见了?我跟自己说呢,我不觉得这戏有再拍的必要了。
女:你现在是严拧。
男:我是觉得没意思,忽然觉得这剧本怎么那么差呀,一个字都不能再要了。三五个无聊的人,在说无聊的话,完全可以不说。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要拍它。
女:你想挣钱。
男:是。但是我现在非常厌世。
男人忽然笑了,看着女人,白牙像一道白漆。
男:这戏只剩下你一人了。
女:我还没说我呢,我要说了,你更厌世了。我还是挺喜欢这个戏的名字的,要说不拍了就觉得名字可惜了。
女人坐在轱辘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残页的旧剧本,上面打着黑体剧名《梦想照进现实》。
女:《梦想照进现实》。这是你起的还是原编剧起的?
男:原编剧起的,他前面还有一个“当”,当梦想……,被我把“当”拿掉了。
女:要说能起这样的名字,也不该太次呀。
女人两肘作跑步状,脚蹬轱辘椅,流窜到男人面前。
女:你现在就跟我来找你之前一样,承认吗?
男:你呢,好点了?
女:我有点要变成你,这戏是不是还是要拍呀,不然交代不过去,都演到这会儿了。真不拍了大家——至少你还得把钱吐出来。把原编剧找回来,让他改,改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我凑合演,你凑合导,别不演呀,演完喽都。他是哪儿的你有他电话吗?你给他打一电话。
男:不用找他,我都能替他把他的话说了:谁让你们动我剧本的?找他就是恢复他原剧本。他不知道我把他剧本改了,我没通知他,知道了一定暴跳。小丫也是自我感觉好得一塌糊涂,还教我落山鸡剧本都怎么写——真拉我当撒坯了!
女:可是,咱们不是现了么?原剧本你那儿还有么,我看看行吗?
手机又震动。男人看了眼显示。
男:这人太讨厌了,不接就是告你我不爱接,还拼命打,一天打八百个,这一定又是半夜醒了。我就不能让他觉得有志者事竟成。粉碎了——原剧本,拿手撕的,都冲马桶了。我当时被气疯了。
女:是不是回到原剧本你肯定不干?
男:我现在演有想法也演不下去了。公司那儿可能还有原剧本,明儿你给刘绝儿打电话。我可以给你讲故事,大故事我还记得。你还真有可能喜欢我现在这么一想。是你要的。一切挺好,父母挺好,对象挺好,身体挺好,工作挺好,手里的钱挺好,一切都在往挺好他哥太好发展。比东京不知道啊,比香港吉隆坡不次,业余爱好篆刻,有时候还为印泥着点急。平常自己有点嘬,有时候有点不说人话,基本上干的还都是人事。最大的事就是找不着人跟自己永久交配,拿不准,都聊,都不敢信。
女:这不就是现实么?梦想呢?原来的梦想是什么?
男:永久交配呀,一次就是一万次——不是不是,这我有点踩祸人家了,不对啊我,以后不了。原来的梦想——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咱们改了以后的?
女:我不知道啊,得问你呀,你清楚呀。世界和平不聊了,特别成功不聊了,永久交配不聊了——操你大爷这是你们粗俗化运动的词儿吧?你们都聊什么呀?
男:我想起来了,我现在不好意思说了。
女:你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男:还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是已经脸红了?
女:红过去了,你笑呢。
男:我又被吓住了。
女人脱了鞋,一只光脚丫子蹬着男人膝盖。
女:必须说你。
男:那我可说了。
女:说。
男:人人平等。
电影文学剧本《梦想照进现实》连载十四
王朔 发表于 2006…9…28 10:52:00
女:你去哪?
男:你别管我,我到墙角抽会儿自己,马上回来。
男人到墙跟前朝墙低头垂手站着。
男人重新坐下。
女人瞅着他笑。
男人强作镇定,看远方。
女人笑得有点收不住。
男人实在不好意思,低下头玩自己的裤子,往下摘毛儿。
女:挺好的,算一个,是梦想。我同意你。你真没犯错误。挨位八弟——包括动物么?
男:包括。第二轮的。第三轮带大自然玩。
男人抬起头腼腆地乐,然后表情骤变,差点哭出来。他用手抵住牙,稍微侧着脸。
女人看着他的眼角,看着那儿亮起来,饱满了,然后跌落下来,所过之处,皮肤爬出一条玻璃蚯蚓。
男人的脸几乎全侧过去了,只端着一个后脑勺。一条胳膊抡前面飞快横扫了一下。
男人囊着鼻子。
男:我还有呢,我也好意思说,但我就是不说。
女人看着他的后脑勺,也有点难受,不知道替他还是替自己,她什么话也没说。
很长的静场。中间男人去厕所洗脸醒鼻子出来,女人也进厕所洗脸醒鼻子出来,又都坐回原处。
中间男人专门跟女人解释了一句,指着自己脸上的潮红。
男:我哭我自己呢。
女人没说话。
中间两个人的手机轮流响和震动。
然后房间里的电话极其粗暴地响了。男人伸手拿起听筒。
男:恩,恩,恩,你们去吧,没变化。
啪,放下电话。
男人面对女人,很平静的样子。
男:原来的梦想也是相信有个幸福存在,有个人间天堂,一个公平的社会,人和人都互相信任,也值得信任,人和人都不互相消灭,一个无忧无虑,一个快乐无比,爱情根本不是事!没说平等,说的也是平等以后的社会。原来大家更相信一点,觉得地上的每一点亮儿都是那个梦想照下来的,都仰着脖子去接光,脖子晒热了,就觉得温暖;晒黑了,就觉得健康;烫皮儿了,梦更近了;起泡了,已经在梦里了,痛并快乐着;泡破了,露肉了,肉熟了,肉糊了,肉疼了,鼻子哭了,这都没走!走多不牛逼呀!走,多不爷们儿呀!必须死扛——必须的!聚光灯关了,爷们儿没的扛了,闪着爷们儿,爷们儿拧巴了,爷们儿生命不能承受之没东西扛。爷们儿玩火柴,爷们儿攒烟头,爷们儿屁暖床,爷们儿晒月亮,爷们儿管什么也瞧不见还站在那儿瞧,仰着脖子,瞪着白内障,叫信仰。
男人低下头。
女:你不信了?
