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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诺基本相信。但是,是谁半夜开了灯呢?她已经不敢再回自己房间了。龟缩在拉拉怀里,她不再说话。我不是柳下惠。拉拉说,我真的不是柳下惠。拉拉大吼了一声。
合作完毕。戴诺说,你回老家干吗?你和你哥哥怎么回事?
他死了。真的死了。车祸。
我觉得你像在胡扯。回家你有工作吗?
我回家就是继承我哥哥的事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岗位、妻子女友。他们结婚了,婚礼还没进行,拖拖就突然发生车祸了。
怎么会这样?戴诺说,对不起。
我和我哥是孪生兄弟。我们互相之间总有感应。那天,他车祸前两个小时,我的头就突然疼得很厉害,左半边。我感觉非常不好。我就打他的电话。他在开车,他说没事。他还跟我开玩笑说,高速公路边最好多挂点美女广告牌,否则实在令人疲劳。我说,没事就好啦。你开车小心点。大约过了3个小时后,我接到电话,拖拖车祸身亡,他左半个脑袋都撞烂了。
拖拖的女友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女孩。我们家调动后,她家还在那。拖拖是大学毕业实习时,再回到那里的,结果发现那个女孩已经长大了,他们互相一见钟情,并相信曾经青梅竹马。当时,她父亲已经举债创办打火机厂。拖拖为了爱情,辞了公务员,下海和他一起干,三年过去了,现在他们的产品在日本出口势头刚刚转好,拖拖那个笨蛋却出事了。
拉拉停了下来。戴诺以为他在黑暗中流泪了,或者不想再说了,因此也没说话。拉拉说,你想睡了是吗?想睡就睡吧。
我很难过。戴诺说,为你哥哥惋惜。那个童年女友,是叫小鸡毛的吗?
是。小鸡毛长大了。什么叫女大十八变,我才明白是真的。我理解拖拖一见钟情是有道理的。拖拖是个非常强悍的男人,任何时候都意志坚定。他曾说,小鸡毛学的是幼师,因此,说话做事十足的孩子气,连打个喷嚏的声音都像猫咪。她给他带来极大的柔软感和安全感。参加我哥葬礼后,小鸡毛爸爸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干,他说,他已经习惯我哥在他身边,他相信我能干好。最重要的是,小鸡毛也习惯了。我一出现在他家,精神几乎失常的小鸡毛就把我当成拖拖了。从第一眼见到起,她就一直叫我拖拖、钱拖。
你爱她吗?
我想……会很爱的。她是可爱的,她天生就是那种激励男人像男人的人,和我们妈妈不一样。我也喜欢柔软的女人。我们毕竟是孪生兄弟。
你母亲怎么了?
那是个有洁癖的女强人,一个小官员。四十多岁就积劳成疾。她到死都认为,如果没有我和拖拖,她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进步。记得小时候,拖拖和我经常弄得身上很脏,有一次,她暴揍了我们后威胁说:谁——再不注意卫生,就连人带衣服,统统塞入洗衣机!她将放进很多洗衣粉!当时,着实把我们兄弟俩吓坏了。我认为会淹死,拖拖认为会先被呛死!她是个天生漂亮的、成天拧着眉头、厉声说话、不像女人的人。私下里,我和拖拖认为,她本来是可以驾驶宇宙飞船的,但不幸却驾驶我们家的“拖拉机”——我胆小的老爸,名字里有个基字。你看她给我们兄弟起的名字,就知道她英雄的心中,对我们多么仇视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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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弟就地消失了。次日上午,戴诺他们又到她的小店前转悠多次,始终门户紧闭。戴诺请杨助理带路到她家去。杨助理说,她公公一家在村里势力很大,闹不好被赶骂出来,没意思。
为什么会赶骂我们呢?拉拉非常奇怪。
你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特别心齐的。在镇子里嘛,一个羊公村的人和别村的人口角了,只要有一个羊公村人路过,那么,他就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甚至比当事人还火冒三丈地大打出手。不信你到县里打听打听,羊公村的人惹不惹得起。
那这和我们的调查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的人被杀了嘛!还没关系!不瞒你们说,我二舅这两天就一直交代我,公家的事少管。你交代我要在笔录上签名,可是,我就担心我签了,村里的人对我二舅会不会有意见。还好他们自己都不肯签。我二舅妈说,村里的老人都说,杀掉自己男人,在这个村里,有天有地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有的老人说,看这个女的相,早晚要杀人的。
为什么?戴诺问。唉,杨助理说,老人的话都是迷信。外面传来她杀男人的事后,他们议论说她长得像骚狐狸,还说整个羊公村,最早涂口红的就是她。嗳嗳,迷信落后嘛。没什么好说的。
都没有人说她好,是吗?
