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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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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
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
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
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
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
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
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
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
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
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
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
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
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
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
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
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
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
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
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
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
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
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
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
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
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
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
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
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
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
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
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
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
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
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
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
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
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
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
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
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
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
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
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
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
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
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
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
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
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
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
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
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
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
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
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
“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
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
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
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
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
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
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
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
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
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
要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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