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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这个想法,恰好与胡雪岩相同,但他只字不提,因为时机未到。这时候,大家一起团团坐下吃饭,胡雪岩上坐,左首老张,右首陈世龙。下方是她们母女俩的位子。阿珠的娘还在厨房里,阿珠一坐坐在右首,恰好靠近陈世龙。
“来端菜!”因为爱珍临时被遣上街买东西去了,所以阿珠的娘,高声在厨房里喊。
听这一喊,却是陈世龙先起身,阿珠便很自然地把他一位:“你坐在那里,我去。”
陈世龙还是跟着去了,两个人同出同进,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说了什么?
阿珠只是在笑。胡雪岩一面跟老张喝酒,一面眼角瞟过来,心里有些好笑。
吃完饭,略坐一坐,胡雪岩又要走了,说还有事要跟郁四商量。阿珠和她娘听这一说,怏怏之意,现于颜色,她们都似乎有许多话要跟他谈,但细想一想,却又没有一句话是紧要而非在此刻说不可的,便只好放他走了。
“杭州见面了。”胡雪岩就这么一句话告别。
等走到门口,阿珠的娘赶上来喊住他问:“那么,啥时候再到湖州来?”
“现在哪里说得定?”
阿珠的娘回身看了一下,阿珠不在旁边,便又说道:“那件事,您放在心上。今年要办了它。”
“对,对!”胡雪岩答道:“今年年里,一定热热闹闹办喜事。那时我
一定要来。“
如果是做新郎官,当然一定要来,何消说得?阿珠的娘觉得他的话奇怪,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胡雪岩已经不是她的“女婿”了。
十一王有龄的船到杭州,仍旧泊在万安桥。来时风光,与去时又不大相同。
去时上任,仪制未备,不过两号官船,数面旗牌,这一次回省,共有五只大号官船,隶役侍应,旗帜鲜明。未到码头,仁和、钱塘两县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应,驱散闲人,静等泊岸,坐上大轿,径回公馆。
胡雪岩却不忙回家,一乘小轿直接来到阜康,他事先并无消息,所以这一到,刘庆生颇感意外。胡雪岩原是故意如此,叫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刘庆生一手经理之下的阜康,是怎么个样子。
因此,他一面谈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视线扫来扫去,店堂里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伙计接待顾客,也还客气,兑换银钱的生意,也还不少,所以对刘庆生觉得满意。
“麟藩台的两万银子,已经还了五千……”刘庆生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业务情形,作了个简略的报告。然后请胡雪岩看帐。
“不必看了。”胡雪岩问道:“帐上应该结存的现银有多少?”
“总帐在这里,”刘庆生翻看帐簿,说结存的现银,包括立刻可以兑现的票子,一共七万五千多银子。
“三天以内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万不到。”
“明天呢?”胡雪岩又问。
“明天没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岩说,“我提七万银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说着拿笔写了一张提银七万两的条子,递了过去。
他这是一个试探,要看看刘庆生的帐目与结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库存出来看,显得对人不相信,所以玩了这么一记小小的花样。
等刘庆生毫不迟疑地开了保险箱,点齐七万两的客票送到他手里,他又说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来。你放心,不会耽误后天的用途。
说不定用不到七万,我是多备些。“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庆生的操守和才干,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见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谈此行的成就,王有龄派人来请,说有要紧事商量,请他即刻到王家见面。
到得王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王有龄正在书房里踱方步,一见胡雪岩就皱着眉说:“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称新登,是杭州府属的一县,在富阳与桐庐之间,那一条富春江以严子陵的钓台得名,风光明媚,是骚人墨客歌咏留连的胜区,但新城却是个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莫非奉委审案子?”
胡雪岩问。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审问。”王有龄答道:“新城有个和尚,聚众抗粮,黄抚台要我带兵去剿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不是当耍的事。”他问,“雪公,你带过兵没有?”
“这倒不关紧要,我从前随老太爷在云南任上,带亲兵抓过作乱的苗子。
不过这情形是不同的,听说新城的民风强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总以强悍的居多。新城这地方,尤其与众不同,那里
在五代钱武肃王的时候,出过一个名人,叫做罗隐,在两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间,“罗隐秀才”的名气甚大,据说出语成谶,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异事。新城的民风,继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强之气,所以很不容易对付。
“是啊!”胡雪岩答道:“这很麻烦。和尚聚众抗粮,可知是个不安分的人。如果带了兵去,说不定激成民变。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这一点。再说,一带兵去,那情形……”王有龄大摇其头,“越发糟糕!”
