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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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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她十分惊讶,尖着嗓子说。“你的意思是,给我打扫房间、洗衣服、熨衣服的都是男人?内衣内裤我自己洗?萨默斯太太。”
  “不必大惊小怪,夫人。”萨默斯太太泰然自若地说。“就我所知,这些不信基督教的中国人以洗衣为生已经很久了。金罗斯先生说,他们洗得这么好,因为他们习惯洗丝绸。至于他们是不是男人无所谓。他们不是白种男人,只是异教的中国人。”
  午饭后,伊丽莎白的贴身女仆来了,是个异教的中国姑娘。在伊丽莎白眼里,她是个让人销魂夺魄的美人儿。杨柳细腰,亭亭玉立,朱唇恰似含苞的花骨朵。伊丽莎白此前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但是这个姑娘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觉得她既有中国人的血统,又有欧洲人的血统。一双杏眼,双眼皮,水灵灵,睁得老大。黑缎子衣裤,满头秀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
  “我能来服侍你,非常高兴,夫人。我叫玉。”她说,两手半握放在前面,脸上挂着羞怯的微笑。
  “你说话没有口音。”伊丽莎白说。过去几个月里,她听过许多各不相同的口音,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苏格兰口音那么重,有的人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玉的口音和大多数殖民地居民一样,有点儿伦敦东区人的伦敦腔,还有点儿英格兰北部地区和爱尔兰味儿,再加上比这几个地区的语言更具特色的当地人说话的腔调。
  “二十三年前,我父亲从中国来,娶了我母亲。她是爱尔兰人。我出生在巴拉拉特金矿,夫人。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跟着金矿走。后来,爸爸碰上茹贝小姐,我们一家人才结束四处漂泊的生活,安定下来。我母亲在牡丹出生之后,跟一个维多利亚士兵跑了。我想,她是因为不想再生女孩儿了。我们家总共七个女孩儿。”
  伊丽莎白想说点儿安慰她的话。“我不会是个严厉的女主人,玉,我向你保证。”
  “哦,你就尽管严厉吧,丽翠①小姐。”玉乐呵呵地说。“我来这儿前是茹贝小姐的侍女。恐怕没有比她更严厉的女主人了。”
  这么说,茹贝是个很厉害的女人。“现在谁是她的女仆?”
  “我妹妹珍珠。茹贝小姐要是烦她,我们还有茉莉、牡丹、绢花和桃花。”
  伊丽莎白问了几次,萨默斯太太才告诉她,安排玉住在后院的棚屋里。
  “那可不行。”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很为自己的卤莽而惊讶。“玉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定要照看好她。在我需要家教之前,可以让她先搬到女教师的房间住。那些中国男人也住在后院的工棚里吗?”
  “他们住在城里。”萨默斯太太冷冷地说。
  “他们从城里来上班的时候也坐那种车吗?”
  “恐怕不是,夫人。他们走那条小路。”
  “金罗斯先生知道你如何管理这儿的事情吗?”
  “他不管这些事儿,我是管家。他们是异教的中国人,抢了我们白人男人的饭碗。”
  伊丽莎白嘴角现出一丝冷笑。“我还从来没听说有哪个白人男人穷得为了挣口饭吃,不惜洗别人的脏衣服。你说话操殖民地口音,估计你是生在新南威尔士,长在新南威尔士。不过,我要警告你,萨默斯太太,在这幢房子里,对其他种族的人,不能有半点儿歧视。”

    一 命运的改变(22)      
  “她向金罗斯先生告我的状,”萨默斯太太憋了一肚子气,向丈夫诉苦,“他就跟我大发雷霆!现在,玉搬到女教师的房间里住去了,那些中国人也都开始乘车上下班。真丢人!”
  “有时候,玛吉,你也是个傻瓜。”萨默斯说。
  萨默斯太太吸了吸鼻子,轻蔑地说:“你们都是些异教徒。金罗斯先生最坏!一边和那个女人私通,一边娶一个小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为妻!”
