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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
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岩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地,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
“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
“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趁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 *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萧家骥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
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
“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还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
“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
“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
“上个月二十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信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古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顷,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
“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
“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
“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瞒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好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他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
“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仲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
“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
张医生对一个“红倌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从,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二十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二十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
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佯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太平军会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二十六,守上城的清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良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军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
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太平军暗通了信息。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太平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名为徐宗鳖的人,就是林福祥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台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守鳌转送到了太平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证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太平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民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折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太平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纵迹,太平军认为这是
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动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
“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与衙门外人声相应和,太平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死去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骁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死战突围,结果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得到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去向。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春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绝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说过,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枢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得,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 *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
“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种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算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易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叫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
“那么,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
“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
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
“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自尽,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
“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叔,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要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
“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分。自己应该知趣。
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
“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亘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
“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但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
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
“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
“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景,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
浮现脑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
“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道,有些忧虎,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
“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
“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她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个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都归他出。”
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