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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两口平时很让做舅舅的操心吧?
乡邮员死死紧缩着下巴,警觉地看着戴诺,眼珠子非常难看地一动不动,那副样子,就像一只充满敌意的、随时一跃而起的猛禽。
戴诺说,我看到素宝肚皮上的字了。写的是骂人的字。素宝说,她第二天就打长途,向舅舅告状了。我是说,金虎在家有这么发急发狠过吗?
老婆婆剧烈地摇着头,乡邮员又狠狠瞪了过去。
乡邮员不说话。过了一会,他慢慢站了起来。他把整个食指塞入鼻孔,狠狠地掏挖着,像挖一座煤矿。他掀着鼻孔,瞪着戴诺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天下夫妻都会吵架打架,牙齿和舌头都会吵的!不管怎么样,是夫妻,再坏,也没有杀人的罪!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会赚钱是不是!你的男人靠你养是不是!你了不起你离婚嘛。金虎不同意我同意嘛!我叫他离!他从小就听我的!杀人?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自己的男人打了几下,就可以杀掉?你叫她去问问共产党!荡妇?要我刻,索性先刻死她!省得自己把小命搭上!
你怎么知道刻的是“荡妇”?
乡邮员愣了愣,说,不是你说的骂人的话?
但我没说是哪两个字。
我也没说!乡邮员暴怒了。咣地一脚踢翻了所坐的四脚凳子,还不解气,狂怒中又是一脚,凳子被狠狠踢出大门外。凳子飞向芭蕉杆。败破的芭蕉叶在四合的暮色中,剧烈地抖动了两下。小女孩一咧嘴,哇地哭了一声,马上停住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拉拉将他们带去的四支蜡烛全部点上。戴诺以为乡邮员会拒绝在她的调查笔录上签名,但是,他只是非常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提出两点要求,一,把共产党那句后的“荡妇?”改成“刻字?”;二,最后那句“我也没说!”,补充成“我没说荡妇。我从来都没说!”
戴诺补上了。并请他在补过的地方按上指印。他又看了一遍,终于签上自己的名字。戴诺又翻到前面的调查记录,指望两位老人能补签上名。可是,老汉拿眼睛光看着乡邮员,并被他的目光鼓励着,接过戴诺的调查笔录,转交给了乡邮员。两个老人的神情,隐约有些像不知道是否做错事而不安的孩子。
乡邮员才看了一页就把调查簿掼在长案上,马上又捡起来,对着老汉剧烈地削削削地说什么,一边对着调查记录本指指戳戳;老汉用力指着老婆婆,似乎在急促地分辩什么。戴诺渴望地看着杨助理。杨助理竟然像个和事佬,声音像女人一样,绵绵软软地对老人说说,又对乡邮员说说,再对老人说说。
拉拉猛地拽了杨助理一把。
杨助理看着戴诺,梦醒似的说,不行了嘛。你们还看不出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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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桌上,戴诺和拉拉发生了口角。桌上的茄子和酸菜小鱼,令高热中的戴诺没有胃口,情绪败坏。戴诺向大鸟讨了开水泡了饭,又调了些酸菜到碗里,可是,水饭中剧烈的鱼腥味令她反胃。她突然就火了。见鬼!你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发问?!
拉拉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是指责他,突然也火了:你可以不记嘛!
什么记不记,你坏了我的计划!
你什么计划?在我看来,完全是诱供!
放屁!没有前提,我诱供得出来吗?我的调查你别管!
你以为我爱来啊?谁求我来的?是啊,我早就该知道,我屁也不是!我只是他妈的不要钱的保镖!
