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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擦玻璃的司机非常敏感,听到一个刀字,就猛地转过身来,蔡水清就在这一瞬间,准确地把刀子插进了司机的第五根和第六根肋骨之间。他很利索地转了两转,抽出刀子的时候,还是非常吃力。后来他就着昏暗的车灯研究了一下,果然,没有出血槽。
暴雨依然如注。蔡水清看着计价器,数出21元钱,放在脑袋歪一边的司机身上。他脱下皮鞋,揉了揉膝盖,然后拉开车门,慢慢走入积水中。
律师说,你为什么想杀了他?
蔡水清说,雨太大了。
律师说,他说了什么吗?
蔡水清说,下雨天,大家心情都不好。
律师说,你为什么会用刀?
蔡水清说,我忘了把刀拿出来。
‘律师说,为什么扎他胸口?
蔡水清说,顺手吧……我不知道,雨太大了……
律师助理说,被害人长得和你很像,注意到了吗?
蔡水清说,我还以为是汽车里面、昏暗中看着有点像。连你们也觉得很像吗?
律师助理点头,我看到的是他照片。你们就像孪生兄弟,太相像了。大家都这么说。
蔡水清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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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是个安静和顺的女人,一种脱俗的气质,使她普通的身材和容貌有一种干净的魅力。这种美丽是需要慧眼的,不是一般急功近利的男生随便一瞥就能发现的。蔡水清在进入大学生活的一周后,就把眼光停留在这个和顺宁静的女生身上。他感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光辉。当他意外得知钱红出自知识名门时,他为自己非凡的眼力骄傲。
钱红也很快注意到了新生蔡水清,和其他女生一样,蔡水清以其严峻挑衅文化人的天然粗糙,锁定了许多鄙视的眼光。同宿舍的女生说,丑不是他的错,可是,丑而恶,分明就是不可原谅的啦。
蔡水清的问题不是在丑而恶,更在粗鄙。有人当你的面,猛咳一口,或者在鼻腔里猛吸一口鼻涕,然后偏偏不吐,就那么兜在口腔里,然后,含糊不清地,和你说话,甚至说好几句话,他非得和你说完全部想说的话,才扭头把口腔中的黄痰和绿鼻涕,狠狠吐射出去,你受得了吗?还有女生说,蔡水清有时说着说着,口齿又恢复清晰,八成是把鼻涕或痰又吞下去了。
确实谁也受不了。
而蔡水清还恃才自傲得很,一年级后,不知受哪些艺术家影响,他就把他那头萨达姆一样的头发,留长,强硬梳成兔尾巴头,有时扮酷,不扎,蓬乱如炸方便面的长发,更是粗鄙得像在工地挖沟的民工,笨重的脑袋下,你根本找不到脖子。他就那样神情严肃傲慢地扛着一颗比贝多芬难看一万倍的头颅,在校园不可一世地走过来走过去。大家都说,那时候的蔡水清,简直张狂极了。
蔡水清公开地、热烈地开始了对钱红的追求。钱红避之惟恐不及。钱红还感到了脸面尽失。室友们也感到钱红相当于遭遇了劫匪。但是后来发生了两件事,可能是这两件事合起来,征服了钱红,至少那是一个转折,钱红不再拒绝蔡水清和她长时间说话了。
第一件事,钱红被开水烫伤了脚,在痛苦的救治疗养中,蔡水清挺身而出,无微不至、任劳任怨地全程照顾着钱红,前后一个月。开始,最有教养、从不出口伤人的钱红,也忍不住视他为走狗,但后来还是慢慢地接受了这只走狗的披肝沥胆的帮助;第二件事,在大学新生楼刚竣工不久,突然有一天,三栋大楼的侧面,全部被人喷写了巨大的字——生日快乐!钱红!钱红,我真的爱你。校方非常愤怒,追查肇事者。蔡水清站出来说,都是我写的。
鉴于他成绩过于优良(除了英语),学校严厉教育后,放了蔡水清一条生路。那些天,蔡水清像蜘蛛人一样,在风中,孤身登高清洗公共财物时,在众女生仰视的眼光里,简直像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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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是认为已将蔡水清改造得差不多,才敢带他见自己家人的。之前,蔡清水绝不再把浓痰吊含口腔里说话,半天不吐;蔡水清定期修剪指甲,并能保持甲缝的白洁;蔡清水不可能吃饭再发出猪嚼食的欢快动静;蔡水清绝不再像父老乡亲们一样,继续打出整个村庄都能听见的、歌咏似的喷嚏;蔡水清和女性走在马路上,会自动体贴地靠外边车行道护行;蔡水清已经能很自然优雅地为女士实施拉门、拉椅子等绅士服务;蔡水清开始看英文报纸;蔡水清在公共汽车、飞机等任何公共场所,只使用细语轻声或耳语;还有,当然还有诸方面的很多很多的进步。