  “住嘴,你这个傻瓜!”萨默斯生气地说。
  起初,伊丽莎白不知道该怎样打发时间。和萨默斯太太发生争执之后,她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女人,总是设法躲着她。
  图书室虽然藏书一万五千册,却给不了她多少慰藉。那些书从地质学、工程学到金、银、铁、钢,应有尽有,但是书里的内容她都不感兴趣。还有好几个书架放着皮装封面的各种报告。更多的架子上放着皮装封面的新南威尔士法律。另外几个架子上放着一套书名为《英格兰哈尔斯波里法》的丛书。什么小说也没有。他津津乐道的关于亚历山大大帝、恺撒①和其他名人传记,都是用希腊语、拉丁文、意大利语和法语写的。亚历山大一定受过高深的教育。不过她找到几本经过简写的神话故事,一本吉布·爱德华②的《罗马帝国的兴衰史》,和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那些神话故事读起来饶有趣味,别的书都很难懂。
  亚历山大吩咐她,不要去圣安德烈教堂(那座有尖塔的红砖英格兰教堂)做礼拜,等在这儿住一段时间,实在觉得金罗斯城没有她愿意交往的人再说。她开始怀疑,他是有意把她和别人隔离起来,她注定要在山上孤零零一个人住着,就像她是一个不愿意为人知道的秘密。
  不过,他没有禁止她散步,伊丽莎白便出去溜达。起初活动范围只限于周围美丽的田野,后来就大着胆子往远一点的地方走。她找到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顺着小路走到矿井竖立的那台升降机,但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地方,看一眼下面她尚未观察到的活动情况。那以后,她开始探索森林的奥秘。她发现一个迷人的世界,那里到处是花边状的蕨、生满苔藓的幽谷和参天古树。古树的树干有朱红色、粉红色、奶油色、淡蓝色以及深浅不同的棕色。一群群非常美丽的鸟飞来飞去。鹦鹉的羽毛像天上的彩虹五光十色,一种小鸟发出令人难以捉摸的、银铃般的叫声,还有的鸟儿歌声比夜莺还婉转动听。她屏住呼吸,看小袋鼠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那情景仿佛一本活起来的图画书。
  最后,她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看见一股清澈、湍急的溪水顺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奔腾,坠入下面金罗斯树木与钢铁的丛林。这种变化生动得令人毛骨悚然。一股清流从天堂般的仙境坠入山脚一堆堆矿渣、碎石、坑洼、土丘、壕沟,变成浊水,在一片丑陋中蔓延开来。
  “你找到了这股小瀑布。”耳边响起亚历山大的声音。
  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回转身。“吓死我了!”
  “蛇比我的声音更可怕。当心点儿,伊丽莎白。这儿蛇很多。有的能把你毒死。”
  “哦,我知道这儿有蛇。玉告诉过我,还教我怎样吓跑毒蛇。你可以两脚使劲跺地。”
  “那得你及时发现。”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山下就是人们为了找金子滥采滥挖的证据。”他说。“这是一种原始的工作方式。他们挖了两年也没有挖出一粒金砂。当然,我个人也应该为这种混乱负责。我来这儿还不到六个月,人们就传说,我在阿波克罗比河这条小小的支流发现了金矿。”他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肘,让她回转身来。“走吧,去见见你的钢琴教师。对不起,”顺着原路往回走的时候,他说,“我没有想到把那些我本应该知道你喜欢看的书带来。我正忙着纠正一个生产上的错误。”
  “我必须学习弹钢琴?”她问道。
  “如果你愿意让我高兴,就得学。你愿意让我高兴吗?”

