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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任何结果。令他们惊讶的是,这夜丢失孩子的不止他们一家,附近许多人家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且,昨晚子夜以后,人们都听到了一阵神秘的笛声。
晚上,一家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一家七口一下子少了四个人,而池阿男则是唯一的幸存者。为了保住这最小的儿子,父母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晚上他们搂着儿子睡在一起。果然,当天晚上那笛声又响了起来,父母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动弹一下。但是五岁的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耳都是那可怕的笛声,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姐姐的影子——她去哪儿了?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走下床去,打开房门进入夜色之中,他知道姐姐就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等着他,召唤着他。姐姐在幽怨的笛声里慢跑着,渐渐地变成了一团美丽的影子,可他似乎还是能闻到姐姐身上散发出的体香。他要向姐姐跑去,和她在一起入眠,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地狱。
然而,父亲那双铁一样坚硬的手臂紧紧地搂着他,直到五岁的池阿男挣扎到精疲力尽为止。一直到天明,池阿男始终都在父亲的臂弯里。而那一夜,附近又有不少孩子失踪了。第三个夜晚,笛声依旧响起,谁都不知道这笛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但谁都明白这笛声是致命的。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窗,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许多个家庭在恐惧中度过了那一夜。然而,还是有几个孩子在那晚失踪了。
第四夜,人们依然做好了防备,但笛声却没有再响起。但那年夏天,人们依然在恐惧中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特别是那些丢失孩子的家庭。池家原本还希望那四个孩子会自己回来,可是他们都像是被烧开的水一样,蒸发到空气里变得无影无踪了。池阿男的哥哥姐姐们再也没有回来过,而1945年那三个恐怖夏夜的笛声,则永远在他的心底生根了。
池阿男吐出了一口长气,他又看了一眼女儿池翠小时候的照片——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和当年池阿男的姐姐一样漂亮。事实上她们长得非常像,当池阿男看到女儿长到七岁的时候,就发现池翠简直就是五十多年前他失踪的姐姐的翻版。
当年失踪的姐姐现在还活着吗?
他摇了摇头,他连自己女儿都不知道在哪里,又遑论早已失踪五十多年的姐姐呢?现在,池翠会在哪儿呢?
(17)
二十二点三十分。
池翠被抬上了产床。
无影灯打开了,灯光照射着她的眼睛。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皮缝隙,她看到几双隐藏在口罩后面的眼睛。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些医生和护士戴着的帽子和口罩,是来自远古部落的祭司的装束,他们正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而产房则是一个巨大的祭坛,她按照医生(祭司)的要求抬起并分开了双腿,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姿势,大概在遥远的古代,被当做牺牲的祭祀品的少女们,也是以这种双腿打开的姿势,被献给魔鬼或神灵的吧?
来自下腹部的阵痛不断袭击着她,狂暴地撕扯着她。池翠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医院的产房,还是远古的祭坛?她只知道,她身边这些穿着奇异服装的人,要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某样东西。
池翠模糊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用力,再用把力。”
她用力了,似乎是种无意识的本能,她独自配合着阵痛的节奏,使尽全身的力气。她感到身体内部那个狭隘空间已经完全扩张开来了。池翠感觉似乎有一只手,那是远古祭司的手,冰凉而光滑。祭司的手粗暴地伸入了她的体内,作为祭祀仪式的最后一部分,被羊水包裹的他(她)被那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在池翠的身体内部。
和着阵痛的节奏,池翠不停地深呼吸,痛楚如波浪般淹没了她——腹中的他(她)在不停地扭动着,这个幽灵的孩子已迫不及待了。
“胎儿进入产道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她)让池翠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要被他(她)撕成两半。瞬间,池翠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意识——他(她)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18)
二十二点三十五分。
池阿男感到胸口逐渐闷了起来,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特别是女儿池翠离开他以后。他艰难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想要从柜子里寻找药片,但他摸不到。心跳越来越快了,那种感觉让他又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些噩梦般的夜晚——
许多年来,他认为自己还是幸运的,如果不是父亲紧紧地搂着他,也许他也会在空气中消失的。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了,那神秘的笛声没有再响起过,可是他依然心有余悸,笛声已经成为了他心底永不消逝的一个噩梦,永远折磨着他。自从哥哥姐姐失踪以后,池阿男的父母就一蹶不振了,整整几个月他们都在到处奔波寻找自己的孩子,每夜他们都守在门口,期望什么时候四个孩子会自己回来。总之,这个家庭已经垮了,充满着死亡的气氛。池阿男的父母终日忧伤,每个夜晚他们都关紧了门窗,抱紧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度过漫漫长夜。
