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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的眼皮抬了起来,露出了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球,两对重瞳如宇宙间神秘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线和物质。莫云久的面色始终保持着冷峻,他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大吃了一惊。他只在古代医书和传奇志异里看到过这种病例,原本他以为那只是古人的神秘幻想,但现在它却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深知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因为有的医生为了一个特殊的病例等了一辈子,这个男孩的眼睛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莫云久用特殊的小手电照了照小弥的瞳孔,那奇特的黑洞立刻就缩小了。在男孩黑色的眼球表面,反射着小手电的光线,宛如一面球形的镜子,莫云久从这面黑色的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
那不是他自己的脸。
只一瞬间,他看到映在小弥眼睛里的是另一张脸,一张右半边被黑发遮盖住的脸。
莫云久差点叫了出来。
他的手微微一颤,小手电掉在了地上,发出轻脆的撞击声,手电前端的玻璃碎了一地。
“莫医生你怎么了?”池翠连忙问道。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莫云久一时显得非常尴尬,他从小弥的面前躲开,蹲到地上把碎玻璃全都扫掉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心里的恐惧表露出来,他咳嗽了几声故作镇定地说:“小弥,把眼睛放到仪器前面。”
小弥有些不高兴,呆坐着没动。池翠严厉地催促了一声:“听医生的话,快点去。”
男孩坐在仪器面前,按照医生的吩咐,把眼睛对准了一个镜头般的东西,他只感到一片橙色的光线射进了瞳孔中,眼睛里的感觉有些热。莫医生在仪器的后面观察了一下,他依旧皱起了眉头。然后他要求小弥换一只眼睛,结果和刚才一样。
他让小弥从仪器前下来,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池翠有些着急了,她轻声地问:“莫医生,怎么了?”
莫云久嘴巴里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聊斋》里说的‘瞳人’?”
“瞳人?”池翠下意识地想到了某种半人半兽似的怪物,她呆呆地看着儿子,脑子里一下子掠过了肖泉的眼睛。
“别害怕。我只是一种猜测而已,请问你儿子眼睛的异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生出来就是这样,别人都说这孩子眼睛漂亮,其实我心里却很担心。至于他说自己看到重影的现象,是最近一年里的事了。”
莫云久深呼吸了一口,他摇着头说:“这就奇怪了。”
“告诉我,小弥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
“你看过《聊斋志异》吗?”
“知道其中一些故事,但没看过原文。”池翠感到很奇怪,医生应该相信科学,怎么说起怪力乱神的《聊斋》来了?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过一个叫《瞳人语》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姓方的书生,在郊野偶见一辆车内的美貌女子,性情风流的书生对那美女穷追不舍,惹得那女子生气了,就遣婢女捧起车下的尘土,一把撒到了书生的眼睛里。书生吓得逃了回来,觉得被撒进尘土的双眼很不舒服,后来眼睛上居然蒙了一层白膜,其右眼中还出现了旋螺。书生失明后追悔莫及,只得每日念《光明经》以忏悔。一年后,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左眼里有细微的声音,原来竟有人在他的眼睛里说话,然后他就感到鼻孔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后来又经鼻孔回到了眼睛里。他将此事告诉妻子,妻子暗暗观察,发现有两个豆粒般的小人从书生鼻子里出来,径自飞了出去,不久又一起飞回到了鼻孔中。过几日,书生又听到眼睛里有小人在说话,大意是说出来的道路太弯曲,不如自己开个洞。于是他感到左眼好像被什么东西抓裂了,然后他睁开眼睛,竟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房间,他又恢复视力了。第二天,他左眼的白膜已经消失了,但却变成了重瞳之眼。而他右眼的白膜和旋螺依然如故,才知道两个小瞳人已经合住在一个眼睛里了。”
池翠几乎听呆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眼科医生。说实话,她确实被医生讲述的《瞳人语》故事吸引住了,书生最后变成了一目重瞳,而另一目则瞎掉了,也可算是冥冥之中的报复。但那终究只是《聊斋》而已,她摇着头说:“你是说小弥的眼睛里也有‘小瞳人’?不,这不可能。”
“池翠,你听我说下去。”莫云久喝了一口水,他接着郑重地说:“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所谓‘瞳人’现象未必是蒲松龄的文学想象,而是一种寄生虫。”
“寄生虫?”