自己男人都敢杀,谁还说她好。你不是听到,连她最好的结拜姐妹都说,再怎么也不能杀人嘛!
杨助理勉强带他们去招弟的公婆家。其实他公婆家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靠山边一个青砖水井旁,就有一个青石块铺就的院子,院子里鸡鸭悠闲地到处走动,一只红脸黑鸡,咯咯咯像个咳嗽的老人。昨天那个来叫招弟的妇女,在腌制一坛咸菜。一见他们,什么招呼也没打,甩甩手就奔进了里屋。
杨助理说,你们等一下。他也进了里屋。等了一会,戴诺也想进去,可是,里面却有了动静。杨助理和那妇女一起出来了。妇女显得很高兴。妇女很高兴地对他们说,病了病了。杨助理说,招弟的头被人打伤了,已经回了娘家。她公公婆婆正在生病。
戴诺发了一阵呆,她不知道是杨助理被骗了,还是她被杨助理骗了。呆了一会,戴诺说,那么再去金虎家看看吧。也许他们愿意签名了。
杨助理说,肯定白去!就是他敢签名,也会被村里的人笑死嘛。
村里人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戴诺问。
律师嘛。律师都是帮坏人的,村里人都知道嘛。
是你说的!拉拉说。你就这么介绍的!
我来联系的时候,没说什么。他们就是知道!你们还想隐瞒身份?
你这个傻逼!拉拉猛地推了杨助理一把。你领工资是干什么的!
杨助理煞青着脸,站住了。拉拉也挑衅地斜睨着他,不动。
在他们中间的戴诺,赶紧张开双臂,挽推着他们走。走吧,走吧,小杨也是替我们着急。没事,走吧,去金虎家看看。
一行人刚踏上歪歪扭扭的石阶,还没走近那个芭蕉丛生的黑瓦平房,只见金虎家的两扇木门,就重重地关上了。他们就站住了,杨助理肩膀脖子配合得很洋派地耸了耸瘦肩。
戴诺说,你学了多少法律?杨助理说,一个多月哪。是在县里办的培训班里。结业的时候,我考的分数最高。我本来想再学一点,去考律师,不过我考了不在这里当,我要去你们那,去深圳、去广州当名律师。我要去挣大钱!这里太穷了,没意思。
那你赶紧学啊。拉拉说。
现在不行。杨助理慎重地说,我还在恋爱,也不是恋爱,我们镇长的女儿长得非常非常那个。我还没有解决她。解决了我就打算结婚嘛,结了婚,然后就读书考一个律师,带上她到你们那赚大钱去!
拉拉非常不友善地纵声大笑。戴诺说,你很了解律师吗?
律师嘛,就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无罪、罪轻或者减轻、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拉拉说,背得不错,傻逼!
杨助理捏起了拳头。戴诺怒不可遏地踹了拉拉一脚。
晚上,杨助理和他们一起住店,两个男人不知道交流了什么黄色段子,在一个房间里不断发出笑声。拉拉力邀杨助理前往裸泳,但杨助理吓坏了,说会关节炎的。拉拉戴诺回来的时候,杨助理在玩拉拉的掌上游戏机。拉拉说,如果你表现好,我可以送给你。
两个的关系又进了一步。熄灯之后大约一个小时,孤独的口琴声,又从黑暗中细带子一样盘旋而起。戴诺到底忍不住,举着蜡烛嘭吱嘭吱地去敲拉拉他们的门。杨助理就在床前就着烛光玩游戏机,拉拉站在窗前发什么呆。
戴诺说不明白什么曲子这么令人忧伤。拉拉随口哼唱,说,《今天我非常寂寞》啦。戴诺还是不明白,吹口琴的人好像是用广东话低声唱。
杨助理说,他怀念过去嘛。这人是个瘫子,摔瘫了就从城市回来了。城市人当不成了嘛。
杨助理懒得说这个故事,他头也不抬地说,瘫子年年吹,起码吹了三年这首歌,结果,只要有客人下乡,不管扶贫还是计生的,人人听了都受不了,人人都要问。他实在讲烦了。他已经叫瘫子换一首歌,可是,他妈的,瘫子就是不改。真是无聊。杨助理说。
戴诺把所有的蜡烛吹灭了。杨助理玩不成游戏机,只好讲瘫子的故事。可能很久没讲,讲着讲着,杨助理自己来了激情。他说,瘫子没摔瘫之前,据说是全村最帅的小伙子。四年前和镇上一个镇花,到广东打工。镇花在一个大酒家从普通服务员,变成了迎宾小姐,成天旗袍叉高高地站在大酒店门口的风中,迎宾,后来酒店开辟了全城最大的洗脚城,镇花毅然拜师学艺,不久就成了最红的足浴保健员,人人进去都点迎宾员100号。有人为了100号,情愿等两个钟头。