    一 命运的改变(23)      
  我愿意吗?她心里想。除了在床上,我几乎看不见他,他甚至连饭都不在家里吃。
  “当然愿意。”她说。
  西奥多拉·詹金斯小姐有一点和玉相同。她们都是跟父亲从一座金矿跑到另外一座金矿。汤姆·詹金斯因为过度饮酒死于肝功能衰竭。那时候,他在索法拉——土伦河畔一座金矿,撒手西天之后,留下相貌平平、胆小怕事的女儿,上无片瓦,下无寸草。起初,她在供膳食和住宿的公寓干活儿,侍候客人吃饭,洗盘子,整理床铺。工资不超过每天六便士,可以有个住处,有碗饭吃。因为她笃信宗教,教堂便成了她最大的安慰。牧师发现她风琴弹得很好之后,那儿更成了她的好去处。索法拉金矿倒闭之后,她流落到巴瑟斯特。康斯坦斯·丢伊看到她在《巴瑟斯特日报》登的广告之后,就把她请到他们在丹利的家里,教几个女儿弹钢琴。
  丢伊家最小的女儿到悉尼寄宿学校上学之后,詹金斯小姐只得再回巴瑟斯特,辛辛苦苦教钢琴,还得给人家缝补衣衫。亚历山大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每天给他妻子上一次钢琴课,条件是在金罗斯给她一幢小房子,还给她一份可观的薪水。詹金斯小姐满口应承,自是千恩万谢。
  她还不到三十岁,可是看起来足有四十。再加上衣服灰不溜秋,没有色彩,风吹日晒,皮肤粗糙,脸上现出一条条细细的皱纹,越发显老。她的音乐才能归功于母亲。她教她学习音乐,不论到哪座金矿,都要设法找架钢琴让西奥多拉练习。
  “我们到索法拉第二天,妈妈就死了,”詹金斯小姐说,“一年以后,爸爸也死了。”
  詹金斯小姐四处流浪的生活让伊丽莎白浮想联翩。亚历山大娶她之前,她从来没有到过离家五英里以外的地方。对于女人,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该有多么艰难!詹金斯小姐对亚历山大给她的这个机会自然万分感激,而那欣喜之中又有多少辛酸!
  这天夜里,她完全出于自愿,钻到丈夫怀里,把头贴在他的肩膀上。
  “谢谢你。”她轻声说,吻了吻他的脖子。
  “谢我什么?”他问道。
  “你对詹金斯小姐那么好。我向你保证,一定把钢琴学好。我至少能做到这一点。”
  “还有一件事情你也能为我做到。”
  “什么事情?”
  “把睡袍脱了,肉挨着肉。”
  话说到这儿,伊丽莎白只好由他摆布。“那事儿”做的次数已经很多了,她不会尴尬,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可是对于她,“肉挨着肉”并不觉得更快乐。然而,对于他,那个夜晚显然是胜利的标志。
  但是,学习钢琴并非易事。不能说伊丽莎白一点儿天分也没有,但她毕竟不是在音乐氛围中长大的。对她而言,完全是从零开始。她连音乐最基本的知识都不具备。这样日复一日地敲击琴键,练习音阶,什么时候才能弹出个 曲子?
  “是啊。但是,首先,你的手指要变得非常敏捷、灵巧,左手要习惯于和右手同时做不同的动作。耳朵要分辨出每一个音符之间的区别。”西奥多拉说。“现在,再来一遍,亲爱的伊丽莎白。你正在进步,真的。”
  短短一个星期,她们俩就不再被那些虚礼所拘束,相互开始直呼其名。学钢琴成了“例行公事”,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伊丽莎白的孤独。除了星期日,每天上午十点,西奥多拉都坐车来山上亚历山大的府邸。午饭前,教伊丽莎白乐理。午饭就在伊丽莎白最喜欢的“温室”里吃,然后开始没完没了地练音阶。下午三点,西奥拉多又坐车回金罗斯。有时候,她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有一次,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一直走到能看见她那幢小房子的地方。西奥多拉指着房子让伊丽莎白看。这座房子是她的骄傲,让她欣喜万分。
  但是,她从来没有邀请伊丽莎白去她那儿做客。个中原因,伊丽莎白心知肚明。在这个问题上,亚历山大态度非常坚定。不管什么原因,他的妻子都不能造访金罗斯。

    一 命运的改变(24)      
  伊丽莎白第二个月没来月经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亚历山大。麻烦在于,她还不真正了解他,而且他不是她想了解的那种人。尽管她一再告诫自己,对丈夫的恐惧毫无道理,但是,亚历山大依旧赫然耸立在她的心中,遥不可及,令人敬畏。他总是忙得不可开交,她甚至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所以,她怎么能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呢?怀孕让她心里充满一种难以言传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和“那事儿”、和亚历山大并无关系。不论她在心里怎样颠来倒去地想,她还是没法张口。
  来金罗斯府邸两个月之后,她给他演奏了For Elise。他总算回家吃了一顿晚饭。听了她的演奏,他非常高兴。因为她一直等到手指可以准确无误地对付那些琴键,才在他面前“露了一手”。
  “太棒了!”他大声说,把她从琴凳上抱起来,两个人一起坐在一张休闲椅上。他把她放在大腿上,第一次咬了咬嘴唇,清了清喉咙,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说,以为他要问关于钢琴课的事儿。