之前,钱红与父母兄姐的通讯中,对蔡水清的才华浓墨重彩地宣传,也提前预防地再三说明,那是一个卡西莫多。但是,在毕业工作后回家的第一个国庆节,钱红感到家人面对蔡水清,简直就是措手不及的反应。尽管他们都始终保持彬彬有礼。
蔡水清还是慌乱了。这一趟出访,他花掉了参加工作后的全部积蓄,还背着钱红借了单位2000元。最好的冬虫夏草、最好的野生洋参,还有一些托人弄来的香港台湾出的书。但是,看来这一招并不奏效,钱家毕竟是高层次的人家,是不会轻易为金钱打动的。而钱红看到那么昂贵的进贡物品不加阻止,完全是恋爱女人的虚荣心。
钱红父母态度很明确。他们找到一个机会,与钱红个别交换了意见。他们始终和颜悦色。他们说,我们不是嫌他丑,更不是嫌他穷。但是,我们想告诉你的是,西方人认为培养一个贵族需要数百年时间是有道理的,一个农民(我们是指一种劣根)恶劣的基因不可能读了几天大学就彻底改变。你要谨慎考虑。生活的展开,你就会看到很多你忍受不了的东西,这还不单单是影响你,而是关乎你的后代的问题。
钱红的哥哥、姐姐态度要比父母激烈一点,尤其是姐姐,她说,你是昏了头吗!兄姐们直截了当地说,嫁给他你不可能幸福!
国庆一过,钱红和蔡水清走了。之后,钱红父母和兄姐们到处找关系,要把钱红调回来,远离蔡水清,结果,钱红的单位不好落实,而蔡水清一联系,好几个单位愿意引进这个人才,蔡水清就反而先调到这个城市。钱家人暗恨钱红不懂事,又不知如何是好,紧急托人介绍了数名小伙子,钱红根本不搭理,勉强搭理了也不来电。
蔡水清的学术成果比较突出。本地政府不仅给予特殊人才津贴,年终的时候,还因为一个科技成果转化生产力项目发给了一个4万元的小红包。可能是钱红不在身边,蔡水清学术业务和感情投资两手抓,两手硬。他经常到钱家看望老人家,开始,钱红父母很排斥他,礼物都谢绝了,有时他在客厅,半天没人和他说什么话,大家都体面地忙碌着。但是,蔡水清很宽厚。再说,高级知识分子,碍于面子,从来说话和气文雅,从来不会直截了当地令蔡水清难堪,更不会下逐客令。蔡水清就还是常去。有时只是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掉一本杂志,逗逗猫,就说,伯伯、伯母我走了。
大约只是过了一年半,钱红的妈妈突然在电话里对钱红说,小蔡这孩子其实很上进。农村的孩子,就是淳朴厚道啊。再下来,有关蔡水清的表扬,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多了起来,最后竟然是钱红爸爸问钱红,如果感情确实好,是不是就办了?好早点调回来。
钱红就和蔡水清结婚了。钱红就回来了。
回来后,钱红才知道,今非昔比了。蔡水清已经征服了钱家世界。现在的父母、钱哥钱姐都向着他,钱红抱怨蔡水清什么,家里任何一只耳朵听了,都会为之热诚辩护。
有一次,钱父遭遇车祸,母亲当场血晕,子女们又凑巧都联系不上。那时,刚出差才下飞机的小蔡,一接电话就像救火一样赶过去。正巧医院电梯坏了,是小个子的蔡水清把大个子的钱父,一层一层硬是背上了15楼手术室;小蔡一个人又是挂号、又是看护,楼上楼下飞奔,挥汗如雨,等钱红兄姐赶到,父亲的手术都快完成了,蔡水清又赶回去为钱红父母做高汤点心了。
当然,这是很多人都可能做到的事。但是,钱红对律师助理说,你不知道,还有很多你无法想象的事。比如,我父亲爱吃山胡桃,那时还没有撬出来卖的品种。蔡水清呢,总是一买三五斤,然后在家里戴着一次性手套,用专门购买的吃螃蟹的成套工具,一小块一小块地将山胡桃肉撬挖出来,然后,用保鲜袋盛着放在冰箱,等去看我父母的时候一起带去,有时撬多了,就叫我和儿子送去;我父母过意不去,可是,蔡水清他说,老人吃点坚果类的东西好。你们牙不好,我呢,正好喜欢做这事,我把它当游戏呢。
我想我父亲可能吃掉了几十斤的山胡桃了。现在,我母亲看着冰箱里没吃完的胡桃肉,就抹眼泪:那都是水清一只一只撬挖出来的啊。
我姐姐后来非常羡慕我。她说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出生、地位、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外表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人,是你嫁给了那个具体的人。我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吗,蔡水清每次去她家,离去时总是主动把她家门外的垃圾带下楼,你说,这事哪个客人能做到?我姐姐相信,天下恐怕除了蔡水清,谁也做不到,连猪八戒也做不到。你说,这样的好人会杀人吗?
