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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我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
“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
“宫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来。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象发羊癫疯。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次,人只怕不中用了。”
“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
“是东太后。”
“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
“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起。”
“喔。”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把洋人留下来。”
于是胡雪岩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
“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
“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家怎么交代?”
“这不会的。”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斋、杨石泉筹饷急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
“那么,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呢?”
“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
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终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印票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
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
“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臣,与国同休戚,不能不从权处置。“
“大人,我倒有个想法。这件事,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醇王是带兵的,总知道‘闹饷’不是闹着玩的。”
“通极!”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
宝佩蘅就是宝洌А:┭倚南耄凰迪谢埃挥姓液T郎椒恐焯冢裨蚣词共桓宜迪谢埃簿∮械竽训氖侄巍
“我得躺一会。”左宗棠说:“今天晚上,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
“是。”胡雪岩乘机打听,“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说起东太后政躬违和,仿佛来势不轻呢?”
“岂止来势不轻,牙齿都撬不开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谁知道?”左宗棠将两手一拍,“牝鸡司晨,终非佳事。”
胡雪岩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站起身来告辞,“明天再来伺侯。”他请了个安。
“明天,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二深宫疑云左宗棠只睡得两个时辰,刚交子时便让老仆左贵推醒了,告诉他说:“军机徐老爷有急信。”
说着,将左宗棠扶了起来,另有一仆擎着烛台,照着他看信,信封上浓墨淋漓地写着:“飞递左爵相亲钩启”,抽出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东朝上宾,请速入宫。”
原来这天军机章京换班,徐用仪值夜,所以消息来得快。左宗棠遇到这种意外变故,最能沉得住气,下床看到红烛,便指着说道:“明天得换白的。”
“老爷,”左贵服伺左宗棠多年,称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听错了,侧耳问道:“换白蜡?”
“对了。这会别多问!传轿,我马上进宫。”
进宫时为丑正,乾清门未开,都在内务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亲贵有惇亲王、醇亲王、惠亲王,御前大臣有伯彦讷漠诂、奕劻,军机大臣有宝洌А⒗詈柙濉⑼跷纳兀送獗闶橇可惺椤ⅰ柏骨旃凶摺钡氖Ω怠⒛鲜榉亢擦帧
国家大事,权在军机,军机领班的恭王不在,便该左宗棠为首。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地位特殊,初次当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晓,且又遇着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虽说他善能应变,亦有手足无措、尴尬万分之感。
正要开口动问,只见徐用仪疾趋而前,借搀扶的机会,贴身说道:“听宝中堂的。”
争强好胜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让一步,与三王略略招呼后,向宝洌Ч肮笆炙担骸拔页跤龃笊ィ八竞问拢记肱逦讨鞒帧!
“这是责无旁贷的事。”
一语未毕,有人来报,乾清门开了。于是惇王领头,入乾清门先到“内奏事处”。章奏出纳,皆经此处,照规矩帝后违和,派案药方亦存内奏事处,王公大臣谁都可以看的。
药方一共五张,最后一张注明“西刻”,是左宗棠出宫以后请脉所开的,说是“六脉将脱,药不能下。”
“宾天是什么时候?”惇王在问。
“戌时。”
戍时是晚上八点钟。左宗棠心里在想,接到徐用仪的信是十一点钟,计算他得知消息不会早于十点钟,相隔两个钟头,在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钟粹宫中是何境况?
“大人!”徐用仪牵着他的袖子说:“请到南书房。”
宫中定制,凡有大丧,都以乾清门内西边的南书房为“治丧办事处”。
一到了那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宫帽上的顶戴与红缨子都摘了下来,然后各自按爵位官阶大小,找适当的座位坐下来。
“真是想不到!”醇王向宝洌档溃骸暗酶辖舭蚜坊乩础!
“六爷”是指恭王,“已经派人去了。”宝洌Т鹚担骸按蟾琶魈煜挛绮拍芑乩础!
“得找个人来问一问才好。”惇王说道:“譬如有没有遗言?”
“不会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经说‘神识不清’,以后牙关都撬不开,怎么能开口说话?”
惇王默然,举座不语,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病?
