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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弥均匀地呼吸着,现在他显得非常安详,那张漂亮的脸蛋给人一种小天使的感觉。然而,许多年来池翠却一直觉得——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个天使,或者是个魔鬼,或者——是天使与魔鬼的同一体。”
池翠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或许那可怕的魔鬼,就隐藏在儿子的眼睛里面?他终究是幽灵的儿子,而池翠作为母亲,只不过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当她的心里越来越激动的时候,小弥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重瞳正对着池翠。
她忽然有些紧张,怔怔地说:“小弥,你醒了。”
“我在哪儿?”小弥茫然地问。
“你在家里。”
“家?”小弥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环视了房间一圈,他若有所思地说:“家?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抱着儿子说:“小弥,你不认识我了吗?”
小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说:“妈妈,我当然认识你。”
“谢天谢地。”她终于又长出了一口气。她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接下来看着儿子的眼睛说:“小弥,你为什么要跑到地下室里去?”
“妈妈,什么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间。”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没去过这种地方。”
“小弥你不要说谎。”池翠有些生气了。
“我没说谎。”
“那你去哪儿了?”
小弥神秘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楼上?”
男孩缓缓地说:“是楼顶。”
池翠的脸色又变了,她条件反射般吐出了两个字:“天台?”
小弥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去那儿?”池翠大声地问儿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她带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谁?”
“一个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儿子,许久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仿佛已映出了那小女孩的影子。但她又摇了摇头说:“又是她?你又说谎了。”
“不。”小弥大声地说,以表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我看到她坐在楼顶的大罐子下面。”
“楼顶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应该是水塔吧?显然,六岁的男孩还不懂什么叫水塔。
“是的,然后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了她的身边。”
池翠张大了嘴巴问:“你们坐在一起?”
瞬间,她的脑子立刻掠过了下午在天台上看到的,水塔底下的一双半截的水泥桩子。当时,她乍一看还以为真是两个小孩坐在一起呢。那双水泥桩子一个像男孩,一个像女孩,仿佛是被人故意雕刻出来似的。她抚摸着冰凉的水泥表面,那感觉就好像是小弥的身体化做的。
她又继续问儿子:“你们坐在一起干了什么?”
“我们在看云。”
“看云?”
儿子露出向往的目光说:“坐在楼顶看天空中的云。我看到云在动,那真好看。”
“除了看云,还发生了什么?”
“她还对我说话了。”
池翠捂着自己的心口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好’。”
“然后呢?”
小弥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拧着眉毛说:“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说!”小弥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
池翠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诉妈妈?”
“我不能——不能说。”
说完,他立刻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埋着头一言不发。
池翠的心里全都凉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儿子了。她蹲下身来,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用轻柔的语调说:“小弥,妈妈原谅你,妈妈自己也记不清了。”
母子俩拥抱在一起,轻轻地抽泣着。夜色渐渐降临,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15)
在皮夹子的最里层,紧紧地夹着一张旧照片。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张照片了,似乎已经和这皮夹子合为一体,杨若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抽出来。她轻轻地擦拭着照片的表面,照片里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黑色的背景下微微地笑着。要不是看这张照片,杨若子几乎已经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其实,杨若子一直都在想着她,但在她的记忆中总是一团模糊,尤其是小女孩的脸,仿佛是一幅在水中融化了的画轴,只剩下一滩稀释了的颜料。
这小女孩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
可是,杨若子一直不觉得她已经死了,有一种感觉告诉她,这小女孩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某个黑暗中的角落里注视着自己。
她是杨若子的妹妹。
其实,小时候杨若子并不喜欢自己的妹妹,有时甚至还有些讨厌她,因为自从妹妹出生以来,父母便把爱都倾注到了第二个女儿的身上。妹妹出生的时候,杨若子刚好五岁,她第一次记事就是在医院里,看着产后的妈妈抱起妹妹。这一景象在她的脑海里永远都不可磨灭,所以她一直都深信,人在小时候的第一次记事会决定将来一生的命运。五岁的杨若子看着妈妈怀中的那个漂亮的女婴,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许多年以后,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妈妈抱着的不是人类,而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物,因为某种原因进入妈妈的体内而分娩出来的。
后来,杨若子又看着妈妈给妹妹哺乳,她只觉得妈妈太爱妹妹了,以至于把她给遗忘了。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出生的时候妈妈也一样为她哺乳的。或许,是人类的天性,在杨若子五岁的时候,就体会到了什么是嫉妒的滋味。她嫉妒妹妹的出生,嫉妒妹妹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嫉妒妹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总之,她嫉妒妹妹的一切。