相比女友,瘫子运气很不好,打了多份零工,都不顺。所带的盘缠全部花光,后来都是靠女友接济。女友开始烦他,想给他钱,让他回老家。瘫子不肯。后来看到汽车站点上有招募男女公关的广告,广告称俊男美女一旦入选,即可月收入逾万。瘫子自忖自己形象不错,硬着头皮再向女友借了800元,按广告写明的账户,将所谓报名费培训费全部存入。然后打了对方联系电话。可是,对方确认了他钱进帐后,再怎么联系电话就不通了。
瘫子这才知道碰到骗子。狗急跳墙之中,瘫子铤而走险,想偷回800元还给脸色已经不好的女友。他利用曾经送鲜奶对城市大厦的熟悉,踩好点下手。可是,那天,偏偏社区义务巡逻队员发现了他,警车迅速过来。惊慌之中,竟然从6楼跌了下来。当场就站不起来了。也好,人家警察不要他了。所以,人没关,刑也没判,就给遣送回来了。现在,他成天做他的城市梦呢。广东话一句也不会说,偏偏要用广东话唱,好像就他当过城里人。就算你唱得和广东人一模一样,你还不是羊公村人?搞不过城市,瘫着回来了,你还有什么本事?等他瞎眼老母死了,看他还有力气吹口琴嘛。嘿,我二舅说,村里人连狗都瞧不起他。
那他的女朋友呢?
谁要管他!听说是和一个大款结婚到香港去了嘛。前几年回来,还来看他,提了点礼物,听说瘫子当场像疯掉了,把所有的礼物摔出门外。啊—啊—啊—地鬼叫了两天两夜,从此,不再说话,就开始吹口琴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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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计划两天完成的工作,因为不顺利而耽搁了。金虎的舅舅不知是不是推托,总是传话说没空,要等。连续两天到河里洗澡,戴诺开始发烧,而且发现,每天出门回来,留在住房里的东西,都被人翻动过,相机的镜头盖也失踪了。拉拉脾气很坏,有一天黄昏,猛然拉起戴诺在窗前狂吻,然后突然抄起桌上塑料肥皂盒,砸向对面的窗户中。对面窗帘后面随即传来凳子翻到的声音。
拉拉放开戴诺,一屁股坐在床上,臭着脸不说话。戴诺猜到了,对面的窗帘后面,有双眼睛天天在窥视。拉拉说,妈的,那肮脏的老头,用窗帘遮了大半个脸!拉拉又说,让她死吧,该死的就让她死吧。别费劲了,我们回去!我烦了!
吃中饭的时候,杨助理说,下午4点左右,金虎的舅舅同意送完信报过来一下,地点还在金虎家。拉拉很高兴,他早就算过了,如果今天再调查不成,那么两天一班的汽车,就意味着他们又要多呆一天。所以,他拍着杨助理的肩头,说,小子,能干。欢迎到特区发财去!杨助理瞪了他一眼,一抖肩头抖掉拉拉的手。
杨助理用本地话,让大鸟煎了一份退烧的草药。大鸟交代喝了就睡觉发汗。可是,戴诺睡不着。他们的生物钟,也快调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节奏了。拉拉伏在自己的窗前,饶有兴趣地看什么。戴诺也走了过去。
院子中,三只小鸟和两个肮脏的女童,在树下做游戏。戴诺看了一阵,大致明白了。院中四棵树,孩子们一个占据一棵树下,第五个孩子踩着院子中间的一个旧铁罐头。他要防止其他孩子冲击踢响铁罐,同时,他还要去拍别的孩子守护的树干。而占据树的孩子,彼此间又互相混战,千方百计要拍击别人的守护树。谁被人拍了,又拍不到别人的树,或者踢不到罐头,那么他就输了,就让出树,到中间作无产者,守那个破铁罐。但是,如果有孩子占据第三棵树,那么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去和他握握手,表示和平。但是,和平总是不持久的,每一次开战,总有孩子想要拍第三棵树,而拥有第三棵树的孩子也可能自毁和平,发动侵略。
拉拉心情很好,说,如果我下去,他们会接受我参加吗?