律师助理在眨眼睛。他没有表态,但是他心里在大声呼应,是啊,怎么会呢?这么好的人都会杀人,这世界不疯了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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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从嫁给蔡水清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她就进入了难以置信的甜蜜生活中。开始的时候,她会和单位的女同事不经意地聊到一些,比如,那次,几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说到第一次剃腋毛。钱红说,有一次,蔡水清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因为穿着无袖衫,手拉着汽车吊环,暴露出浓密腋毛时,他受到刺激。一进家门,他就到钱红跟前。当时钱红在躺椅上看小说,蔡水清推起钱红的胳膊。钱红的腋毛并不多,但蔡水清温柔地说,我帮你剃整洁吧,不会弄疼你的。
钱红很快就发现,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女同事们看她的眼光是复杂的,那种感觉真的很难说清楚,好像是不相信,好像又有点厌恶,好像有点酸,有点呛,说不清楚,但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让钱红感觉她们可能会在她背后就这个问题,展开更多的讨论和分析。钱红是个聪明的女人,后来,她就再也不说了,她有比这甜蜜得多的事,但再也不能说了,因为她明白了,周围的怨妇那么多,她也觉得自己的幸福不会有人相信的。
蔡水清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钱红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她欢迎婆婆住下来,亲切真诚地请求婆婆多玩一些时候再回去。钱红从来没去过蔡水清的家,蔡水清说,他家的老屋总是闹鬼,他说他自己也见过两次鬼,都是同一个长辫子的长腰女人。钱红就很害怕,她就告诉她母亲,她母亲也很害怕,说农村有的地方真的有脏东西。钱红父亲严厉斥责了母女俩,说思想丢人。但大家就不再提钱红去他们家的事了。实际的情况是,蔡水清家太穷苦了,煮猪食和煮人饭的只有同一口锅,甚至没有切猪草的板,翻开草席切菜,盖上草席就睡觉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钱红小声地说,我要不要跟你回去?蔡水清说,别请假了。我去就是了。钱红害怕脏东西,蔡水清叫她别去,心里就松弛下来;蔡水清不愿意钱红去。因为钱红去了,没进门就会看见水田边,一栋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昏暗房屋,已经歪斜向右边。如果在城市里,早就被房管部门贴上危房标志,不许人居住了。一进门,钱红就会踩在他家三合土的泥地上,有水的地方就泥泞起腻;钱红马上就会看到右手的地上,像城里蹲式厕所一样的黑地灶,几只不圆的黑旧钢精锅歪在上面;昏暗和陌生中,钱红想拉灯,马上就感觉到细细的红塑料电灯拉线,和四壁一样,黑乎乎、粘腻腻的,那是近百年老灶火燎烟熏导致的;钱红还会看到他们家根本没有餐桌,碗筷是摆在一个老式的啤酒木箱上;钱红还会看到左手这边,他们家的不知哪里传下来的黑漆窄长木橱,只剩三只腿了,还有一边用石头顶着,菜橱里几十年都一样,里面有咸豆角、酸菜头、前一餐剩下的煮茄子或者半个剥皮地瓜什么的;家里最鲜亮的,可能是垫在这个菜橱里的去年的漓江风景图挂历。
钱红还会走进里屋,她马上就会看见一个到她大腿那么高的大尿桶,当然是积了至少半个月的量,因此上面浮着一层带点粉质感的膜。她会惊异,闻不习惯,但这是肥料;她还会看见他母亲的床。用了几十年,根本看不出什么颜色的乌灰的被子,从来不叠的,蚊帐也是从小记忆中就那么吊着,乌灰得看不出原来是不是白色;如果钱红再敢蹬上大尿桶边那架歪斜的、悬空的粗木梯,她就上了阁楼。她就会看到蔡水清和兄弟姐妹都是睡在草铺上,每个铺位一摊稻草。分家了,出嫁了,上学了,走了的兄姐的铺位,稻草就很零乱,像是老鼠搬弄过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赶回家乡的蔡水清嚎啕大哭,不断以头撞墙。以至哥嫂们姐妹们认为他在演戏。后来看到蔡水清一下掏出5000元,兄弟姐妹才放弃评论。可是,有一个厉害的嫂嫂还是觉得他这人没意思:人活着不孝敬,死了做给谁看。是啊,蔡水清自从上了大学,就好像背叛了家乡。甚至很少寄钱,过年总不回家,寄个两百三百的就完事了,可是,他母亲一直非常为他骄傲。
钱红觉得蔡水清是个孝子,她也鼓励他寄钱。可是,蔡水清说,她母亲自给自足的挺好,不愿意他老寄钱。钱红说,你过年给我父母两千一千的,至少也要给你母亲寄个五百呀。蔡水清笑笑还是寄个两三百元。他说,农村开销小,不需要钱,还不如什么时候我接母亲来玩玩吧。钱红说好啊!