刚一说出口,池翠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个词立刻使她联想到了某些恶心的东西,感到肠子里面隐隐有些发痒。
“根据医学前辈的研究,所谓‘瞳人’,实际上是一种寄生于人体的蝇类。《瞳人语》故事中书生所患的眼疾,在医学上称为‘眼蝇蛆病’。致病的是一种叫狂蝇属的蝇类,以羊狂蝇为常见。感染这种病通常是因为人眼的分泌物,引来雌性狂蝇产幼虫于人的眼中,造成人眼有寄生物,有发痒、刺痛、流泪等症状。故事中的那两个小‘瞳人’从人的鼻孔中出入,其实是蝇蛆寄生于人体后,羽化为蝇的成虫。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几乎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病例,看到你儿子的眼睛以后,我才相信古人没有欺骗我们。”
六岁的小弥还听不懂医生的话,他茫然地看着妈妈。池翠盯着儿子的重瞳说:“你的眼睛里生了苍蝇的蛆了。”
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具楼顶天台上的男尸,无数条蛆虫在尸体上扭动着,令她作呕。现在,这些可怕的生物又寄生在儿子的眼睛里了?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吗?可她依然有疑问,如果是寄生虫,那应该是后天的,而小弥的眼睛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了,难道那蝇蛆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突然,池翠想到了自己怀孕时候的那种奇怪感觉,当小弥作为一个胚胎在她腹中蠕动的时候,她的体内确实有种生了蝇蛆般的感觉——肖泉的眼睛?想到这里,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只能把心中的疑问又吞回到了肚子里。
莫云久继续说:“治疗‘眼蝇蛆病’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从眼中取出蝇蛆。”
“那你快点帮小弥取出来。”池翠立刻说道,她感到了一丝希望。
“可是——”莫云久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在你儿子的眼睛里,我找不到蝇蛆,刚才我用仪器也检查过了,在整个眼眶的范围内都未发现这种东西。我想如果他真的生了‘眼蝇蛆病’的话,那么所谓小‘瞳人’,也就是蝇蛆,可能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了其他部位。比如鼻腔、口腔、耳道,或者颅腔。”
“你是说那小‘瞳人’可能钻进了小弥的脑子里?”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你不必害怕。”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死?”池翠紧紧搂着小弥,缓缓吐出了最后的“死”字。
“我不知道,但我想这一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别担心,小弥的‘眼蝇蛆病’纯属我的推测,我自己都无法肯定。而且,人眼的重瞳也有可能是虹膜先天畸形所造成的。其实,史书上记载的许多著名人物都有重瞳现象,比如舜帝、晋文公重耳、西楚霸王项羽、南唐李后主,他们都不是因为重瞳而死的,晋文公重耳还很长寿。总之,你需要耐心,至少目前还看不出小弥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
池翠低下头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妈妈,我要回家。”小弥轻声地在她耳边说。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莫云久转过头,不再看小弥的眼睛,“如果有什么异常,随时都能来。”
池翠一句话都不说,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离开了眼科门诊室。医院的走廊里永远散发着一股消毒酒精的气味,她只觉得自己的鼻息中充满了这种味道,将把自己烧成一团灰烬。
(24)
清晨时分,依旧春寒料峭,苏醒刚从车上下来,就立刻竖起了衣领。旁边就是江边的公园,江风夹带着泥土的腥味,直扑到他的脸上。费了很长时间,他才找到了那个地址,一栋临江的楼房。
敲了很久,门才轻轻地打开,苏醒看到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老人个子不高,但体貌健康,双目有神,面容清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鹤发童颜。
“请问你就是风老先生?”
“正是本人。”老人有浓重的方言口音。
苏醒好不容易才听懂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请进来吧。”
说完,老人把他让进了房里。客厅布置得古色古香,让人恍若回到了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苏醒在一把红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给他冲了一杯浓香四溢的茶。
“年轻人,你想问什么事,不妨直言。”
苏醒的嘴唇颤抖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四个字——“夜半笛声。”
老人眉毛扬了扬,停顿了片刻后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叫苏醒,目前在为一家报社撰写一篇有关五十多年前‘夜半笛声’传说的纪实文章。我已经采访过很多人了,他们都指点我来找您老。”
“那不是传说,而是事实。”老人自己咂了一口茶,用那浓重的口音说,“年轻人,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因为,我也曾经是一个笛手。”
“中国竹笛?”
苏醒点点头:“是在一家民族乐团里。”
“所以你对当年夜半笛声的传说很感兴趣?”虽然老人年纪很大了,但思维却和年轻人一样敏捷。
“是的,如果那确实是事实的话,我想我有义务把历史的真相还原于公众。”
“年轻人,我很欣赏你的态度。好了,有什么问题就请问吧。”
苏醒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紧张,尽管这个问题他事先早就准备好了。终于,他大着胆子问道:“风老先生,我听说您见过传说中的花衣笛手,这是真的吗?”
老人又扬起了眉毛,微微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他用茶杯的盖子在杯口不断地擦着,发出奇特的声音,然后轻轻地咂了一口茶水。他终于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曾经见过他,也就是传说中的花衣笛手。”
“能说说具体的情况吗?”苏醒一边说,一边已经拿出了笔记本,准备记录下来。
“说来话长了,那是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也就是西历1945年。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至今回想起来,已经过去五十八年了,但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
然后,老人就用那浓重的南方口音,把五十八年前他亲身经历的所有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老人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苏醒一边听一边用笔记下来,一直写到他手都麻木了。最后,老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行了,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非常感谢。”苏醒看着手中厚厚的一叠笔记,心想确实不虚此行,最后他又提了一个问题:“风老先生,还有一事请教。您老在当年见过那支神秘的笛子吗?”