那时候,杨若子的家里只有一间房。妹妹被抱回家以后,她每夜都会被妹妹的哭声所吵醒,然后就是爸爸妈妈不停地为妹妹忙碌,为她换尿布,给她吃东西。有时甚至会因为忙这些事,而忘了给杨若子吃饭。但杨若子却从不说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父母和妹妹。许多时候,她会静静地站在妹妹的摇篮边上,观察着妹妹的样子。当妹妹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只要一看到姐姐在身边,就会立刻变成一副恐惧的表情,然后就大哭起来,那奇特的哭声仿佛是某种警告。妈妈也感到奇怪,这小小的女婴似乎有着强烈的第六感,能从姐姐的眼睛里感受到那股嫉妒和敌意。从此,除了嫉妒以外,杨若子对自己的妹妹又增加了一份恐惧的感觉。
妹妹渐渐地长大了,她越来越讨别人的喜欢。原本大家总是称赞杨若子的美貌,但有了妹妹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家里的中心,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家里的房子始终都只是一间,妹妹长到两岁起,就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了。杨若子的那张木床本来就小,再挤进一个就更加难受了。妈妈害怕妹妹小小的身躯从床上滚下去,就叫杨若子晚上抱着妹妹睡觉。虽然心里并不喜欢妹妹,但当她搂着妹妹入睡时,那种嫉妒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她只感到妹妹光滑的皮肤和美丽的脸蛋,妹妹如果长大了,一定是比她更迷人的可人儿,有时候她还会在梦中亲上妹妹几口。但是白天一醒来,这种姐妹之间的亲密感立刻就消失了,杨若子重新感到了失落和嫉妒,只是静静地看着妹妹,却不愿意碰她。
当杨若子十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却突然开始吵架了,谁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总之每晚就听到他们的争吵与打闹声,当妈妈沉默的时候,她就会搂着两个女儿流眼泪。父母喋喋不休地争吵着,似乎永无休止,每当这个时候,妹妹就会默默地看着他们,整晚一言不发。杨若子偷偷地观察着妹妹当时的表情,总觉得妹妹有些奇怪,特别是她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神,似乎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妹妹七岁那年,杨若子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希望妹妹早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晚上她依旧搂着妹妹睡觉,过去那种抚摸着妹妹的美好感觉也消失了,心里却只有那个可怕的念头。想要让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消失,这种想法让杨若子自己都感到无比恐惧。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想,她虽然嫉妒妹妹,但还远未到这种近似于诅咒的程度。
直到有一天,妹妹真的消失了。
那些天正好是梅雨季节,整月都下着绵绵细雨,狭小的房间里充满着潮湿的空气,而她们的父母依然在不停地争吵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妹妹是什么时候出门去的。等到父母意识到他们最喜爱的小女儿不见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们带着十二岁的杨若子,撑着伞跑到外面去寻找她。可是,在茫茫的雨夜里哪里有什么小女孩的踪影。全家人折腾了整整一夜,找不到妹妹的踪影。杨若子丢掉了伞,淋着雨站在马路边,眼前总是出现一些奇怪的幻影。于是,泪水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怨恨妹妹,其实在她的心底是深深地爱着妹妹的,只有在失去她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最后,父母只能到公安局报案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从此,每晚杨若子都一个人睡了,她总觉得手中少了些什么,她本应该抚摸着妹妹入眠的。她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那可怕的念头真的成为了现实。她觉得是自己造成了妹妹的失踪,妹妹有着灵敏的第六感,每晚都和姐姐睡在一起,也许她早就知道了姐姐心底那可怕的念头。于是,她成全了姐姐,永远地消失在了梅雨中。
最初那几个月,父亲几乎每天都去公安局询问进展,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父母不断争论着如何寻找妹妹,想方设法到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甚至把启事贴到马路上。但不久以后,他们又开始争吵了,都把女儿失踪的责任推到对方的头上。他们吵得比过去更凶,看起来是无法挽回了。
没过几个月,杨若子的父母便准备离婚了。因为房子归属和子女抚养权的问题,他们在法院打起了旷日持久的官司。谁都不愿意再提小女儿失踪的事,他们再也不敢面对,就当这个生命从来没有诞生过。最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就像人们预想的那样,杨若子被判给了妈妈。
她们母女俩搬到了一间小屋子里,一起过了六七年的时光,直到妈妈再嫁。不过,这时杨若子已经独立了,她考入了公安大学,不再同她的亲生父母来往了。现在,她一个人住着,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妹妹。
妹妹消失了,是因为姐姐的诅咒。
许多年来,杨若子一直这么认为。她看着照片里的妹妹,不知不觉间又一滴眼泪落到了手上。温热的泪水渗入她的皮肤,好像要把心都融化了。
然后,杨若子对着照片,轻轻地念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紫紫。
(16)
正午的阳光穿透铁格子的窗户,给房间打上一层白色的烙印。罗兰静静地坐在烙印中央,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侧着头梳理她那长发。
苏醒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她,总觉得眼前这一幕的景象,很像是在日本电影《午夜凶铃》里看到过的“诅咒录像带”的画面。他不知道一年来罗兰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现在她至少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好多了。他轻轻地走到罗兰面前,罗兰好像对他视而不见,依旧埋着头梳着自己的长发。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里一阵颤动,鼻腔涌起一股酸涩的味道。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精神病院,刚才进来的时候,医生盘问了他半天。最后,他只能谎称自己是罗兰的弟弟,才被放了进来。其实他早就想来了,只是他一直都不敢面对罗兰的眼睛。但现在他一定要来,自从他见到小弥的那一晚,重新打开了那个宝蓝色的盒子,见罗兰一面的冲动就始终困扰着他。
忽然,罗兰抬起了头,她把头发整理到了左边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终于来了。”
一年多以后,又听到了她的声音,苏醒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他想了许久才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毫无表情。
“你说谁死了?”
