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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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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要什么紧?”阿珠的娘说,“人手不够,临时雇个短工好了。”

    谈到这里,便有“不由分说”之势了,老张摇了几十年的船,一下子弃舟登陆,要拿着上千两银子,单枪匹马回湖州开丝行,自有些胆怯,但禁不住他妻儿和胡雪岩的鼓励推动,终于也有了信心,打算着一到湖州;先寻几个丝行朋友商量。好在自己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纵非人情险,一望而知,人品好歹总识得的,只要这一层上把握得住,就不会吃亏。

    就这样兴高采烈地谈到深夜,阿珠的娘又去弄了消夜来,让胡雪岩吃过。

    阿珠亲手替他铺好了床,道声“安置”,各自归寝。她心里有好些话要跟他说,但总觉得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所以万般无奈地回到了她自己的铺上。

    这一夜船上五个人,除了伙计阿四,其作的都有心事在想,所想的也都是开丝行的事,而且也都把阿珠连在一起想,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最高兴的是阿珠的娘,一下子消除了她心里的两个“疙瘩”,第一个疙瘩是老张快五十岁了,《天雨花》、《再生缘》那些唱本儿上说起来,做官的“年将半百”,便要“告老还乡”,买田买地做“老员外”享清福,而他还在摇船!现在总算叶落归根,可以有个养老送死的“家”了。

    第二个疙瘩是为了阿珠。把她嫁给胡雪岩,千肯万肯,就怕“做小”受气,虽说胡太太看样子贤慧,但“老爷”到底只有一个,这面恩恩爱爱,那面就凄凄凉凉,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气淘。现在把阿珠放在湖州,又不受“大的”气,自己又照顾得到,哪还有比这再好的安排?她一想到此,心满意足。

    阿珠是比她娘想得更加美。她觉得嫁到胡家,淘气还在其次,“做小”

    这两个字,总是委屈,难得他情深意重,想出一条“两头大”的路子来!眼前虽未明言,照他的体贴,一定是这么个打算,他现在是先要抬举她爹的身分,做了老板,才好做他的丈人。将来明媒正娶,自己一样凤冠霞帔,坐了花轿来“拜堂”,人家叫起来是“胡太太”,谁也不晓得自己只是“湖州的胡太太”!

    她那里一厢情愿,另一面胡雪岩也在自度得计。帮老张开丝行,当然也有安置阿珠的意思在内。他也相信看相算命,不过只相信一半,一半天意,一半人事,而人定可以胜天。脱运交运的当口,走不得桃花运,这话固然不错,却要看桃花运是如何走法?如果把阿珠弄回家去,倘或大小不和,三日两头吵得天翻地覆,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来做生意?象现在这样,等于自己在湖州开了个丝行,阿珠和她父母会尽力照应。自己到了湖州,当然住在丝行里,阿珠也不算大,也不算小,是个外室,将来看情形再说,果然丝行做得发达了,阿珠就是胡家有功之人,那时把她接回家去,自己妻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他这个念头,看起来面面俱到,事事可行,真正是一把“职意算盘”。

    但是,他再也想不到,老张的心思却变了。

    他虽是摇船出身,也不识多少字,倒是个有骨气的人。阿珠愿意嫁胡雪岩,自己肯委屈“做小”,他妻子又极力赞成,既然母女俩一条心,他也不反对。照他的想法,将来阿珠到了胡家,不管是大小住在一起,还是另立门户,总归是在杭州,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眼不见为净,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

    此刻不同了。开丝行,做老板,固然是一步登天,求之下得。但旁人不免要问:“摇船的老张,怎么会一下子做了老板?”这话谈下去就很难听了!

    总不能逢人去分辩:“阿珠给胡某人做小,完全是感情,阿珠自己喜欢他。

    开丝行是胡某人自己了为做生意方便,就是没有这桩亲事,他依然要开,依然要叫我出面做现成老板!“这话就算自己能够说,别人也未见得相信。所以他这时打定主意,开丝行与阿珠嫁胡雪岩,这两件事决不可夹杂在一起。

    “喂!”躺在铺上的老张,推推他妻子,低声问道:“阿珠的事,你们变过了?”