  “我们结婚已经两个半月了,可是没见你来月经。你是不是怀孕了?亲 爱的。”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喘着粗气。“哦,哦!是的。我是怀孕了,亚历山大,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他很温柔地吻了吻她。“伊丽莎白,我爱你。”
  如果伊丽莎白能继续坐在他的腿上,如果亚历山大能继续让自己满腔柔情奔涌而出,如果他只是把话题限定在表达对孩子即将问世的喜悦,限定在阐述这样一个美好的事实——这个还是个大孩子的姑娘已经成熟到可以和他建立更亲密的关系的话,谁知道伊丽莎白和亚历山大之间将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他突然把她从怀里推开,满脸冷酷地站在她面前,一双愤怒的眼睛看着她。她以为自己做错什么惹恼了他,吓得浑身颤抖,向后缩着,想从他手里挣开。那双牢牢抓着她的手也在痉挛。
  “因为你已经怀了我的孩子,现在是我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你的时候了。”他用很严厉的声音说。“我不是德拉蒙德家的人。不是!别出声,安静!听我说!我不是你的第一代堂兄,伊丽莎白,只是默里家族——你母亲那边一位远房表兄。我母亲是默里家族的人,但是我不知道父亲是谁。邓肯·德拉蒙德知道我的母亲另有所爱,原因很简单——她一年多拒绝和他同床,却怀了孩子。他逼迫她说出对方是谁,母亲死也不肯,只是说,她心里有别人,不能和邓肯亲热,而且告诉他,她从来没有爱过他。母亲生我的时候,死于难产,把她的秘密带到了坟墓之中。邓肯太骄傲了,不愿意让人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
  伊丽莎白听了亚历山大的话,明白他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生气,稍稍宽慰了一些,但是他的故事又让她心里一阵阵害怕。而最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他要在她觉得自己被拥抱、同时拥抱他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毁掉这一切?如果她是一个年纪更大一点、更成熟的女人,或许会问,为什么他不能等一等,换个日子告诉她这件事情,可是伊丽莎白毕竟年纪太轻,她只知道,他心灵深处那个“魔鬼”比“爱人”更强大,他是私生子这个秘密比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但是,她总得说点儿什么。“啊,亚历山大!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男人在哪儿?就让她这样死了……”
  “我不知道,尽管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他说,声音变得更加冷酷。“我能够想到的只是,他更顾忌自己的脸皮,不管我和妈妈的死活。”
  “也许他已经死了。”她说,想给他点安慰。
  “我可不这样想,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我小时候在以为是自己父亲的那个人手里受尽了折磨。我一直纳闷,为什么怎样努力也讨不了他的欢心?我不知道从哪儿继承了这样一种性格——犟得像头骡子。不管邓肯打得我多狠,或者让我干多苦多累的活儿,我都不畏缩; 更不会求饶。我只是恨他。 恨他!”

    一 命运的改变(25)      
  这种仇恨仍然主宰着你,亚历山大·金罗斯,她心里想。“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她问,觉得心跳得慢了一点,不再像刚才那样鼓点般急促。
  “默里来接替长老会牧师的时候,邓肯找到一个知音。他们俩臭味相投,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就形影不离。我父母亲的故事一定立刻就成了他们的话题。那时候,我经常住在牧师家,跟迈克格雷戈先生学习——邓肯不敢违背牧师的意志——天真地以为,默里还会像他的前任一样收留我。可是默里把我赶了出去,还说,他敢打保票,我永远也上不了大学。我满腔怒火,朝他扑过去,把他的下巴打得皮开肉绽。他骂我是杂种,我母亲是卑鄙的妓女,我将为我和母亲对邓肯的所作所为下地狱。”
  “一个可怕的故事,”她说,“后来你就跑了。人们都这么说。”
  “当天夜里我就跑了。”
  “你姐姐对你好吗?”
  “温妮福雷德?还可以。不过她比我大五岁。我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她已经结婚。直到今天,她也未必知道。”他松开她的手。“可是你知道了,伊丽莎白。”
  “我确实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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