嘭!戴诺摔下手里的泡饭碗,站起来就奔上了楼梯。
这一夜,戴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反正迷迷糊糊间,一丝细细的、微微发亮的口琴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在她昏昏沉沉的意识中,无穷无尽地萦绕穿梭、穿梭萦绕。
她是被人猛烈摇醒的。起来。吃饭。赶车。拉拉臭着脸,背窗而立,站在牛奶一样的晨光中。
回家!马上就要回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一串念头闪过,戴诺心情马上敞亮轻松起来。下楼梯的时候,她感到冷。吃了半碗不热不冷的稀饭,她更感到冷。拉拉始终给她一张臭脸。厕所是杨助理替她站岗的。
等收拾好行李出门,拉拉已经结算好,靠在大门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的游戏。还是和平与战争之树的游戏。当一个女童赢得和平之树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奔过去和她握手,背着行李的拉拉也过去,笑嘻嘻地和那个脏兮兮的孩子认真握手。女童羞怯地笑了,用另一小胳膊遮挡自己的小脸。
一行人快走到牌坊的时候,一只小鸟追了出来,在后面拍了拍拉拉的背包。拉拉一转身,小鸟将一只黑色的镜头盖塞给他,就飞快地跑远了。拉拉用力吹了一声响亮的唿哨,孩子回头,停了下来,笑着。他和拉拉隔着五六十米远,他们开始互相挥手道别,另外两只小鸟和女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一起向拉拉大幅度挥动着细小的胳膊。
戴诺有点想向拉拉道歉,可是,开不了口。
过桥的时候,风非常大。本来就感到发冷的戴诺无法克制全身的颤抖,她觉得骨髓都在结冰,她才知道冷到这种地步你就有想哭出来的冲动。拉拉突然伸手摸了她的额头,额头如炭火。拉拉停下,把双肩包取下,他把外套脱了下来。
戴诺想拒绝,因为拉拉里面只是一件紧身的保暖黑内衣,但是,她没有说什么。拉拉知道她想说什么,低头耳语说,我也不愿意,但我是保镖。
杨助理要将骑来的轻骑摩托开回镇里。三人一路往车站走去。到了山边车站,三个人站在竹林丛中,俯望着下面溪河边三角形的千年山村。在时浓时淡的茫茫雾气中,它像一个远古的老梦。杨助理说,这趟班车永远都不准时。
有人在身后轻轻动了动戴诺的胳膊。戴诺回头,竟然是金虎的老母亲。老人扎着一个头巾。头巾中,一张枯黄落叶般的脸,纵横着干涸的土地龟裂般的皱纹。老人是想露一个礼貌的笑容的,但是,却把表情弄得既愁苦又羞怯。老人从腰部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平整整的手帕包,小心打开后,里面有一张纸片,还有折得平平展展的一百元钱。老人摇着头,把钱还给戴诺,又点头用普通话说谢谢,谢谢。纸片呢,她自作主张塞入戴诺所穿的拉拉外套口袋中。
不等助理翻译,戴诺就猜出来,连忙把钱往她手上塞。老人坚决不收,推辞间老泪纵横,清鼻涕也出来了。戴诺眼睛潮红了。老婆婆擦着鼻子转身就走了。
戴诺把钱交给杨助理,然后又掏出200元,也放在杨助理手上。请你帮我追上她。一定交给他们。你现在就去吧,不要送我们了。杨助理正在迟疑,戴诺想起来什么,又掏出200元,交给杨助理。这个,请你转给那个瘫子吧。
杨助理像做梦一样,跨上轻骑,启动了还在回头傻看。拉拉侧身空踢了他一脚,他终于加速离去。永远不准时的破烂班车终于来了。杨助理还没回来。拉拉说,这傻逼会不会私吞了这些银子?
戴诺打开了纸片。纸片上的字非常大,有点幼稚:
让素宝回家。孩子小,我们老了。(没有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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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从深井中东倒西歪地盘旋出来,汽车慢慢慢慢地接近天高云阔的正常世界。
羊公村越来越低、越来越细小,仿佛上面的人,随便吐一口痰都可以将整个村庄覆没。本来就难受的戴诺,一路呕吐着绿色的胆汁。她怕弄脏拉拉的衣服,坚持自己独坐,她闭着眼睛,头仰靠在破烂的靠背上。拉拉在听戴诺的耳机。来时戴诺曾说,喜多郎的东西太精制,像日本插花,不耐听,但最后一首《和平之歌》不错。拉拉听到那最后一曲时,将一只耳塞塞入戴诺耳朵。两人一人一只耳塞听着。戴诺闭着眼睛。尽管一人一只耳机,声道单薄,《和平之歌》依然控制了戴诺的情绪。两人默然无语在音乐中。
来的路盘旋而下,归途盘旋而上。来和去,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戴诺的泪水难以控制地悄悄流了下来。
拉拉终于发现。别这样。拉拉说,人各有命不是?我能证明你问心无愧。行了。行了。这么好强,你会和我妈妈一样,英年早逝,还人见人不爱。喂?
