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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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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公!”他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王有龄只当要他打牌,摇摇头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内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龄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时恣留连,飘荡轻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隽妙得很!”

    两人交情虽深,结伴作狎邪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王有龄年纪长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内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胡雪岩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

    这样一想,胡雪岩另有了计较,暂时不响,只谈公事,决定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龄去拜客,胡雪岩、张胖子会同尤老五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王有龄说,“黄抚台要汇到福建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操心。”说着,便站起身来。

    尤老五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角色,见胡雪岩一站起身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个人,由尤老五派了个小弟兄陪他各处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王有龄,换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镜放在手边,在船上看书坐等。

    天刚刚黑,胡雪岩从三多堂溜了出来,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轿到了小东门外码头上,把王有龄接了出来。陪伴的人呛咐轿夫:“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妇人,说得一口极好听的苏州话。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王有龄从黑晶眼镜里望出去,才发觉这个妇人,秋娘老去,风范犹存。再看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三阿姨!”领路的人为“本家”介绍:“王老爷,胡老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龄和胡雪岩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分,王老爷和胡老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三阿姨向里喊道,“大阿囡,来见见王老爷跟胡老爷!”

    湖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而入。王有龄一见,双眼便是一亮,随手把墨晶眼镜取了下来,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阿囡,仔细打量,她穿一件雨过天青的绸夹袄,虽然也是高高耸起的元宝领,腰身却做得极紧,把袅娜身段都显了出来,下面没有穿裙,是一条玄色夹裤,镶着西洋来的极宽的彩色花边。脸上薄施脂粉,头却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镶金挖耳,此外别无首饰,在这样的人家,这就算是极素净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是一张介乎“鹅蛋”与“瓜子”之间的长隆脸,

    生得极好的一双眼睛,就如西洋来的闪光缎一般,顾盼之间,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长长的睫毛,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而且正当花信年华,就如秋月将满,春花方盛,令人一见便觉不可错过。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点,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贵客。然后说道:“两位老爷,请到房间里坐吧!”

    到了里面,又别有一番风光,看不出是风尘人家,却象知书识字的大家小姐的闺房。红木的家具以外,还有一架书,墙上挂着字画,有戴熙的山水和邓石如的隶书,都是近时的名家。多宝架上陈设着许多小摆饰,一具形制极其新奇的铜香炉正烧着香。青烟袅袅,似兰似麝,触鼻心荡。

    “王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王有龄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龄唇边。

    王有龄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问道,“大阿囡,你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两个字?”

    “滋兰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谈吐!”王有龄又问:“畹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略带凄楚地笑了。

    王有龄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胡雪岩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雪公,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王有龄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胡雪岩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畹香!我看胡老爷在生你的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畹香上来拉住他说,“胡老爷,可曾听见王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胡雪岩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畹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王有龄,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王有龄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胡雪岩,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要不要先用些点心?”

    说着,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王有龄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雪公!”胡雪岩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畹香的神气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留你在这里住”哪一句话?“

    “ ‘要走也还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王有龄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胡雪岩为他策划,“好在我从三多堂出来的时候,只说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回头我就对他们就,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龄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梁。”

    话刚说完,三阿姨已经带着“大小姐”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应酬得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胡雪岩便问:“畹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畹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龄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畹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王有龄握着,静静地听胡雪岩说话。看这样子,他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说是还要回三多堂,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王有龄,然后就走了。

    一走出门,心念一动,不回三多堂回到般上,在码头上喊了一声,船家从后舱探头出来,诧异地问道:“咦!胡老爷一个人?”

    “我陪王大老爷去看他表亲,多年不见,有一夜好谈,今天大概不回来了。”胡雪岩踏上船头,这样回答,又说:“其余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还是回来早早睡觉。”

    “胡老爷可曾用过饭?怕各位老爷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炖了粥在那里。”

    “这不错!我来碗粥,弄点情淡小菜来。”

    船家答应着,回到后梢。胡雪岩一个人走入舱中,只见自己铺上,枕套被单都已换过,地板桌椅,擦得纤尘不染,桌上一盏洋灯,玻璃罩子也拭得极亮,几本闲书叠得整整齐齐。等坐定了,隐隐觉得香气袭人,四下一看,在枕头旁边发现一串珠兰,拿起来仔细玩赏,穿珠兰的细铜丝上似有油渍,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头的桂花油。

    阿珠头上戴的花,怎么会在自己枕头旁边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谜?正在独自玩味,帘钩一响,阿珠来了。

    “我没有泡盖碗茶。”她也不加称呼,没头没脑他说,“你的茶瘾大,我索性用茶壶泡了。”

    胡雪岩先不答,恣意凝视着,见她双眼惺忪,右颊上一片红晕,便问,“你刚从床上起来?”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娇慵地笑道:“不晓得怎么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这有个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没有做春梦?”

    “做梦就是做梦。”阿珠嗔道:“什么叫春梦?一个你,一个张胖子,说话总是带骨头。不过……”她不说下去了。

    “怎么样?”

    “总算比什么周老爷、吴老爷好些。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多承你夸奖,”胡雪岩问道:“这串珠兰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双眼张得好大,“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我枕头旁边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个要送你?”阿珠仿佛受了冤屈似地分辩,“下半天收拾房间,累

    了,在你铺上打了个中觉,大概那时候遗落下来的。“

    “亏得我回来看见,不然不得了!”

