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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合二为一,是当今读者最热衷的事情。于是所有的人都认定了那段浪漫的爱情故事,一定要叔叔担任男主角,并且不许卸妆闭幕。叔叔或者继续演出这段乱世情史,满足观众的需要,或者就将以前的成功的戏剧一并粉碎,破坏观众的欣赏。叔叔先是选择前一种做法,因不堪负重,败下阵来,最后做了一个逃兵,遭来人们的怨恨。一种受了欺骗的情绪在群众中可怕地蔓延,似乎货物出门便百事不管,挣了名声就卸了责任,有一种过河拆桥的不仁义的味道。然而,失望的情绪转眼被好奇心理取代。离婚是最富吸引力的新闻。叔叔的知名度再一次增长,一夜之间,谱写了明星轶事。这时候,叔叔又参加了一个笔会。那时候,笔会非常多的,开完了这个开那个,笔会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大家见面,免不了要问起此事,尤其是一批女性,她们心里暗暗地期望能够进入叔叔新的浪漫剧中,即使是担任一个配角。这些女性的年龄层次从四十五岁到十八岁,囊括了整整两代人。叔叔说他的婚姻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带有时代的烙印,作为审美也许有欣赏的价值,现实中却有无数的困难。他说在他无家可归的日子里,妻子收留了他,以她的情爱哺育了他孱弱的身心。如今他健壮了,便要离家远行,这确有一股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味道,可是使生命力衰竭则是更大的不道德和不人性。我们就问他妻子对离婚的态度,我们习惯以叔叔小说中女主角的名字称呼叔叔的妻子。叔叔回答,她只说:人在危难时,就当拉一把,人有了高远的去处,则当松开手。他妻子的回答使我们叹服不已,人人脸上都有愧色。我们相信叔叔是经过了痛苦的思想斗争才跨出这一步的,我们也相信叔叔的婚姻至少在那时候是美好的。没有一件事情是永恒的,都是阶段性的,尤其是爱情。所以,我想,事情确是如叔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了。但是,离婚的理由却不是那样简单,这理由甚至超出了叔叔自己的理解。所以被我知道是因为一个心理的契机。这是一个心理的原因,在整个故事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而现在仅仅是开头。
在叔叔结婚的第二个春天,便有了一个儿子。这一段日子是叔叔平静美满的时光,其实却是灾难来临前令人陶醉的假象。叔叔在屋前种了喇叭花,屋后种了一小片油菜,油菜花开的季节,就飞来此地罕见的淡白的粉蝶。在这段日子里还发生过一个小小的事件,最后所以没有酿成大祸,全归于妻子对叔叔绝对的信赖和博大的胸怀,可是这却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这个事件的材料,来源于一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叔叔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揭发材料,还有叔叔档案袋中一小份思想认识,是被那位“漏网右派”捅出来的。他到处讲右派的坏话,分明是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但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却能接触第一手资料,所以有时候我也用得着他。这是叔叔绝口不提的事件,也从没在小说中写过。或许这仅仅是一个污蔑和谣言,属于文化大革命中许许多多莫须有的事件之一。可是它对于我的故事非常重要,如果没有它的话,我的故事便失去了发展的动机。因此,我必须使用这个也许是无中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委琐的小事,于叔叔伟大壮烈的苦难有腐蚀的作用。可它却使痛苦与灾难变得真实和具体,不仅仅是一种风格化的装饰。它像一枚钉子那样,将痛苦敲进人的身体,使之刻骨铭心。