到小县城打了退烧针,戴诺坚持马不停蹄地乘坐跨省快运回省城。快运的长途车要豪华得多,戴诺睡了一觉。晚上近10时,到了省城,戴诺还在发烧。拉拉坚持先带她到中心医院挂了急诊打针后,再去找了下榻处。
按计划,这一天要把调查材料交到省高院。戴诺原来在这里实习过,也有两个同学分在这。但她只想见一个人,她需要见这个人。当年在这实习的时候,那人就是刑庭负责人,戴诺知道,那人对她格外细心关照,这是女人心领神会的关怀。同学说,他现在已经提为分管刑庭的副院长了。
睡了一大觉,面对酒店颇为丰盛的自助早餐,戴诺依然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碗清粥。烧退了,额头至少不再烫手了,也不再呼出热烘烘的气息。戴诺说不需要拉拉陪她去送材料,拉拉还是很忠诚地将她送到高院大门口,并约好十二点在原地再见。
一个同学在合议案件,另一个不在办公室。戴诺公事公办将补充调查材料交到刑庭,随后到小办公楼找那个原来叫老师、现在叫副院长的人。那人在开会,戴诺打了他的手机,他请她在他办公室等他。看了两期人民法院报的正义周刊,那人就进来了。胖了。
那人一见戴诺,热烈握手。随后进了里间。戴诺听到电动剃须刀转动的嗞嗞声。那人在里面说,快五年了吧?越长越漂亮了。一直没你的联系电话。把老师忘了。
戴诺不敢抽烟,特意看了看指头,有点黄,但不是太明显。有一些男人令她感到危险。有危险,她就特别不愿意抽烟,瘾头再急,也忍着。因为在戴诺看来,抽烟的女人,会给人一种暗示,这个暗示将导致更大的危险。
那人胖了,老了,但是官态十足了。那人坐在戴诺身边,开始泡茶。戴诺把案子情况介绍了一下。那人说知道知道。戴诺知道那人并不太在意案件的事,更不在意她千辛万苦的调查。那人给戴诺茶的时候,捏了一下她的肩头,说,你要再胖一点。
戴诺说,累的。活着回来了。这次死在那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今天就见不到老师了。
嘿,有那么难吗?凡事不必太认真呀。
我觉得杀人情形太奇怪。一调查,果然被害人是个虐待狂,包括性虐待。如果你听我说仔细,你就明白他是什么,杀人动机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这次取证很难、非常难。我也知道,这个调查材料在法律上,有点……
那人来了兴趣。
十二点差五分的时候,戴诺说,我请你吃饭好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去了。
那人说好,边吃边聊,把你的故事讲完。
拉拉就站在大门口。他又买了新的游戏机,正歪着一个肩头靠在一棵树下聚精会神地忙碌着。远远地,戴诺指着他说,这人帮过我大忙。无业游民,人不坏。明天我将和他同路回去。我说好要请他吃饭的——喂!拉拉!
为他们互相介绍之后,副院长的黑凌志车,就轻轻靠了上来,将他们送到南湖公园边大榕树下的冬妮娅餐厅。戴诺点菜的时候,老师和拉拉寒暄了几句。她听到拉拉一本正经地说,我在菲律宾领事馆工作。菲律宾人都很麻烦。老师就和蔼地笑了笑。
没有喝酒,老师说下午政法系统有个会,脸红影响不好。戴诺在绘声绘色地介绍羊公村之旅。老师一直点头,说不容易,你这样真不容易。来实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会有出息的,就是太认真了点。老师说话的时候,悄悄地把放在桌下的手,置于戴诺的膝头,后来戴诺感到那手开始慢慢移动。垂下的三角形白色桌布,可能掩饰了他的忙碌;戴诺没有把腿移开,并保持着语音速度和内容的生动。这些都鼓励了那只手。
拉拉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到座位的时候,听到戴诺说,好啊。请我吃什么?
老师说,云中漫步,行吗?如果不喜欢西餐,就换一家。
云中漫步,太好啦。我喜欢那个调调,就是贵了点。就那家吧,不宰你宰谁。晚上几点?还请别人吗?
老师说,不,就和你叙叙旧吧。六点行吗?
戴诺说,OK!不见不散!
回到酒店,拉拉说,我要好好睡一觉。到了时间你走你的,别吵我。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拉倒吧!我不想当灯泡!瞧你那老情人,恨不得生吞了你。我干吗自找没趣?
谁说我要去啦?
