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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
“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子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尉“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岩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
“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
“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
“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
“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
“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
筹码,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码,记一笔帐,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供替现银收解。
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帐另外再算。
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
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惜款,不必打收据,由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
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些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
“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象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要汇划的把戏。”
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可以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中,看出存货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他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
“你是说吃本大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
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
“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做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茧做丝人家的饭碗,我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
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是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
“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
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个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
他问:“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
“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
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 嗐!”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蛮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他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
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的一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
“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
听他说得象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好了,“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
“我来问她。”
“慢慢,总要等阿七有了表示以后。”
“当然。”胡雪岩说:“我明天去看了七姐,包你当天就有好消息。”
“怎么?”古应春问:“小爷叔是打算当面跟她明说。”
“当面是当面,不是明说。你到明天就晓得了。”
“复原是办不到,只望她能够起床就好了。”古应春又说:“谈到这一点,实在要谢谢瑞香。”
“对了!”胡雪岩谈到他第二件关心的事,“七姐对瑞香怎么样?”
“那没有话说,当她自己妹子一样。当然这也一半是看罗四姐的面子。”
“照这样说,应该是照她的锦囊妙计,一步一步走拢来,七姐对你有没有表示?”
“有。不过我没有答腔。”
“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为啥?”
“小爷叔,你看我现在弄得这样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讨小的意思。”
“这倒也是实话。”胡雪岩问:“阜康的十万是不必再提了,你还差多少头寸?”
古应春想了一下答说:“还差十二三万。”
“差点是现款,能够变现就好。”胡雪岩说:“我再借五百包丝给你,你洋行里的朋友多,总可以卖得掉。”
古应春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踌躇好久,难于启齿,不想胡雪岩自己说了出来,心里的那份感激与痛快,难以形容了。
“小爷叔,你真是杭州人说的,是我的‘救命王菩萨’。”他说:“我把道契都抵给你。”
“不必,不必,我们弟兄何在乎此?不过应春,你开价不能太低,不然,有个盘口在那里,以后我就抬不高了。”
“是的。”古应春凝神想了一下说:“这样,小爷叔,你索性再惜两百包给我,七百包丝抵押十四万银子,一走可以,那就什么都摆平了。”
“好!光押不卖,就不算把行情压低。准走如此,”胡雪岩紧接着说:“你现在有心思想瑞香了吧?”
这一点,古应春还是不能爽爽快快地答复,沉吟未答之际,胡雪岩少不得要追问了。
“ 这件事老太太部蛮关心的。罗四姐更不用说,应春,你要晓得,不光是你,她对瑞香也要有个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胡雪岩就到了古家。七姑奶奶已知道胡雪岩要来,叫瑞香替她栉发梳妆,又关照预备菜留胡雪岩吃饭,大为兴奋。
胡雪岩一来,当然请到病榻前面,“七姐,”他很高兴他说,“看起来精神是好得多了。”
“是啊,都要谢谢四姐。”
“为啥?”
“不是四姐派了瑞香来帮我的忙,我不会好起来,小爷叔你看!”七姑奶奶将右手提高了数寸,“现在手能够动了,都是瑞香,一天给按摩多少遍。”
“喔!”胡雪岩看一看瑞香,想要说话,却又住口,仿佛有难言之隐似地。
七姑奶奶虽在病中,仍旧神智清明,察言辨色的本事一点也不差,殷殷地从胡老太太起,将胡雪岩全家大小都问到了。
直到瑞香离去,她才问道:“小爷叔,刚才提到瑞香,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出来。”
“是的。我有句话,实在不想说,不过又非说不可。”
“那么,小爷叔,我们两家是一家,你说嘛!”
“这句话是罗四姐要我带来的。”胡雪岩说:“瑞香是好人家出身,他哥哥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想把他妹子赎回去。”
“赎回去?”七姑奶奶脸色都变了,“当初不是一百两银子卖到胡家的?”
“不是。罗四姐弄不清楚,我也记不起来,捡出老契来一看,才知道当初是典的一百两银子,规定八年回赎,今年正好是第八年。”
“那,四姐的意思呢?”
