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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说,你和他想去哪里?
走走啊。
走完以后呢?
走完以后就不走了。
不走以后呢?
不走的时候,就不走了。吹口哨吧。
什么都不做?这半夜三更素不相识的?什么都不做?
嗯。不做。做也……想不到钱的事。
警察像一支卡了壳的枪。
电话
喂,……你是谁?
我是福尔事务调查所!林侦探就是我。乐意为您效劳。
我想找个人。
请说。请详细说。
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非常着急。
儿童被拐案子,我们目前暂不受理。
不是儿童。是我丈夫。
哦。对不起。他什么时候失踪的?
9个月前。今天是他的生日,我很想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唔,您知道,现在金子银子都好找,只有人是最不好找的。
你们这要收多少钱?
相信您是个懂行的人,你可能已经问过几家。不是吹的,货比三家的您,马上就知道我们的效率——当然,这还得看您能提供多少相关资料。
如果很贵,我不一定请得起。我收入很低。
噢?噢,您是他太太?请您告诉我,他走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事争吵?还吵得很厉害?
争吵?谁说的?算不上什么争吵啊。
这个我不用问。问我就不是福尔林侦探了。肯定有争吵!我告诉您,您别小看小争吵,男人的心您不懂。有的男人就是这样。一气之下,走了,永远也不想回来了。所以,我劝你根本就别找了。白花钱,不是我瞧不起您,就是有那个钱也别花!
没有争吵!我们没有争吵。是我不吃蒜和葱,他要我学着吃;要知道,把我调过来,他花了多大的心血,他非常……对我好。我们没有争吵,不是你说的那样!
唉,你们这些傻女人。这我见多了。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听过没有?家里的红旗还竖得特别高,每天还举行隆重的升旗仪式呢!这就是男人。哄你们女人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我劝您别找啦!就当他死了吧!
放屁!你才死了呢!
好好好,找去吧你。看不住男人,又没钱,还想雇私人侦探?省省吧,留俩小钱照顾自己吧。私人侦探不是谁都雇得起的。得,对不住啦。您另请高明吧!
二
不管是洒水车,公交车,还是普通小轿车,驶在千竹路上就像人踩在地毯上一样舒服。这条改性沥青铺就的黑灰色大道,是全市最高档的大马路,没有人想到,往右边的千竹湖方向一拐,一条五十米的树木掩映的黄土路,就会把人带到三角梅和橡皮树、大王椰子树的培养园了。花木培养园的最外围,全部是两层楼高的灰杆小叶桉,靠湖水的那一面,则全部是竹林,就是说,外面的人,奔驰穿梭在市中心最繁华高档的大街上的开车人,没有一个人具有这个世外桃源的想象力。不是有人领着,根本也没人能看透树木深处是什么。
树木深处,花草深处是一个竹篱笆围绕的青砖小平房。
走过高高的小叶桉林,再穿行过大王椰子和小棕榈及矮矮的凤竹丛,就看到扎成×图形的及膝竹篱笆,竹篱笆里面是栽在各种圆缸子中的各色三角梅,深红、水红、粉白,纯紫——纯紫色的几乎没有叶子,枝杆上一小堆一小丛的,全是花。还有很多现在的女主人叫不出的花名。竹篱笆中心靠湖一侧,就是那栋青砖小平房了。五间单房一字排开,西边第一间房专放花木肥料、杀虫药剂以及硬塑料或泥制的花钵花盆,空的,层层叠叠。每到五一、十一什么节日之前,园林绿化工人就一拨拨过来,从大卡车上把它们搬上搬下,忙着去布置街景;第二间,放置的是各种园林工具,包括花锄啊、修枝剪啊、大型剪草机之类;第三间第四间都是和欢的家,说是临时暂住的,除了床、衣柜、写字桌、小套双人沙发,就没什么东西了,一间做厨房,一间就是卧室了;第五间房是仓库,很少开门,最后就是水池和水池边的厕所了。