有一年,他母亲就来了。蔡水清真的对他母亲很好。但是,做母亲的第二天就发现她的儿子太伺候老婆、太由着老婆了。这要传到村子里,简直就是丢光了蔡家祖宗脸面。母亲心里又气又心疼,但是嘴上不说。她害怕城市里的儿子,害怕城市里的媳妇,害怕城市里的一切。因为心疼儿子,她就想做一点家务,想减轻儿子负担,结果麻烦就出来了。
她把钱红应当干洗的衣服,全部泡在洗衣粉中,用力揉搓,那些高档衣服当然死的死、伤的伤,那件钱红在正式场合最喜欢穿的、2400多元EPISODE的黑西装,在太阳底下,变成梅干菜的模样;婆婆不习惯客厅、厨房、卫生间的不同拖鞋的更换要求,甚至把卧室的30多元一双的日本草拖鞋,一双双穿到卫生间洗澡,然后一双双报废;她经常开冰箱忘了关门,把微波炉使用得像放置爆炸物;婆婆总是分不清生肉熟肉菜板、生肉熟肉器皿,更分不清生肉熟肉用刀;婆婆上街的时候,偷偷用菜油涂抹头发;婆婆喜欢在菜里加很重很重的盐。
问题确实很多很多,有教养的钱红有时憋不住,比如EPISODE西装那次,她就轻声慢语地批评了婆婆。婆婆很多皱纹的黑黄脸上都是歉意的笑,一直点头,表示懂了。
这种时候,蔡水清经常紧紧皱着眉头,但是两个女人他一个也不会批评。钱红不怕蔡水清眉头紧锁,因为他可能会以延长挠背或者别的方式赎罪;可是母亲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心里非常难过。蔡水清脸色可能是不好,他会挽起袖子重新做。能改正的,他默默改正过来。有一次,下班回来,他又闻到了满屋油烟味,同时进屋的儿子和钱红一起用手在鼻子面前挥煽,好像闻到了毒气:这么重的油烟味啊!钱红一叫,儿子就大囔:熏死人啦呛死人啦!
晚上,蔡水清到母亲房间,婉转地告诉母亲,烧菜一定要开抽油烟机,这不是乡下。母亲不安地笑了笑,低下头就擦了一下眼睛。
蔡水清坐到母亲床边,搂过了母亲肩膀。母亲说,眼睛不好,有灰尘进去了。蔡水清不说话。母亲低声说,我想早点回去了。
蔡水清摇头。蔡水清那天晚上就一直搂着母亲肩膀。
钱红有时还是会撒娇,钱红说,你妈妈身上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味道?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
钱红说,要是你也有这种味道,我绝不嫁给你。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呀?
钱红说,一种像……太阳底下、草丛中……狗屎被晒的味道……
蔡水清第一次把背转了过去。钱红很乖,钱红说,你生气了?呀,原来你也会生气。我是逗你玩的。她没有味道。
蔡水清知道钱红撒谎,母亲身上是有一种不太好闻的味道。蔡水清听了钱红的话,就转过身子,继续为钱红挠背。蔡水清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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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悲伤绝望。当律师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他可能无力回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