我想,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蛐蛐儿在墙角里歌唱。叔叔对妻子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就走了。他去学校是因为他的一件什么东西忘在了办公室里,这件东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他就不必要晚上去拿,而等不及到明天早上。不过,他并没有和妻子说这些,他只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他就走了。学校离家不远,隔了一条常年干涸的小河,再走过一条小路,路两边的人家,院子里种了向日葵。这正是向日葵结子的季节。这是暑假的第一周或者是第二周,校园里静悄悄的,蛐蛐儿的歌唱更加宏大和响亮。当叔叔穿过白杨树影里的操场的时候,那气氛一定是非常静谧的。这气氛里有一种力量打动了叔叔的心,使他走进办公室之后没有立即去找他特地来取的东西,而是从墙上拿下一把二胡,开始拉一首忧伤的曲子。住在学校附近的人都听到了这琴声,他们说:听,先生又在拉琴了。先生拉了一段就不再拉了。这时月亮也升起了,将小河里的积水照得一片一片晶亮。忽然间,这静谧被打破了,空气里起了一团骚动,人人都有些不安,觉着在这镇上的某一处,正发生着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人们从屋里走到门外,望着月光如洗的地面,等待着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走过他们的门口。有性急的人已经离开家门,四下里跑了几步。这个小镇在它长久的静谧中培养了一种超然的警觉,它能辨别出每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时候,从学校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狗吠。人们顿时紧张起来,血液涌上心头,不出所料,果然出事了。小镇上的居民对于非常事件的预感从来不会有错。有人低低地呼唤一声,然后一齐朝狗吠的方向奔跑过去,沓沓的脚步声好像镇上突然聚集起一支军队。男人们在奔跑,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行。这样的小镇是不可侵略的,这里万众一心,草木皆兵。沓沓的脚步声朝了学校的方向过去,学校的门开了,月光如镜的操场上霎时间站满了人。在重重包围的中心,站了叔叔,叔叔的衣领已被撕碎,脸颊上留有巴掌的印痕。他的胳膊一左一右被两个男人揪住,那两个男人还在朝他脸上吐唾沫。叔叔的脸色苍白,眼神惶乱,他的膝头打着颤,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声。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押着他朝前走,人群让出一条道路,组成人墙,挟持着他们通过。叔叔神志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由于被那么多人注视而感到窘迫,他便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于是遭来人们愤怒的辱骂:瞧这婊孙,还有脸笑。操他八辈子的祖宗啊!不知是哪个孩子带的头,孩子们开始朝他扔石块。石块如雨点一般朝他飞来,他不由埋下了头。可是一阵屈辱袭来,他又奋力昂起了头,就有石块击中了他的额角,流下了鲜血。鲜血使他的脸看上去可怕又可怜,人群沉默了一刻。人们认得押他的两个男人是他一个学生的父亲和哥哥,这学生是这小镇上一枝花的人物,照规矩已是待嫁的年纪,所以还来上学全因为娇宠任性,要找个有趣的玩处。这时,女学生已经不知去向,这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则一清二白,小镇居民的想像力是非凡的。老师被押到校门口,徒然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因为学生的父兄这时也有些糊涂,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就在他们困惑的时候,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人,扑上前去,伸手便在那父亲脸上掴了两掌,骂着:你个婊孙养的老不死的!
出场的是老师的妻子。老师的妻子掴完学生的父亲的嘴巴,又一头撞在学生的哥哥的胸上。两人不由松了手,她便将老师拉到身边,以极迅速的动作扯下老师的一片衣襟,裹住老师头上的伤口,转眼间,老师便成了一名挂花的英雄。老师的妻子双脚一跺地,连珠炮般地说道:你还当你养了个贞女,你原是养了个婊子,勾引男人是她的一手绝活,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又很刻毒地说:你若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男人可都知道你闺女!
