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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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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老子你也帮不了他。”
    “你帮得了?”他暴怒。
    “比你总好一点。”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
    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
    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下车。



10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地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
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
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地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
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哪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
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的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儿儿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的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
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
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地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喜宝,上帝已开始报复我。”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
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日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事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
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压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
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
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
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看新闻片,只觉战争场面比电影更
真实感,这些刽子手身上又不溅半点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
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
快就复元。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
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说,“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毛
病来。”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
与医生之间操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入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白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儿。”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小姐?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小姐,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激。“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强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地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地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
“你来迟了,姜小姐,即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
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
泪不住地滴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地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
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
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
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
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
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
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
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
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
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
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
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
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
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
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
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
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
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
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
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主?”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
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
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
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
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
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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