    “没有。”

    “那‘他’怎么叫你‘干娘’?”

    “这是人家客气,抬举我们。”

    “抬举是不错。不过‘冷粥冷饭好吃,冷言冷语难听’。”

    “什么冷言冷语。”他妻子很诧异地问,“哪个在嚼舌头?”

    “也没有人在嚼舌头。是我心里在想……”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得福不知!该想想正经,到了湖州,寻哪几个朋友,房子看在什么地方?”

    老张对他妻子,七分敬爱三分怕,听她这语气,如果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就出来,当夜就会有一场大吵,因而隐忍未言。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胡雪岩起身,阿珠服侍他漱口洗脸,由于急着要上岸办事,连点心都顾不得吃,就起身去了。临走留下话,中午约在盐桥一家叫“纯号”的酒店见面,又说,如果阿珠和她娘有兴致,也一道来逛逛。

    母女俩的兴致自然极好。盐桥大街多的是布店和估衣店,阿珠跟她娘商量:“爹要做老板了,总不能再穿‘短打’,先到估衣店去买件长衫,再自己剪布来做。”

    “好啊!”她娘欣然同意,“我们早点去!”

    她们母女俩高高兴兴在收拾头面,预备出门。老张一个人坐在船头上闷闷不乐,心里在想,中午一见了面,胡雪岩当然会把银子交过来,只要一接上手,以后再有什么话说,就显得不够味道了。要说,说在前面,或者今天先不接银子,等商量停当了再说。

    他要跟他妻子商量,无奈有阿珠在,不便开口,心里踌躇无计,而一妻一女倒已经头光面滑,穿上“出客”的衣服,预备动身了。

    “该走了吧!”阿珠的娘催促老张。

    “爹!”阿珠又嫌她爹土气,“你把蓝布小衫换一换,好不好,寿头寿脑的,真把人的台都坍光的!”

    由于宠女儿的缘故,老张一向把她这些没规没矩的话,当作耳边风。但话虽不理,该有行动,而他望着她们母女,怔怔地好象灵魂出窍了似的,好半天不开口。

    “呀!”他妻子不胜讶异地:“怎的?”

    老张摇摇头,接着说了句:“你们娘儿俩去好了。我不去了。”

    “咦!为啥?”

    老张想了想说:“我要帮阿四把船摇回万安桥去。”

    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阿珠和她娘的脸上,顿时象眼前的天气一样,阴睛不定了。

    “你在想什么古里古怪的心思?”阿珠娘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眼圈都有些红了,“生来是吃苦的命!好日子还没有过一天,就要‘作’了!”

    “作”是杭州话,通常只用来骂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用来责备老张,便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话重而怨深,他不能不做个比较明白的表示了。

    “你不要一门心里只想自己!”他说,“人家白花花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把它蚀光了怎么办?”

    “你啊,‘树叶儿掉下来怕打开头’,生意还没有做,开口闭口蚀本!

    照我这样子说,一辈子摇船好了,摇到七老八十,一口气不来,棺材都用不着买,往河里一推,喂鱼拉倒!“

    爹娘吵架,遇到紧要关头,阿珠总是站在她爹这面,这时便埋怨着说:“娘!何苦说这些话?爹不肯去,让他不去好了。”

    “对!”阿珠的娘真的生气了,“枉为他是一家之主。我们敬他,他不受敬,随他去,我们走!”

    听得这负气的话,阿珠又觉得不安,想了想只好这样说:“怎么走?路好远到那里。”

    路不但好远,而且郊野小径,泥泞不堪,就能走进城,一又脚上的鞋袜亦已不成样子,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娘,高声喊道:“阿四,阿四!”

    “阿四到万安桥去了。”老张说。

    亏得他接了这句口,局面才不致僵持,他妻子气消了些,声音却依旧很大,“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等下再说。”老张这样回答,一面看了阿珠一眼。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

    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

    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归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

    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

    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击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

    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陪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是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来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惯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

    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象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

    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

    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客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伕,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地。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象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滋滋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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