哼,我就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还要点西餐。西餐两只手都要在桌面上忙,吃中餐好歹方便腾出一只手私下活动。是不是,你问问你的右大腿?
戴诺有点难堪,马上厚颜无耻地说,你怎么发现的?
我前面就是大墙镜啊,一对狗男女!我本来去了卫生间就想先走的,后来怕你怀疑我吃醋,不值得,只好奉陪到底。
戴诺说,告诉你,蠢猪,晚上我不去!因为我不去,我绝对不想去,也绝对不会去,所以我马上说去!我兴奋地说去!我恨不得马上干点什么!是不是!我像个准妓女是不是?蠢猪啊,你这个蠢猪,你懂什么女人!傍晚我就打电话,告诉他我在我同学家,上吐下泻。不可抗力发生。
这又是何苦?人家鸿门宴不也赴了,说不定你这一趟就救了人家一条命呐。
如果我的证据过关,不赴鸿门宴也行,反之,赴了也白赴,还腐蚀了好干部。戴诺笑了笑,再说,女人这样救女人,太糟蹋法律的尊严和男人的尊严了。是不是,蠢猪?——这样不好。
**************
分手晚餐还是选在旋转餐厅。戴诺原来想送拉拉一张回家的机票,被拉拉轻蔑地谢绝了。你要知道,拉拉说,我的事业正在早上的太阳里。
为了弥补拉拉瘦了四公斤的抱怨,戴诺点了很多菜,两人喝了一瓶葡萄酒。拉拉还想再开一瓶,戴诺不同意。旋转餐厅的用餐者越来越少了,透明的大玻璃餐厅在城市的星空中,慢慢慢慢地转动着,在酒后的眼睛里,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街灯已经迷蒙地连成放纵的灿烂银河。
餐厅的背景音乐传来了《和平之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戴诺招呼侍者,把音量开大点。两人不再说话,看着天上星光和脚下灯光在和平之声中慢慢慢慢地斗转星移。
戴诺说,要分手了。这辈子可能都不再见了。说句临别赠言吧。
说真话还是假话?
各说一句吧。
拉拉点头,说,你知道在沙妖酒吧,我为什么救你远离警察?——我当时以为你也涉毒。
为什么?
至少在那天晚上的光线中,你长得很像我妈妈。我记忆中的妈妈。
你是夸我漂亮吗?
是说真话,临别赠言中的真话。不过,男人都不会希望女人像我妈妈那样。
那么假话呢?
我—爱—你。现在轮到你说了。
我把真话假话放在一起说,你自己鉴别真伪,有一真,必有一假。一,你肯定不合适做我丈夫;二,我不相信我不爱你。
天呐,拉拉闭上眼睛,我搞不懂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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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两周,戴诺接到老师电话。老师在电话里声音低沉恳切,对不起,维持原判。
你一定很难过。你付出了太多,我相信那背后是客观事实。可是,老师低声说,审委会三票赞成四票反对,死缓通不过。还是证据问题。裁定周内就下。老师说,真的对不起,我做不到更多了。戴诺说,我知道。没事。
戴诺到看守所又见了一次孙素宝。孙素宝看到她异常兴奋。那是求生者意外抓住救命稻草的兴奋。戴诺暗自内疚。她孙素宝本来一被捕就心如死灰,可是,戴诺彻底失败的努力,又鼓励起她的生存希望。这是残酷的。
孙素宝兴致勃勃,近乎巴结地反复探问孩子情况,也问公婆身体情况。最后她竟然说,如果判我不死,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减刑、假释,然后把我公公婆婆接来,一起好好生活。
每个关进来稍长一点的都这样,法律知识进步很快,她知道死缓、知道无期后面是什么。戴诺无话可说,抽完一支烟,她干巴巴地说,保重好身体吧。就退出会见室了。
宣判大会在新年元旦前的两天进行。那天风非常大,平时只有夏季的热带风暴过境才有的情形,在冬季那个行刑日子,也相当程度地发生了。狂风导致了市府大道的多棵行道树倾倒。一支飞离女主人的疯狂花伞,突然挡住一辆出租车前窗,引发了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塞车出现了,警笛长鸣,无济于事。
其实一大早就警笛长鸣。戴诺没有到中院去听判决。这种判决都是立即执行的。站在办公室的大玻璃窗下,听着隐约远去的刑车警笛声,戴诺在猜测孙素宝的反应。她陷入深稠的自责中。
主任过来,踱到戴诺身边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