你可以去试试,但小鸟们肯定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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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诺尽管有很多思想准备,见到金虎的舅舅还是暗暗惊讶。她第一感觉就是他们把自己往虎口里送了。那个乡邮员就站在金虎家门口的石阶上,仿佛就等着他们来。他的肩膀异常宽、肩头内卷又高耸,身架十分怪异。一双铜铃豹眼精光灼人,但又阴沉如铁。铜铃巨眼下是高耸而发亮的颧骨,下巴却急剧地缩了进去,看上去就像石刻上的外星人。
在他居高临下、阴沉不动的目光下,戴诺觉得有点手足无措,石阶踏得十分不自在。拉拉似乎也感受到不良氛围,把手搭在戴诺肩头,但又马上放开。
乡邮员第一句话是,你们想干什么?!
戴诺说,对不起,我们可以到里面谈吗?
人死了,就是一命抵一命!找我干什么?!乡邮员根本没有请他们进屋的意思。两个老人站在门槛边。老婆婆抱着孩子。戴诺看着杨助理。杨助理用本地话,用非常江湖的表情说了几句什么,乡邮员瞪起眼睛,很烦躁地吐了一口痰。杨助理的表情变得十分讨好,又削削削地说了什么。乡邮员用力地掉过身子,往房屋而去。他们赶紧跟上。
戴诺完全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不由有些结巴。她很想讨好一把,让他感情顺一顺,可是,因为情绪调度不好,反而显得很虚伪。她只好直接发问要害问题。
7个月前,素宝打电话给你说,金虎在她肚皮上刻字的事,你当时是怎么劝导她的呢?
乡邮员警惕地听着。好久不说话。
素宝说你在家最有文化,有见识,为人也很公正,所以,生活的麻烦向你诉说,心里会比较好受。
乡邮员还是不说话。一双豹眼盯着门厅中间的大岩石,一动不动。
你有没有打电话批评教育金虎?
乡邮员还是不说话。
老婆婆突然用本地话冲着戴诺急急忙忙地说了什么,看那个表情是在指责什么人,准确说,像是在责怪自己的儿子。但是,乡邮员极其愠怒地瞪了自己姐姐一眼,那目光让人联想到张嘴的狼牙。老婆婆讪讪地立刻住嘴了。紧接着,金虎的父亲用力扭过脸,对老婆低声简短地吼了句什么。
场面一时寂静极了。戴诺觉得这种寂静像胶水一样,她一时难以自拔。拉拉终于憋不住,说,你到底有没有接到过孙素宝的电话?!
戴诺嗡地一下,整个脑袋云蒸霞蔚地膨胀,本来就因为高烧发红的脸,蓦地赤红欲血。她紧张绝望地看了拉拉一眼,果然,乡邮员开腔了。
他吼着:没有!什么鬼电话?小娼妇没有给我打过任何电话!
乡邮员霍地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地指着戴诺:自己的男人杀得,还有什么事做不得?!还有什么事算事!还有什么脸请人来调查她的好!良心啊,摸摸良心好不好?!这个家,她公公、她婆婆,一辈子老老实实,对她比亲生儿子还好,全村的人都知道,小娼妇她到底还要什么!啊?!她还要什么嘛?!天上雷公、地下舅公,我这个做舅舅的,我只要公道!杀人偿命,法律上写着的!杀了这个千刀万剐的小娼妇,马上就杀!我就是这个意见!你记下!我签字,我负责!不相信这天下还没王法了嘛!
戴诺有点浮躁,发着烧的脑袋,产生了迟钝的昏沉感。她感到有些厌烦,但竭力控制了情绪。杨助理不知为什么在一旁点头不已,好像是向乡邮员表明他个人态度,和外地人划清界限,又像是告诉戴诺拉拉,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戴诺明白指望不上他,只好抱着膝盖,定了定神。等乡邮员发作痛快重新坐下来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说:
这小两口平时很让做舅舅的操心吧?
乡邮员死死紧缩着下巴,警觉地看着戴诺,眼珠子非常难看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