“要问什么病,实在没有病。”徐用仪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厅中除了胡雪岩的贴身跟班以外,别无闲人,方始低声说道:“是中了毒。”
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应春互看了一眼。原来胡雪岩因为创设胡庆余堂药号,自然而然地对药性医道,都不太外行,看了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五张药方,又打听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向古应春谈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证实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
“毒是下在点心里头的。”徐用仪说:“东太后有歇午党的习惯,睡醒以后,经常要吃甜点心。初九那天,午觉醒来,西太后派梳头太监李莲英,进了一盘松仁百果蜜糕,刚蒸出来又香又甜,东太后一连吃了三块,不到半个钟头,病就发作了。”
胡雪岩骇然,“是西太后下的毒?”他问:“为什么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
慈禧太后一直有桩耿耿于怀,说什么也无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为什么她该低于慈安太后一等,而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仪天下,生日称为“千秋”,受群臣在宫门外朝贺。下皇后一等的皇贵妃,不独无此荣耀,甚至连姓氏亦不为群臣所知。
东西两宫——慈安、慈禧由“选秀女”进身,家世是一样的,慈安之父为广西左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广道。起初身分虽同,但当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时,选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时封号为“懿贵妃”的慈禧,愤不能平,因为慈安无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争气,大清朝的帝系,将从咸丰而绝。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贬损,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可是文宗却又是一种想法,正因为她生了皇子,断送了被立为皇后的希望。原来慈禧精明能干、争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
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劝文宗行“钩戈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受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幼子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
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病入膏肓,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将联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
不但有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
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
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汪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血痨”,用温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调养了。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据私下窥视的宫女所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慈安真的动了感情,首先追叙当年文宗逃难到热河的种种苦楚,文宗崩后,“孤儿寡妇”受肃顺欺侮,幸而“姐妹”同心协力,诛除权臣,转危为安。接着又谈同治十三年间的经历的大风大浪,种种苦乐,说到伤心之处,“姐妹”俩相对流涕,互为拭泪,看来慈禧也动了感情了。
于是慈安慨然说道:“我们姐妹也都老了,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不会太远。二十多年相处,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了不得的争执,以后当然亦是平平静静过日子。有样东西是先帝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永远也用不着,不过我怕我一死以后,有人捡到这样东西,会疑心我们姐妹表面和好,暗底下不是那回事,那就不但你我会觉得是一大恨事,先帝亦会自悔多事。这样东西,不如今天就结束了它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慈禧手里,打开来一看,慈禧脸色大变,原来就是文宗亲自以朱笔所写的那道密谕。
“既然无用,就烧掉了吧!”
慈安取回原件,就在烛火上点燃焚毁。慈禧作出感极而泣的神情,还需慈安多方安慰,方能收泪。
但从此慈禧只要一见了慈安,便如芒刺在背,处处小心,象唯恐不能得慈安欢心似的。这一天,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慈安太后终于在一盘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
“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 ”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
“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虎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可说。”
“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至于太难。”
“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
“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
“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
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作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岩体会得他的心境,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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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多了他反而会疑心,以为这笔借款中,又有多少好处。钱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么,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了,空中堂那里,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不然就变成‘塞狗洞’了。”
“ ‘塞狗洞’的事,我做过很多。”胡雪岩说:“既然筱翁不赞成,我们就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
“这办法不大好想。”古应春问道:“是不是跟朱铁口去谈一谈。”
“没有用。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胡雪岩突然说道:“筱翁,你倒谈一谈,宝中堂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很念旧的……”
因为念旧重情,宝洌芰诵矶嗬邸F渲杏屑拢彩钦憬宋薏恢溃⑵吣昵昂涠D诘难钅宋溆胄“撞艘话福虿”┍兴赖男“撞酥蚋鹌妨弊魑浯罄桑苤感“撞四鄙鼻追颍纸钅宋浔茸魑髅徘欤趟粜“撞讼露镜摹懊鹈畔亓睢绷跷褪潜︿'的乡榜同年。
“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有此大军机的靠山,做借就做借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害己害人,连累宝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
“这刘锡彤呢?”胡雪岩说,“充军在哪里?”
“老早死掉了。”徐用仪说:“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不要说关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味道?”
“是啊!做人总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劲。”胡雪岩又问:“他是哪里人?”
“靠近沧州的盐山。”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大清楚。”徐用仪说:“他有个儿子,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案里的,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刘锡彤叫他回盐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轮。”
福星轮沉没,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所以徐用仪不说,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古应春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刘锡彤居心可恶,才会遭祝。不过报应也太惨了。”
“打听,打听。”胡雪岩说:“刘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子孙如果没饭吃,应该做个好事。”徐用仪心想,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县知县的香火之情,无非看在宝洌Х稚希黾⌒〉难┲兴吞恐拢M糜诒︿'。不过他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才不落痕迹,否则就会为人所讥。人情世故毕竟是他识得透。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宝中堂有个弟弟叫宝森,”他问:“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此人怎么样?“”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了一本。参的其实不是他,是宝中堂,参宝中堂袒护亲族。不过,这一来倒楣的一定是宝森,如今境况很窘。“”呃,筱翁,你倒谈谈他倒楣的来龙去脉。“原来宝洌е鼙ι臼侵绷サ暮虿怪兀让挥卸炼嗌偈椋蔡覆坏讲啪撸依砺凡淮笄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