然而,关于夜半笛声的传说一直在附近流传,所有当年丢失过孩子的家庭,都对此深信不疑。还有一个传说——如果你运气不好的话,会在黑夜里见到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如鬼魅一般,徘徊在昏暗无人的街道上。如果你跟着那个孩子走的话,那你就必死无疑了。据说,那是一个鬼孩子,说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所有看清他(她)长相的人,都没有能够活下来。他(她)就是当年被神秘笛声带走的许多孩子中的一个,阴魂不散地在这个城市中游荡着。鬼孩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一栋破败的空房子里。五十年代,许多人都声称在那栋房子周围,看到过鬼孩子的幻影趁着夜色出没。后来,人们在那栋空房子周围修起了一道围墙,希望能够把传说中的鬼孩子,永远地囚禁在墙里。从此以后,那堵墙成为了一个绝对的禁忌,谁都不敢靠近。
在池阿男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为工厂里的意外事故,从高高的行车上掉下来摔死了。他的母亲独自把他带大,但就在儿子结婚前的一个月,她却突然死去了。池阿男是三十岁才结婚的,婚后四年才有了女儿池翠。然而,池翠一生下来,就永远失去了母亲。那是一次可怕的难产,虽然孩子生了下来,但母亲却大出血死了。池翠的出生并没有带给池阿男快乐,反而使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一个人抱着可怜的女儿,他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长着一双清澈迷人的眼睛的女儿。
女儿渐渐地长大,池阿男越来越害怕会失去她,害怕1945年夏夜的噩梦会突然重演。他和女儿相依为命,如果失去池翠,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一切。于是,当女儿开始记事起,他就不断地告诫女儿: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关着鬼孩子的墙,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八点以前必须睡觉,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
那么多年来,池阿男从来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直到女儿带着羞耻回来,然后又带着羞耻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了。现在,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将要永远失去女儿了。
他还是没有摸到药片,心脏越来越难过,呼吸也开始困难了。他感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他使劲抹了抹眼睛,只看到那个影子在虚幻之中。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魅影……
(19)
二十二点四十五分。
池翠的身体被劈成了两半。
在恍惚中,她听到了助产士的声音:“小心,孩子的头出来了。”
她感到自己的呻吟像金属撞击的声音一样尖锐高昂,充满了一种母性的力量。在难以用语言表述的痛苦中,她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一双神秘的眼睛——他看着她,在幽灵的世界里,看着自己的孩子降临人间。
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池翠还看到了初夏盛开的夹竹桃……坍塌的围墙……闪电……鬼孩子……
在几乎撕裂的身体里,他(她)就要弹跳而出了。池翠无助地伸开手臂,就像是受难的基督,这里是伯利恒的马槽吗?
圣婴?还是——恶灵?
突然,她感到那个“东西”从自己的体内消失了,一股虚空感立刻充斥了她的身体。
他(她)出来了吗?
池翠来不及再想,就已经沉入了水底。
在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她依稀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20)
二十二点四十五分。
池阿男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茫然地看着房间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或许,这哭声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到这个婴儿——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一群穿着奇异服装的人,正围绕着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在帮婴儿剪断脐带,擦去包裹在婴儿身上的羊水。
池阿男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女儿的孩子。
他却并不感到做外公的幸福,只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仿佛看到,那个婴儿对他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容。
“鬼孩子……鬼孩子……”
他没命似的大叫起来,死神已附着到他的身上了。
笛声——在池阿男的心底响了起来。这笛声已经在心里埋藏了五十多年,现在它该送他上路了。
几秒钟以后,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他死了。
(21)
七个小时以后,池翠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的第一意识是:他(她)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了。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做母亲了。
缓缓睁开眼睛,她艰难地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渐明亮了。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走过她的身边,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轻声地说:“我能看看我的孩子吗?”
池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自己生了一个怪物?她用尽了各种奇异想象,来形容这个不该来到人间的生命:但愿他(她)不会是一堆骷髅。
很快,护士把她的孩子抱来了。护士微笑着对池翠说:“恭喜你,生了一个儿子。”
“他是人吗?”池翠喃喃地问。
“你说什么?”