“四姐当然不肯,尤其听说在你这里还不错,更加不肯了。”
“四姐待我好。”七姑奶奶用殷切盼望的眼色看着胡雪岩说:“她晓得我离不开瑞香,应该替我想想办法。”
“办法何尝不想。不过。她哥哥说出一句话来,四姐就说不下去了。”
“喔,一句什么话?”
“她哥哥说,要为她妹子的终身着想。意思是把瑞香赎回去,要替她好好寻个婆家。”
“真的?”
看七姑奶奶是不信的语气,胡雪岩也就正好说活络话,“哪晓得他是真是假?不过,”他又把话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他是假话,也驳不倒他。三个人抬不过去一个理字。七姐,你说呢?”
“依我说,”七姑奶奶微微冷笑,“小爷叔,你手下那么多人,莫非就不能派一个能干的去打听打听他哥哥的情形,是真的为瑞香着想呢,还是说好听话,拿他妹子赎回去,另打主意?”
“打啥主意?”
“知人知面不知心。照瑞香这份人材,在她身上好打的主意多得很。”
胡雪岩不作声,这是故意作出盘马弯弓的姿态,好逼七姑奶奶注深处去谈。
七姑奶奶此时心事如麻,是为瑞香在着急,盘算了好一会,言又开口说道:“小爷叔,你同四姐决不可以让瑞香的哥哥把她赎回去,不然会造孽。”
“造孽?”胡雪岩故意装出吃惊的神气,“怎么会造孽?”
“如果瑞香落了火坑,不就是造孽?”
“七姐,”胡雪岩急急问说:“你是说,她哥哥会把她卖到堂子里?”
“说不定。”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不会的。第一,瑞香不肯,第二,她哥哥也不敢。
如说我胡某某家的丫头,会落到堂子里,他不怕我办他一个‘逼良为娼’的罪?“
“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小爷叔,你既然想到你的面子,何不早点想办法?”
“对!”胡雪岩很快地接口,“七姐,你倒替我想个法子看。”
“法子多得很。第一,同他哥哥去商量,再补他多少银子,重新立个卖断的契。”
“不,不!这点没有用。”胡雪岩说:“如果有用,罗四姐早就办了。
我不是说过,人家生意做得蛮好,赎瑞香不是打钱的主意。“
“好!就算他不是打钱的主意,诚心诚意是为瑞香的终身,不过,他替他妹子到底挑的是什么人家?男家好不好要看一看,瑞香愿不愿意也要问一
问。如果是低三下四的人家,瑞香又不愿意,小爷叔,那就尽有理由不让他赎回去了。“
“这话……”胡雪岩不便驳她太武断,急转直下他说:“ 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他为瑞香好,我们也是为瑞香好,替瑞香好好找份人家,只要瑞香自己愿意,他哥哥也就没话说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小爷叔,我想请四姐来一趟,请她来劝一劝瑞香。”
“劝啥?”胡雪岩答说:“莫非我就不能劝她?”
“我怕小爷叔说话欠婉转,瑞香是怕你,就肯答应,也是很勉强的。这种事,一勉强就没有意思了。”
“什么事要瑞香答应?而且要心里情愿?七姐,你何妨同我实说,你晓得的,我们家的丫头都不怕我的,倒是对四姐,她们还有忌惮。”
“既然如此,我就实说吧!小爷叔,我在瑞香来的第二天,心里就在转念头了,我一直想替应春弄个人,要他看得上眼,要我也投缘,象瑞香这样一个拿灯笼都寻不着的人,四姐替我送了来,我心里好高兴。本想等小爷叔你,或者四姐来了,当面求你们,哪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层曲折,真叫好事多磨了。”
“七姐,你说实话,我也说实话。”胡雪岩很恳切地答道:“我们也想到,你要有个好帮手,凡事能够放心不管,病才好得起来。不过你们夫妻的感情,大家都晓得的,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来发动,我们绝不好多说。如今七姐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同四姐没有不赞成的。不过,这件事要三方面都愿意。”
“哪三方面?”七姑奶奶抢着问说。
“你,应春,还有瑞香。”胡雪岩紧接着说:“瑞香我来劝她,我想,她一定也肯的。”
“小叔爷,你怎么晓得她一定肯?”
“我们家常常来往的女太太,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少说也有二三十位,一谈起人缘,瑞香总说:”要算七姑奶奶‘,从这句话上,就可以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