她是送上门的货,她是烂了帮的鞋,她是骚狐子投的胎,她是窑子里下的种!老师妻子的咒骂可说是骇世惊俗,震天撼地。她不怕如此糟蹋一个没过门的闺女伤了阴德,世上最恶毒最肮脏的字眼从她嘴里源源而出,滔滔不绝。她的声音又脆又亮,每一句都有石板钉钉的效果。这样的咒骂进行了三天三夜,她堵到那学生门上去骂,在赶集的日子里站在人最多的街口去骂。她以她语言的强悍击败了对方,扭转了局势,拯救了叔叔,可是却也种下了祸根。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丢了丑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真相的人有这么一些:老师,学生,老师的妻子,学生的父亲和哥哥,可是出于各自的原因,谁都不说,都隐瞒了实情。而到了日后,这事情再一次爆发,则是由另一些人,出于另一种用心而一手挑起的了。人们虽然有无数种猜测,可是老师妻子的恶言恶语压制了他们的口舌,他们只敢在私底下窃窃而语,绝不敢进行传播。老师妻子的恶语似乎能置人于死地,谁也不敢以身相试。人们想,这是一户外来的人家,无根无攀,于是也不怕得罪祖宗,也不怕来世里上刀山下火海,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这一场风暴在那时是抑制下去了,那个夜晚留在人们记忆中,神秘而不可测。老师和学生两个家庭,共同地守护着这一个秘密,谁也不泄露一点。后来所揭露出的所谓的真相,其实都是当事人被逼不过做的假供,以及旁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杜撰。
然而不管怎么说,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丢了丑,在很长的日子里,他抬不起头,他行动举止有一点委琐,言语总是嗫嚅着,不清楚也不果断。从此,他再不拉二胡了,在放学以后的时间里,再也不去学校。他下了班就直接回了家,抱着孩子。人们走过他家,有时候就看见他抱了孩子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他还变得有些怕老婆,唯唯诺诺的,被老婆使唤着,还被老婆的母亲使唤着。他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剩地全交到这母女二人的手中,他甚至戒了烟,也不常喝酒。他身上总是穿着那几件旧的衣裳,很少添鞋袜。他还变得有些邋遢。有时候,他的妻子会当了人面数落他,说他马虎,凡事都不在意,不换衣服。其实新衣服就在柜子里,却不爱换,只爱看书。在那些日子里,看书成了叔叔惟一的嗜好。他的妻弟,也就是他过去的学生,在县里读高中,每个周末回来,都从图书馆给他借来书。读书的时候,叔叔的心境是平静和愉快的。当他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静和愉快的,一针针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猫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彻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条龙,喜气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地待你好!这样的夜晚总是很缠绵,直到东方欲晓。这样的日子平静地过去了一年光景,与以后的灾难的日子相比,这称得上是幸福的生活了。
关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我已进入了主观臆想的线路。这几乎和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样,和叔叔自己从小说及平时言谈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样。没有人能提供我可靠的材料,夫妻间的私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且谁也不会作真实的表达。这一段材料的空缺只有靠我的想象去填补。我填补的方法大致是这样:在两个基本属实的已知的情节之间,设计一个最合理因而也是最简捷的过渡,好比在两点之间最紧密的连结是一条直线。困难在于要准确判断已知情节本质的内涵和走向,这是设计简捷合理过渡的重要前提和根据。但是,偏差是难免的,尤其当我使用的材料都是那么模棱两可,歧义丛生。那天晚上的事故一定有着深不可测或者平白可话的原委,要从一个小镇上简单又微妙的人事关系中去揣度个中原委并非不可能,可是事情已过去这么长久,人们的印象与认识又都充满谬误,外查内调的时代也已过去,我坐在我的书桌前讲故事,有一些来龙去脉便只得省略了。而我已经完成了开头的段落,讲到了这里,回头的道路是没有的,我只有沿了我的想象继往开来,将故事进行到底。