这里就像城市里的村庄。非常小的村庄。平时除了几个穿绿衣服或黄背心的园林花工,将一盆盆一缸缸花草们抬进搬出的,只有花鸟虫声了。有时高高的小叶桉树梢会越过一些汽车的喧嚣,但层层树木花草的过滤之后,反而简直有点不真实。
和欢现在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虽说有照顾夫妻团聚的政策,真正调动还是一个比引水工程还复杂的工程。丈夫是职业中专学校老师,社会关系有限,结婚四年,老婆接收单位都找不到。好在校庆大典上,丈夫碰到了一个同学。同学是市园林局分管负责人,次日那同学又见到了和欢,同学热情友好地说,我来试试。结果,通过关系他就把和欢介绍进环卫部门。
和欢在原来的小县城,是个粮食加工厂后勤司机,那个同学又托关系,帮她弄了个驾驶B证,因此一上岗就进了驾驶新型洒水车短训班。房子本来也是问题,丈夫一直住在学校租的单身宿舍,又是那个同学,利用小职权,提供了临时过渡性住房,也就是这个世外桃源,唯一的条件是,每天按要求给培养园的花草浇水、定期施肥。租金就相抵了。
这个改变他们生活的同学,就是吴杰豪。
环境是美好的,房屋实际是简陋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栋小平房五个房间的墙壁,都不抹白灰,而是抹的暗色薄水泥,也许本来就是放置林林总总侍弄花草的工具用品,不用白灰会耐脏而显得干净一点,但是,人住进来,就感到冷嗖嗖的,有待不住的感觉。和欢看了新房第一句就说,要粉刷一下吧。丈夫说,我问问,他们说好不能改变原貌的。后来说行了。和欢说,我要粉刷淡黄色。丈夫虽然觉得怪怪的,但还是同意了。利用晚上时间,他们一起戴着报纸折的帽子,就把天上四壁都刷了三遍。
家马上就粉黄粉黄的,很温馨了。虽然家具简单,冰箱和小天鹅洗衣机还是旧货市场买来的,丈夫说,过渡吧,反正到时候自己的新房,什么都要买新的。
粉黄色的家真是温馨啊。当晚,两人很早就开始做爱。和欢在做爱的时候,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样,掩面格格格地大笑,不同的是,后来像拔河一样叫喊起来。丈夫慌忙捂她的嘴,后来自己也无声地乐了。是啊,今非昔比了,这湖水树木深处,哪里再和单身宿舍一样,到处是人的耳朵呢。
但丈夫还是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笑呢?
和欢答不出来,又格格格地大笑起来。
我其实不自在,丈夫说,真的,第一次你这样笑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个老练的过来人。我才动你,你就笑,可是,你其实是……处女呀!
和欢为丈夫注意到自己那样的笑,有点难为情。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奇怪,她也不知道就那么掩面大笑了。丈夫可能认为她是个傻妞,被丈夫这样说,她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还是笑。
丈夫说,我知道。你其实是非常害羞的人。过于害羞了,你才有这样的反常表现。你从来都不敢看我,你不想让我看到你害羞,是不是?对不对?我知道。我告诉你,我会让你幸福的,不过,以后,不许你这样笑了,因为,你这个样子,让我有点不自在,好像我做得不好,唔,也不是,反正不自在。
你记住了吗?丈夫想睡了,他含糊地又强调了一下:不许笑了。
泥土其实是有味道的,浇水的时候能闻到,深夜的时候,也能闻到。深夜的泥土,像活了似的,发出很重的气息,像人在热烈说话。比如现在,脚下的那堆碎瓦片、那堆还带着太阳味道的碎瓦片,和碎瓦片缝隙中的青草,还有这有点潮湿的泥土,就气息很重地彼此裹在一起。它们在一起热烈说着什么。
和欢就靠在院子里竹篱笆旁的一张帆布旧躺椅上,不知是前面哪位园林师傅遗留下来的,开始,和欢还嫌它有点脏,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就这么半躺在这张帆布躺椅上,挺舒适的。那么看着风动的树梢,看天,看星星或者月亮,有时什么也不看,只是依赖性地半躺在这旧椅子上。院子中间是棵树干笔直的老木棉树,当地人叫它英雄花。丈夫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硕大的花朵,一个花瓣就有两指宽,合起来就像成年人撮起五指的手,砸在人脑袋上,简直像被榔头打击了一下。但是,这棵老树早就死了。空留着伟岸的英雄躯干。