男:我觉得太血腥,电视剧不让那么多暴力。我想把本儿改得至少不要自残了。多大的事啊,一个梦,自己聊出来的,有没有不疼的?改完还挺得意,现在好了,现在演不下去了。回去我肯定是不愿意回去。不拍了也不回去。黑的钱吐出来。我是真拍累着了,拍恐惧了。原来对这戏还有一点想法,现在也没想法了。后面的戏怎么演,这儿——心里已经就当跟我没关系了,放弃了。已然不好玩了。已然看到这是一部傻戏了。无论我怎么改,你怎么狂演,也是一部傻戏。下场摆在那儿了。辛辛苦苦播了,大家眼睛里晃一圈回仓库了,没有一样。有 20年吗现在这录象带?最后信号都消失了,一堆空带。就剩咱们俩知道有过这么个戏。还有组里别人,提,知道。
女:你还想靠这戏怎么着啊?得奖?得大奖?反应很大,轰动,举国震惊,观众都疯了,都感激你,都迎着你,都认识你,都喜欢你,见你就哭——你说吧,你还想要什么?想捞什么?最成功,特别成功,太成功了,你全得了,而后呢?一年美,两年美,美不够,总得有个完吧?带子还回仓库了,最后信号消失了,一堆空带,就剩咱们俩知道有过这部戏。组里别人也都没活过咱们。我先死,或者你先死,论岁数该你先死——我靠,就剩我一人记着了?我也不记,我记他干吗?我九十多岁,我这辈子干过的事多了,多少事你问我我也不能承认。存脑盘里的,也乱码了。就算脑盘没进水,还能正常开机,别的没打开,你这部戏打开了,印象太深了,拍太好了,我跟谁说去?比我小30岁的人现在刚出生,肯定赶不上看咱们这戏了——那会儿已经退休了。我都不敢再往上想了。就算有一80的,爱电视,哪儿都有他,都知道,天上打雷怎么没劈着他——跟我撞上了,聊得还挺好,要不是双方泪早哭干了,俩泪人。你告诉我,有你什么事?你已经在地底下了,我不信你还在乎我,在乎这场戏,还能让地皮湿了,长出青苔,长出蘑菇,表示你感动了。
男:我再见你,记住,不是青苔,也不是蘑菇,是一片橘子色。芭蕉船,银杏树,柿子雨,深秋雨后收割麦田,迎着晚霞采摘向日葵,你想要一只铜哨子,结果得到满河金被子,你发现河里有一正在做的泥锅,旋儿得十分紧凑,十分头冲下,在拧自己,在严拧自己,一转儿紧一转儿,一转儿紧追一转儿,极力转圆了,游成立锥,极力——差一点就从皱纹里揪出字母了,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在拼汉语拼音“你好”,汉字我已经不熟了。接伴儿你发现夕阳西下,金被子变成一河血黑绸子,巨雀跃,巨轻浮,吹荡鼓舞间闪动着无数媚眼,那还是我!那还是我!趁着最后一点亮,瞅你呢。
女: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
电影文学剧本《梦想照进现实》连载十五
王朔 发表于 2006…10…8 10:43:00
男:那时的情感好比一口水塘在烈日暴晒下已经枯竭了。记忆急剧衰退,视野无限延伸,像傻瓜相机一样全是实的——你能想象整个世界作为一幅穿透一幅,不是切,不是叠化,是由点到面,由凝聚到扩散像涟漪那样,并再次凝聚,再次展开无比宽大无比巨型的画面全是实的吗?没有东西可碎,作为一个整体。你只会喜悦。水晶一样削不起皮儿,刮不出褶儿,吹不飞,踢不倒,砍不翻,砸不裂,掐不下来,整栋的,瓷瓷实实的,有点凉,稳稳当当的喜悦——我把你雕刻在喜悦中。
女:就跟你真知道似的。
男:说起来气人,我还真就知道。敢打赌么?赢了你甭搭理我。
女:不必了,只要你来了,你又来了,我一定朝你高喊:没事,我们还聊你那戏呢。
男:我得讨厌成什么样啊?五百年还没忘,还来聊呢。听不懂了,中文。关心别的事去了。
女:你就肯定你一定来,我就一定想见你,你怎么那么自信呀?
男:来,肯定是要来的,烧成灰也要来,不然还能去哪儿呢?质量这么小,地球不爆炸,溅不出引力场,还得给引回来。苍蓝不是久居地,雷炸过去,雨打下来,遭到轰击,遭到聚合,遭到性交——又让人给生了。但有一条,全忘了,以为自己是新人。又管人叫妈了,又管人叫老师了,又上学去了,又上班去了,又给人娶家去了——这回我是一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