就这样,叔叔有一度成了妻子的大宝宝。在这家庭中,除了上班挣工资这一桩事,没有别的需要负责。他的一切,除了思想而外,全由妻子负责管理。他每日下午回到家,就抱了大宝——大宝是他们儿子的名字——他抱了大宝坐在门口,喇叭花开了一度又一度。他和大宝两个坐在黄昏的喇叭花下,两人都不说话,静悄悄的。他没什么要和儿子说的,儿子视他也如陌路人一般。等屋里两个女人弄好晚饭,天色便也黑了。晚饭以后,妻子就将窗前的书桌整理一下,对叔叔说:看书吧!叔叔就坐到书桌前看书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几百上千个这样的日子里,会有那么一天,当叔叔的妻子对他说:看书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将桌子上的书扫到地上,又一脚将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齿道:看书,看书,看你妈的书!看他横眉瞪眼的样子,似乎面前的书桌不是书桌,而是牢笼了。开始,叔叔的妻子惊呆了,吓坏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叔叔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且又发作得很突兀,便不知说什么好。可是她仅仅只怔了一会儿工夫,就镇定下来。她不由得怒从中来,她将大宝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说:“你有什么话尽管直接说,用不着这样指着桑树骂槐树;这个家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满意尽可以走;烧给你吃,做给你穿,我兄弟借书给你看,我妈这么大岁数给你带孩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摆什么款儿?你拿上你的东西走好了,现在就走!”叔叔没有说话,像一头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两只手捏成了拳,关节捏得发白。叔叔是个敏感的人,他从这话里一定听出了两重意思:一重是他是这个家庭的受惠者,这个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离开这个家,他所能带走的仅是他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属他所有的东西。这一刻里,叔叔所受的震动是极大的,因他已经沉溺在这小家庭中很久,将鹰和乌鸦的童话埋在了心底,日常生活的温暖剥蚀了他的理想,使他越来越深地蜷缩进这避风的港湾。而在这一刻里,他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他发现他原来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他就站在那里无声地哭泣起来。像他这样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一旦哭泣起来,可使人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他的流泪好比是流血一般,如不是真的心痛,是绝不能哭的。叔叔的妻子被他的眼泪弄得心痛万分,由于心痛又更加气恼,她说:你哭算什么本事。我也会哭的!说罢真的泪如泉涌。孩子缩在墙角却不哭也不闹。静静地烦闷地看着这个场面。他脸上时常有这种烦闷的表情。叔叔哭了一会儿,就弯腰把扫在地上的书本拾起来,一本一本地摞在桌上。然后,他就坐下来看书了。叔叔的妻子便也不再多话,退回到床沿坐下,做她的针线活。她做着做着,就抬起脸望一望叔叔的背影,心里想道,他在想什么呢?她第一次关心叔叔心里想的东西,微微有点不安。在那时候,她就已经敏感到叔叔的思想于她生活的威胁。这一晚上其余的时间里,叔叔都沉默着,很晚很晚还不上床。她没有催促他睡觉,他也没在惯常的规定时间里睡觉。他的灯在这沉寂的小镇上亮了很久,在天亮之前格外黑暗的时间里,人们以为这是一颗启明星。这是在很多很多正常的日子里一个稍稍特殊的日子,可是这决不妨碍叔叔和妻子这一段生活总体上算得幸福,就如叔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一个青年右派的婚姻一样 。
还应当设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宝的关系,这于故事的发展和结束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孩子出生时,叔叔正在教室里上课,当人们来叫他,他告了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对自己说,假如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孩,那就是生女儿;假如遇到的是个男孩,则生儿子。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暗暗企盼遇到个女孩。在这条短短的回家路途中,他的美梦已经做开了头,他想他的女儿应当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一张什么样的嘴,应当扎什么样的小辫,应当穿什么样的鞋袜。后来,当西方各种各样的心理学传到中国,中国也开始建设自己的有东方特色的心理学科的时候,人们分析说,这类现象其实是一种隐秘情结的下意识反映。他所设想的女儿的形象其实正是他梦中的爱人。所以,后来,当他得知落地的婴儿是个男孩的时候,他不由地生出一种失恋的心情,深深地失望了。从此,他对这个男性婴儿总有一种生分甚至敌意的感觉,好像一个外人侵入了他家,并且将他的家人驱赶了出去。这样,他和儿子的那种长久的疏远的感情便在此得到了解释。这时候,正当他走在路上等待一个女孩出现,来到跟前的却是一只肮脏的老羊,长长短短的毛上沾了一些野草的草籽,散发出腥臭气味,把他的好梦打断了。孩子是在日落的时分降生的。后来,叔叔曾经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