这话胡雪岩懂。绿营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带队下去,地方老百姓行就遭殃。想到这一天,胡雪岩觉得事有可为。
“雪公!随便什么地方,总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动为妙,你不妨单枪匹马,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声望的绅士,把利害关系说明白。此事自然能够化解。”
“话是不错。”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为难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不够。上头的意思是,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怕刁民学样捣乱,非要严办祸首不可。”
“不管是严是宽,那是第二步的事!”
“对!”王有龄一下领悟了,不管怎么样,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才能谈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拜个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个?”
“魁参将。他原来驻防嘉兴,现在调到省城。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不能胡来。”
“叫他不出队,怕办不到。”胡雪岩说,“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都当发财的机会到了。哪里肯听你的话?”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总要许他点好处。”胡雪岩说,“现在不是求他出队,是求他不要出队。”
“万一安抚不下来,还是要靠他。”王有龄点点头,下了个转语:“不过,你的话确是‘一针见血’,我先许了他的好处,那就收发由心,都听我的指挥了。”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将来事情平定以后,“保案”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实在是要他听自己的指挥。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很爽快地答应照办。
由于王有龄遭遇了这么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该办的事无法分身,只有胡雪岩帮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门的公事要紧,胡雪岩用他从阜康取来的客票,解入藩库,把湖州带来,由郁四调来的五万银票,连同多下的两万,一起还了给刘庄生。此外还有许多王有龄个人的应酬,何处该送礼,何处该送钱,胡雪岩找着刘庆生帮忙,两个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办妥了。
“这就该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岩把经手的事项,一一向王有龄交代过后,这样对他说,“我赤手空拳做出来的市面,现在都该要有个着落。命脉都在这几船丝上面,一点大意不得。”
王有龄哑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于赤手空拳,至少要有个心腹在身边,遇到疑难危急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岩既已做了这样的表示,而且也知道这一次的丝生意,对他的关系极大,所以原想留他帮忙的话,这时候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无奈的神色,胡雪岩自然看得出来。心里在想:这真叫爱莫能助!第一,实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带兵出队,动刀动枪的事,也真有点“吓势势”,还是不必多事为妙。
因为如此,他就不去打听这件事了。管自己跟张胖子和刘庆生去碰头,把他到上海这个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联络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过去,丝船到了杭州,陈世龙陪着老张到阜康来报到。
问起路上的情形,陈世龙说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听到许多消息,各地聚众抗粮的纠纷,层出不穷,谣言极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劝胡雪岩当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动身,早早赶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镖”就可以放心了。
“世龙兄这话很实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个小东,给胡先生送行。”刘庆生又面邀老张和陈世龙说:“也是替你们两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请一位‘堂客’。”
“是,是。”刘庆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今天夜里的月亮还很好,我请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厌了。”胡雪岩笑道,“还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从客便。”刘庆生问老张:“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岩说,“叫世龙走一趟,先接她到这里来再说。”
听得这话,陈世龙连声答应着,站起来就走。等了有个把时辰,两乘小轿,抬到门前,阿珠走下轿来,只见她破例着条绸裙子,但盈尺莲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来,裙幅摆动得很厉害,别人还不曾摇头,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条断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惯!”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罪来受?”胡雪岩这样笑着问。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陈世龙。阿珠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眼风自然而然地瞟了过去。
话中虽带着埋怨,脸色和声音却并无责怪之意,倒象是陈世龙怎么说,她就该怎么听似地。
这微妙的神情,老张看不出来,刘庆生更是如蒙在鼓里,甚至连阿珠自己都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但胡雪岩心里明白,向陈世龙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商量商量,到哪里去吃饭?”刘庆生还把阿珠当做胡雪岩的心上人,特地征询她的意见:“ ‘皇饭儿’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馆子,就在城隍山脚下,吃完逛山,正好顺路,自然一致同意。于是刘庆生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上城隍山去品茗纳凉。
这夜月明如昼,游客甚多,树下纳凉,胡雪岩跟老张和刘庆生在谈近来的市面,阿珠和陈世龙便小声闲话。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尽是她的话,指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为他介绍杭州的风物。
到得二更将近,老张打个哈欠说:“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珠有些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陈世龙却是一言不发,抢先下山。胡雪岩心里奇怪,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这个疑团直到下山才打破,原
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伕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伕,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
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
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碍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象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的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决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贴,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列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干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干燥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坛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