和欢从来没见过英雄花,回忆中丈夫当时拍着树干介绍它的样子,每次都令她不由追想木棉花究竟的模样。外面的汽车灯光和来往动静,就像从深空中隐约传来,其实,树木和花草也在无人喧闹的月光下发出问话一样的气息,有香的,也有谈不上香味的气息,还有一种酸酸的味道,像奔跑的孩子发出的声音,一下就过去了。她不能分辨谁是谁的气味。她能辨认的花草树木太少了。
后来有男人被她带到这里来。男人一见这里总是惊喜,好像那种偷东西没人管的惊喜。做爱的时候,她会格格格大笑。有的男人不问,埋头做事;有的男人会好奇,会说你为什么这样笑?她就大笑着说,我丈夫说了,不许笑!男人也就大笑起来。
失眠严重的时候,她一个晚上都这么靠在这张椅子上,到了夜深人静的上班时间,或者还没到上班时间,她就出来了。队长说,你这样熬不是个办法,要不你改上长白班吧,反正你一个女的也不方便。她想了想,还是上混合班,就是含夜班的那种。队长说,还是不要啦。她说,要。我喜欢半夜没有人的马路。
队长说,老金说得没错,你真是变死了。
老金就是队长老婆。开始,老金介绍了很多治疗失眠的中医专家给她,还送了五味子配什么的祖传偏方来;在孩子流产后,她甚至来陪她住过两个晚上,炖鸽子炖鸡什么的忙个不停,挺热心的一个人;后来,就当面呸她口水,每次见面都呸她,呸到队长都难堪起来。和欢就笑,后来学会打唿哨了,她就打个响亮的唿哨,回应队长老婆老金的呸。
很多个男人都说喜欢这个地方。但是,和欢拒绝任何男人停留在这里。一个人在星空下的院子里,在树木四合的躺椅中的时候,她不愿意有人在她旁边。有的男人似乎留恋天上的月色星光,看了天看了地,说我抽一支烟就走,她说,不要。你走。马上走吧。
三
12点到14点这趟中班的出车,可以看到略带疲惫的街景。从海洋之心广场的7号取水点,汲满一车10吨的水,就可以把郑成功东大街、郑成功南大街,还有台湾东街,一片一片变成雨后的大街。疲惫的城市就像醒来一样,有了短暂的清新。洒水车队里,几乎所有的司机都喜欢开着提示音乐,路人一听就纷纷避让。还是有居民投诉,尤其临街的居民说,半夜鸡叫啊,知道你们在洒水,知道!可是,五六点钟,这不是人家正好睡的时候?!
投诉多了,队长就说,好了,从今往后,凌晨的出车不准再放音乐,开提示灯就行了,但中午傍晚还是要开提示音乐。
洒水车的提示灯,也就是像警灯、救护车灯那样的东西。和欢从来不喜欢放提示音乐,和她交接班的圭母(当地话:母鸡)喜欢放,圭母在踢破和欢的胰脏之前,放的是《爱拼才会赢》,《双人枕头》,等和欢出院再来上班,和她对接的换成一个蔫蔫的落榜生,他放的就不是闽南歌曲,而是周杰伦的《三节棍》和《简单爱》了。
因为白天半夜都不放音乐,有关洒水车噪音扰民的投诉,就从来没有女司机和欢的份,但是,别的有,比如,把路人弄湿了,把私家车辆弄脏了。投诉还真不少。队长说,你开提示音乐好不好,我的姑奶奶?和欢说好。又有投诉。队长就弯下身子跺脚说,你开提示音乐好不好!我的姑奶!老是心不在焉!和欢说,噢!好。
这种德国产的洒水车,喷出的20多米宽水径,很壮观;车子慢吞吞,非常宏伟地行进着,和欢就从高高的驾驶座上往下看行人、看街景、看比它快的公共汽车。行人有时有惊慌的感觉,逃窜时步态显得狼狈;有时,和欢不想淋湿谁,就停一停,或者控制一下喷水按键。天气干燥尘土大的时候就使用喷雾功能,那时候,东边或者西边的太阳,有时想穿透她制造的弥天水雾,往往彩虹就不太明显地出现了。眼尖的路人就惊奇起来,连声赞叹;和欢也不惊奇,依然慢吞吞、突突突地带着彩虹前行。
每一辆汽车的屁股都是美好的。因为从汽车的正面或者侧面看,都不可避免地会看到里面像虫一样的人,汽车所有的动作就成了人的动作的延伸;可是,从后面看,汽车很像另一种生物,看不见人,它不仅有力量、有速度,而且纯净、克制、含蓄,通常显得比人有教养,好看极了。
