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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
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
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 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
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
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
他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首先听到的是柔靡的小调,用鼻音低低哼着,转身朝外,从雪白方孔纱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正坐在窗前通头发,发长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腻的一弯手臂,反握发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里,痒在心头,便咳嗽一声,等她揭帐来视,很快地将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声说道:“总是这样子蛮来!”等她一放手,她脱身退后,正色而言:“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妇女了,不同于她们姐妹一起张艳帜的时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对一个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说这样的话,不太可笑吗?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那么我呢?睡在这里,算是啥名堂?”
“问你自己!你不说明白,我只好拿你当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绷起脸来,“难得一次。”她说,“下次再来,就对不起了。”
“怎么样?莫非赶我出门?”
妙珠词穷不答,只叫阿金舀脸水进来,自己虽也在招呼照料,却总是远远地躲着胡雪岩,深怕他要动手动脚来轻薄似地。
这样子见他如见了一条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个人家人的样子了!是不是想造贞节牌坊?”
话说得太重,妙珠勃然变色,强自按捺怒气,冷笑着说:“随便你怎么样说好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来,我一天饶不了你。你等在那里!自有麻烦来找上你的门。”
象要挟,又象恫吓,但更象撒娇,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样找我的麻烦?”
“不告诉你。”妙珠恨恨地说:“没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总有一天要你讨饶。“
明知是因爱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哑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开的仇?”他问,“你拿我恨成这个样子?”
妙珠也是一时冲动,发泄了固然快意,事后却不免失悔。由他这一问,少不得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