“你是说那位神秘笛手的笛子?”老人眯起眼睛,又沉思了片刻之后说,“对,当年我确实与那支笛子有过一面之缘。”
“您老还记得那支笛子是什么样吗?”
老人又回想了一下,缓缓地说:“那是一支传统样式的中国竹笛,表面是棕黄色的,笛孔间镶嵌紫红色的丝线。笛子上没有留下制作者的落款和时间,惟有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两个行书汉字,那两个字是——”
“那两个字是什么?”苏醒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老人似乎一时记不起来了,他闭起眼睛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小枝。”
苏醒的面色如死人般苍白。
(25)
成天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醒他立刻就睁开眼睛,看到了黑色的天花板。他感到自己的后背出了许多虚汗,浑身发热,于是便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看了看窗外,在朦胧的夜色中,只看到自家窗前的铁栅栏。这些铁栅栏立刻就让他想起了爸爸:现在爸爸一定也看着铁栅栏,想着七岁的儿子呢。他的爸爸就住在铁栅栏的世界里,今天上午妈妈刚带他去看过。那里很远很远,有着高高的大墙,墙上架着带电的铁网和武警的岗亭。七岁的成天已经有一年没见到爸爸了。爸爸刚进去的时候,他还在读幼儿园,等到父子再相见的时候,儿子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铁栅栏后的爸爸剃着光光的头,儿子还以为爸爸做了和尚。虽然隔着铁栅栏,爸爸还是亲了亲他,他被爸爸那浓密的胡茬刺痛了,他还感到爸爸的眼泪流到了他的嘴唇上,那味道咸咸的。妈妈和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始终都低着头,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妈妈殷勤地招待了他,而把儿子晾在了一边。然后,她和那个男人又到房间里呆了很长时间,成天一个人在客厅里打游戏机,直到他两眼都流出了眼泪,他不知道流泪是因为打游戏时间太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于是,他抹干了泪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了。他翻来覆去了很久才睡着,直到他被那个奇怪的梦惊醒。
七岁的成天仔细地回想着那个梦,眼前似乎不断地浮现起梦中的细节。除了梦以外,他还觉得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响。那奇怪的声音响了很久了,非常细微,忽隐忽现。他从床上下来,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终于听清楚了那个声音。
有人在叫他。
成天对着窗外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房间。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楼下,月光明媚无比,眼前是一条幽静的巷道,两旁是绿色的树丛。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在黑暗的小巷深处,绿树垂下的枝叶间,正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成天向那个影子跑去,渐渐地看清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影子,个头似乎和他差不多,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
幽冷的月光下,小女孩突然向前跑去。
在她一甩头发的瞬间,成天依稀看到了她的脸。他轻声地喊出了一个名字:“紫紫。”
小女孩立刻停了下来,像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成天快步跑到了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当他的手指触到小女孩的时候,他立刻有了一股恶心的感觉。
一阵风吹了过来,月亮躲进了一朵云中。
眼前漆黑一片,他只感到小女孩缓缓地回过了头来。
成天睁大了眼睛。他记得老师说过,人类的瞳孔会在黑暗中变大。
一阵笛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第三部 幻影复活
(1)
教室里又多了一个空位子。
全月站在讲台上,默默地点了点学生的人数,现在总共有两个位子空着。一个月前,一年级三班原来的班主任,在上班的路上出车祸骨折了。学校就让全月来临时代理一下班主任,但她教的是美术课,让美术老师来当班主任还不多,也许是三班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全月的缘故吧。至于孩子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她,自然是因为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生来就讨人喜欢。
两个星期前,班级里一个叫卓紫紫的女生失踪了,全月对那个小女孩有着很深的印象,她的失踪让刚代理班主任的全月感到惴惴不安。几天前有警方来学校调查过卓紫紫,据说她的爸爸死了,这又加深了全月的烦恼。今天早晨,又有一个男生没有来上课,她想下课后就给那男孩的家里打电话。全月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两个空位子上,沉思了许久,直到她发现学生们都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才想起来从自己跨进教室到现在还没说过一个字呢。
“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全月的思绪有些乱了,刚才备好的课一下子就忘了,她匆忙地想了想说:“今天,我们画水彩画,我们画什么内容呢?”
她又想了想,看了看学生们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了:“今天我们画梦。”
刚一说出口,全月就意识到自己乱说了,可是作为老师怎么能在学生们面前承认错误呢?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同学们,大家都做过梦吧?还记得起来自己做过的梦的内容吗?如果谁还记得,请举手。”
令全月意外的是,她看到所有的学生都举起了手。
她来不及多想,只是点了点头说:“非常好,现在就请大家准备好颜料和调色板,把自己最近做过的梦给画出来吧。”
然后,她把八开的铅画纸发给了教室里每一个学生。
学生们似乎对画梦很感兴趣,一拿到纸立刻就做好了准备工作,把颜料挤到调色板里,拿起画笔调起了颜色。全月的心里七上八下的,违背了预定的教案教学可不好,如果被学校领导知道可能会挨批评的。不过,如果画梦能够引发学生们的兴趣,开发学生们的形象思维与想像力,倒也不算坏。她站在讲台上,静静地看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