嘉禾银座。洁荷堂——洁荷堂是干什么的?不知道。阿嫂烧饼。汕味蒸鲍翅。陇上人家。湘厨小苑。船头煎蟹。上海故事。雅子。华山论剑。曼巴之恋。鹿港小镇。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是吃什么的?深海苏眉。有人说苏眉是一种美丽惊人的深海鱼。陶然居。黑伙计的陶然居。太阳门。
台湾东街的女人很多、买到称心衣服的女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郑成功南街的男人就明显多了。所有的脑袋都那么陌生、令人讨厌,它们深深浅浅地移动,移动在各种招牌下面:金德啤酒—我就要你。专业水带、三角输入管。龙人汽配。燔龙明星。筛网。江木专卖。盛世华城。围墙上有字——多段龄游泳池,成就您海阔天空。十字街头隔离栏上有条红布拉的长标语:见了车祸速报警,患难之中见真情。上次那个位置有一幅长布标语,第一天挂出来的是:热烈祝贺我市住交会胜利召开;第二天,它就变成了热烈祝贺我市性交会胜利召开。听说市长非常生气,住宅交易会受到了影响,市长要查出那个破坏城市形象的凶手,但是,听说没有办法查出来。上面还有一个大幅的喷绘公益公告:巩固创建成果,提升花园品味。
来来去去的公共汽车,凭着车身广告和欢就能猜出是几路车。埃及艳后。7路。第五大街。2路。蓝色天空。43路。动感地带。9路。我家咖啡,3路。百年皖酒,87路。有个长通道车上带着耳机的女郎,不知道做什么广告的。一个男人说,你长得就像那个女人。和欢知道是有那么辆车,被评之后,她就留意那辆车了。她为那个女人的漂亮而发愣。马上想到丈夫第一次见到她说的话。她在那个小县城在粮食系统算一枝花吧,但是,高中肄业,靠着会计爸爸给人做假账才得到工作的她,总是担心丈夫看不起她,丈夫却说,你比我们大学里的女生可爱多了。
后来,她多看了几次那个美女广告,就不再发愣了。那个美女脖子以上的图案画在车窗上,以下呢在车厢上。车窗拉上的时候,她身首正常,只有要人拉窗,她就身首异处了。头脸和身子就像不是一个人。有一天,她忽然觉得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她。身首异处的女人就是她。
有个抱小孩的大汉猛然挡在洒水车前。她定睛一看,一看到那个小童全身湿透,就知道有人要找她吵架了。她就把车慢吞吞地停了下来。
男人厉声咒骂着,动作幅度很大。那个湿漉漉的小童有点怕。男人看她心不在焉,但明显垂头丧气地站着,似乎心里好受起来,语气忽然就轻了一些。结果,警察正在往这儿走过来,他就抱着湿猴一样的小童,伸手招拦起出租车,走了。和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十分可惜,他的背影太像她的丈夫了。连后脑瓜高高的发际线的头型都像。她一直看着那辆出租车远去,也许,丈夫抱小孩的样子,就是那样了。
电话
请问是福尔事务调查所吗?
是的。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是汪侦探。
寻人业务费用多少?一般什么时候有回音?
噢,是这样。寻人嘛,比较棘手。您有什么资料提供吗?根据资料我可以大致回答费用和时间的问题。
要什么资料?
什么人、什么名字、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最后走失的时间、地点、亲友关系、同学朋友通讯录。个人爱好。——失踪是最近的事吗?
不,一年前,一年零七十四天。身份证号、手机号我都有。我是他老婆。他老家在临州。
他做生意吗?
不做。
他受到打击吗?
没有。
最后见他时,有什么特别情况吗?你们吵架了?
没有。如果在闽南地区找他,多少钱?如果到深圳找又是多少?
唔,如果你提供的资料准确,七八千怕是要的;全省范围吧,我只能说尽量控制在一万五以下吧。深圳可能会再高一点。你知道的,那种地方,什么费用都高。其实我们真不爱接这种案子。
那什么时候有回音?
签合同之日起算,4个月内——有没有都有回音。我们做事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