罗兰失望地摇了摇头:“你知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丈夫死了。”
“是的,卓越然他死了。还有——”苏醒停顿了半天,他不知道罗兰是否真的知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说了。
“还有紫紫失踪了。”
苏醒点了点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她面对着正午的阳光,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种预感,紫紫她——可能早已经死了。”
“不!”苏醒大声地说,“罗兰,你作为紫紫的妈妈,不能说这种话的。”
“你说这是凶兆吗?其实,凶兆早就有了,只是我们都浑然不觉。”
苏醒的心里又是一跳,原来她早就意识到了。他轻声地说:“罗兰,我只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不,这与你无关。”
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就像一年多前发生的事,是那样自然而然,是那样令人神魂颠倒。然而,当他的手指刚刚触及罗兰时,又立刻像触电一样弹了回来。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停地告诫着自己,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是一个不可触及的禁忌。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了。这房间窗户上的铁栅栏,已经在他们的心里划上了一道牢牢的界限,谁都不敢跨越它。
此刻,苏醒觉得该把心底的疑问说出来了。于是他靠近了罗兰,幽幽地问道:“我的笛子呢?”
“笛子?”
苏醒注意到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嘴唇在不停地颤抖。
他点了点头说:“它不见了。”
她的眼睛里现出一片茫然。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缓缓地回答道:“你是说——小枝?”
“对,小枝。”
罗兰的表情瞬间变得恐惧无比,她睁大了眼睛,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着说:“魔笛又回来了……魔笛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魔笛?”
苏醒控制不住自己了,抓住了罗兰的肩膀追问着。他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潘多拉魔盒”这个词,还有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个老人临死前的话语。
他背叛了老师的遗言。
胸口越来越闷,耳边仿佛想起了那致命的笛声。苏醒大口地喘着气,盯着罗兰无神的眼睛问:“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罗兰茫然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你是谁?”
她的这句话令苏醒意想不到,他一时无法回答:“你不认识我了?”
罗兰还是不说话。
苏醒感到了一阵绝望,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了。几滴泪水溢出眼眶,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傻,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突然,罗兰把手伸了出来,用细细的手指帮他抹去了泪水,同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丈夫。”
“你真的疯了。”
苏醒摇着头离开了她,向外面跑去。
“魔笛会要了你的命!”
精神病院里充满了罗兰尖厉绝望的叫喊。这声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间来回飘荡着,在外面的走廊里,一下子好几个精神病人都齐声高叫起来:“魔笛会要了你的命!”
(17)
今天是叶萧难得的一次准时下班回家。在开门前他还是按了按隔壁张名的门铃,里面依然没有动静,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见到张名了。难以想象张名潜伏在深夜里会是什么样子。
其实,叶萧回到家也无事可做,通常他都是看书,今天与往常不同,他买了一份报纸回家。刚一坐下,他就感到了一种难以消除的疲倦感,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某个白色的幻影。他想起下午他路过那家报摊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当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一张报纸上,便立刻买下了它。
他勉强展开了报纸,草草地读着当天的新闻,随后他翻到副刊版。今天的副刊用整整一个版面刊登了一篇文章,叶萧缓缓读出了这篇文章的标题——《夜半笛声》。
七百年前的欧洲,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灾难——黑死病,也就是后人所说的鼠疫。瘟疫到处蔓延,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很快就席卷了整个欧洲。无论是谁,一旦染上这种疾病,便等于被宣判了死刑。人们谈鼠色变,畏鼠如虎。可老鼠却越来越猖獗,鼠害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炊烟断绝,无数的城镇和乡村化为坟场和废墟,总计有上千万人被黑死病夺去了生命,占当时欧洲人口的三分之一,无异于一场血腥的战争屠杀。
但在德国的中部有一座小城,最终却逃过了这场劫难,这就是威悉河畔的哈默林城。鼠疫也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