    “怎么?”她不服气地问,“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岩笑道,“你想想看,你头上戴的花,会在我枕头旁边发现,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想?”

    “我不晓得。总归不会有好话!”

    “在我来说是好话。”

    “什么话?”

    “你过来,我告诉你!”等阿珠走过去,他低声笑道,“别人是这样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过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满脸通红,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劲用得太大,还是胡雪岩就势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怀里。

    “看你还打不打人?”胡雪岩揽着她的腰说。

    “放手,放手!”阿珠这样低声吆喝了两句。腰也扭了两下,却不是怎么使劲挣扎,胡雪岩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铺上并坐。

    “今天没有人,我可不肯放你过门了。”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说:”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们才不来管你的闲事。”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问一问胡老爷要不要烫酒?”

    她慌忙跳起身夹,胡雪岩一把没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舱门口,答应一声,转脸问道:“要不要吃酒?”

    “你过来!我跟你说。”

    “我不来!我又不聋,你在那里,我听得见。”

    “本来有些头痛,不想吃,现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来就是装病!贼头贼脑不知道想做什么?”

    说完,她掀帘走了出去,不久便端来了酒菜,安设杯筷。胡雪岩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离开,倚着舱门,咬着嘴唇,拉过她那条长辫子的辩梢来玩弄着。

    胡雪岩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着,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乐。

    于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要到什么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你自己会晓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要说就痛痛快快说!”

    胡雪岩把她的话,稍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说,“这又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你这样子,也不象谈正经话的神气。反正又没有外人,难得有个谈夭的机会,你坐下来听我说!”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胆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么!”

    等她坐了下来,胡雪岩问道:“你今年十几?”

    “问这个做啥?”

    “咦!谈天嘛本来就是海阔天空,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你不肯说,我说,

    我今年三十一岁。“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问你的年纪。”

    “说说也不要紧。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么?”她又有些诧异,又有些不大高兴,“胡说八道!你从哪里看出我二十六?无缘无故给人加了十岁?难道我真的生得那样子老相?”

    “这样说你是十六?”胡雪岩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计,“你们这些做官的,真坏!诡计多端,时时刻刻都要防备。”她使劲摇看头,大有不胜寒心之意:“真难!一不小心,就要上当。”

    “不是我坏,是你不老实!”说着,胡雪岩便挟了块茶油鱼干送到她嘴边。

    “我不要!”阿珠把头偏了过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故意不领他的情?

    “你尝尝看,变味的鱼干也拿来我吃!”他气鼓鼓地把鱼干往碟子里一扔。

    她又上当了。取他的筷子侧过头来,挟着鱼干刚送到嘴里,胡雪岩便变了样子,浮起一脸顽皮而略带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气,又觉得别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撤娇。于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劝你趁早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我随便耍个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马,团团转’!”

    这是句无锡谚语,他学得不象,怪声怪气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说,“不要现世了!”接着便也说了这一句谚语,字正腔圆,果然是道地的无锡话。

    “阿珠!怎么你平时说话,是湖州口音?”

    “我本来就是无锡人嘛!”

    “如何变了我们浙江人?”

    “ ‘六月里冻杀一只老绵羊’,说来话长。”阿珠摇摇头有些不大爱说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听她的身世,怎肯放过?软语央求了一两句,她到底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极低,怕她父母听见,她谈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应该很长,但在阿珠嘴里变短了,她娘是书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条船,探亲访友,上坟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张,年纪轻就叫他小张。小姐看中了他为人老实,两下有了私情,怀了阿珠在腹中。这件事闹出来不得了,两个人私下商议,不如双双远走高飞。小张为人老实,不愿“小姐”带她家一草一木,弄上个拐带卷逃的名声,但还是拿了她家样东西,就是那条船。

    越过太湖就是吴兴,风波涉险,原非得已,只防着地家会沿运河追了下来。事后打听,他们的路走对了。她从此没有回过无锡,水上生涯只是吴兴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来有十五年了。

    讲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脸上一阵阵红,忸怩万状,好不容易讲完了,长长透口气,腰也直了,脸也扬了,真正是如释重负。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脸肃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这么个讨人欢喜的女儿。”

    原是句不算什么的赞语,阿珠却把“讨人欢喜”这四个字。听得特别分明,消退的红晕,顿时又泛了上来。

    “你爹娘就是你一个?”

    “原有个弟弟,五岁那年糟蹋了。”

    “这一说,你爹娘要靠你养老?”

    阿珠不答,脸色不大好看。谈起这件事她心里就烦,她爹娘商量过她的亲事,有好几个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赘一个同行,娶她,也“娶”了这条船。

    阿珠从小娇生惯养,而且因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气质教养,也与别家船上闺女各别,加以她爹的这条“无锡快”,设备精致,招待周到,烹调尤其出名,历来的主顾,都是仕宦富家,阿珠从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愿嫁个赤脚摇橹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总是板起了脸,脸上绷得一丝皱纹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进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无意间听得她爹娘在计议,“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样。”她爹说,“日子过来快得很,耽误不得了!”

    她娘不响,她半天才叹口气说:“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个少年公子,做现成少奶奶。这不是痴心妄想?”

    一听到这里,阿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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