池翠的声音太轻了,年轻的护士没有听清楚。但护士没在意,她温柔地笑了笑,把婴儿送到了池翠的面前。
终于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漂亮的婴儿,正闭着眼睛在襁褓里安静地睡着。
瞬间,一些眼泪涌出了池翠的眼眶。她伸出虚弱的双手,把孩子抱在了自己怀中。
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的眼里落到了孩子的小脸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眼泪的温暖,儿子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她看到了肖泉的眼睛。
第二部 人间蒸发
(1)
六年以后——
春天。
子夜十二点整,张小盼睁开了眼睛。
辗转反侧了半夜,这个十岁的男孩始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起一片烟雨中的墓地,在薄雾中隐藏的墓碑,他仿佛能听到在坟墓底下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低沉,断断续续地传入张小盼的耳朵里。他脸上微微一凉,似乎感到有一双手在抚摸着他,那是一双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冰凉彻骨,轻轻地揉摸着张小盼白嫩的小脸。
那是三十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父,祖父死的时候,张小盼的父亲还是一个少年。在墓地里,他恐惧地大叫起来,他的哭声让父亲勃然大怒,父亲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训斥着儿子,告诉他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清明。
十岁的张小盼终于明白了,今天是属于死者的日子。他已经隐约懂得死亡的意思了,他想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样,蒸发在空气中。
已经子夜了,眼前依然被这些奇怪的幻影所占据着。张小盼没有意识到,一阵声波正缓缓飘入他的耳中——在进入耳道的过程中,这奇妙的声音被渐渐放大,耳鼓在中耳众多的细小嫩骨上产生振动,再传递给充满液体的内耳耳蜗。耳蜗毛状细胞上的振动变为电脉冲,传到了他的大脑,在这个巨大而神秘的空间里,被译成有意义的声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张小盼睁大着眼睛,直盯着漆黑的天花板。是谁在黑夜中召唤着他?是坟墓里的爷爷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他的皮肤。冰凉苍老的手充满了皱纹,让他浑身结起了鸡皮疙瘩。这只来自坟墓的手,将要把张小盼拖进坟墓里。
那是一个永远黑暗的世界。
他害怕。
不,他不想被拖进坟墓。他掀起了被子,从床上下来,然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走进了外边黑暗的楼道。
那个来自坟墓的声音,继续追逐着他。
张小盼走下了楼梯,离开了这栋楼。他觉得爷爷就在他的身后。他甚至还能感到一股冰凉的气息,从死去了三十年的爷爷的口中,直吹到他脖子后面,再顺着衣领渗入他全身每一根汗毛。他走在子夜的巷道中,周围是在黑暗中摇曳的小树丛。清明的雨已经停了,只是地面上还是湿的。十岁的男孩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如潮水一样涌进他的耳朵,在狭窄曲折的耳道中汹涌澎湃,飞溅起白色的泡沫。
他茫然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远,那声音始终都跟在身后,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样。直到他走进一个完全的陌生的世界,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前方一束幽幽的光。
终于,在那束光影中,他看见了三十年前死去的爷爷,爷爷又高又瘦,几乎是一具骷髅,微笑着伸出了一只没有皮肉只剩下骨头的手。
张小盼向前跑去,当他即将要摸到爷爷那根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时,那束光忽然消失了。
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十岁的男孩缓缓回过头去,他看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笛声悠悠地响起。
(2)
叶萧又回来了。
他仰天躺在床上,在紧闭着的眼皮底下,他的眼球在不断地转着,这表明他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梦。
梦醒了。
他睁开眼睛。房间里被一片昏暗的光线所笼罩着,他茫然地看着窗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清醒了起来。他记得昨天自己去扫墓了,眼前浮现起那场清明的小雨,如同一张朦胧的纱布,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手上沾满了汗珠。
是因为梦。
在梦中,叶萧听到了笛声。
他还梦到了其他许多东西。然而,梦醒以后他都记不清了,只有那凄厉的笛声,仍顽固地滞留在脑子里。他竭尽全力地回忆着全部的细节,可是除了笛声,还是笛声。
正当他回想着笛声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叶萧看了看时间,才清晨六点,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呢?他急忙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房门,原来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张名。
“叶警官,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你。”张名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说话的样子显得紧张而焦虑。叶萧已经和他做了一年的邻居了,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最容易在各种压力下崩溃。
“没关系,我已经起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叶萧的脑子里立刻掠过笛声——不,那仅仅只是一个梦,他摇了摇头:“不,我没听到什么声音。”
“叶警官,我儿子不见了。”
“小盼?”叶萧眼前立刻出现那个十岁小男孩的样子。
“昨天晚上,我是看着他入睡的,早上起来却发现他不见了。”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他来到隔壁张名家的门外,仔细地看了看他家的门锁,他摇摇头说:“没有任何被撬的痕迹。”
“我想不会有人进来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都没动过。”
“那是你儿子自己出去的?”
张名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家在本地没有亲戚,他妈妈在日本,已经一年多没回来过了,他没有地方可去的。”
“你先别急。想想看,昨天,或者是最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叶萧走到张小盼的房间里,看了看揉成一团的被窝。他把手伸进去,被窝里已经没有温度了,这说明张小盼是在好几个小时以前就离开了。他走到窗前,铝合金的窗户关得很好,外面是铁栅栏,不可能从窗户出去的。
“没什么特别的事,小盼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平时很少出去玩,在家在学校表现都不错,我不相信他会自己出走。昨天是清明,我带他去给爷爷奶奶扫墓了。回来以后,他就不太说话了,好像对墓地很害怕。”张名跟在叶萧身后,紧张地来回踱着步说,“不过,孩子害怕坟墓也是很正常的,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在半夜里跑出去。”
“会不会去学校了?”其实叶萧自己也不太信,哪家的孩子会三更半夜去学校?
“不知道,等一会儿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