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们会帮助我的。也许我会像他们一样被磨平了棱角,圆滑发亮。
①告解圣事是天主教圣事的一种,举行时由教徒向神父告明对上帝所犯的罪过,并表示忏悔;神父对教徒所告诸罪应守秘密,并指明应如何做补赎而为之赦罪。译注
不过,我说的苦役营已经被废除了。因此,我希望暗地里把它重建起来,让它成为我的精神家园,就像基督徒在精神上为基督受难而感到痛苦。惟一可行的道路必须通过阿尔芒,这条路一直通到西班牙,那里到处是乞丐,穷困潦倒,羞辱交加。
我写下这些手记,时年35岁。我要继续与荣耀背道而驰,走完我的人生之旅。
史蒂利达诺比阿尔芒更正直些。我之所以怀念他们,那是因为我的脑海主动向我举荐他们,我可以把阿尔芒比作正在扩张的宇宙。随着我的追忆,阿尔芒非但没有变得明晰,调整到焦距允许的观察范围之内,反而变了形走了样。与阿尔芒相反,史蒂利达诺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他们各有自己的花边。然而质地大不相同,这就很说明问题。史蒂利达诺敢于嘲笑阿尔芒的才能,可阿尔芒并没有马上动怒。我想他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我不认为史蒂利达诺的挖苦伤害了他。只见他继续抽他的烟,泰然自若地说道:
“你也许觉得我很蠢是吧?”
“我可没这么说。”
“这我知道。”
他继续抽烟,目光走了神。我亲眼目睹了阿尔芒对所受到的屈辱恐怕有多次了而忍气吞声。这一大团傲气不仅仅是由胆大的因素,甚至也不仅仅是由体面的成分组成的。他的俊美,他的活力,他的嗓音,还有他的胆量并未能保证他总是一帆风顺,因为他不得不像一个贫弱贱民那样,低三下四地向人学习剪花边,这玩意儿通常是大人逼着小孩学的,大人除了给孩子提供纸张外,其他的东西是舍不得让他们糟蹋的。
“人家怕是不会说……”罗贝尔说,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托着脑袋。
“人家不会说什么?”
“真是的,唉,你怎么会干这种事。”
他一贯态度无礼,但也不敢正面攻击这个与自己苦难同行的男人,只见罗贝尔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史蒂利达诺笑了。他理应比任何人都了解阿尔芒的痛苦。他和我一样,既害怕又希望提出那个敏感的问题再说,罗贝尔也没有提出来:
“你是在哪儿学的?”
一个码头工人过来打住了我们的问题。他从阿尔芒身边走过,只报了一下时间:11点。我们所在的酒吧烟雾腾腾,自动钢琴优美的乐曲冲淡了这浑浊的空气。阿尔芒回答道:
“好吧。”
他仍然阴沉着脸。这里姑娘寥寥无几,因此总的氛围比较真诚爽快。即使有人离席,也不会引起大惊小怪。
后来,我想起他的手掌和粗大的手指,心想,从那笨拙的手里剪出来的花边恐怕难看得很。阿尔芒手太笨了,怎么能干这么精巧的细活。除非他在苦役营或监狱里学过这一套。苦役犯们的手巧令人吃惊。从罪犯的手指间有时会诞生出精美绝伦但不堪一击的杰作,而用料却很简单,火柴头、硬纸片、小线头或者随便什么边角料都行。他们为自己的手工感到骄傲,用料和杰作性质兼而有之:卑微和脆弱。曾有这样的情况:参观者对苦役犯用核桃雕刻成的墨水瓶子赞不绝口,就像人们为一只猴子或一只狗大声喝彩一样,惊叹它们怎么会如此狡猾顽皮。
码头工人走远后,阿尔芒的脸色没有变化。
“如果你认为人无所不能,那你才是小蠢蛋一个!”
写在这里的话是我编的,但当时说话的语音语调我至今难忘。著名的男低音在怒吼。暴风雨用纤纤细指拨弄着世界上最悦耳的声带琴弦发出雷鸣。阿尔芒站了起来,但还在抽烟。
“我们走吧!”他说。
“我们走。”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大家去睡觉。史蒂利达诺付了账,阿尔芒总喜欢潇洒地快步出门。他走在街上。和往常一样自在。只是,平常那些令人感到粗俗的惯用语和口头禅,今晚他一概不讲。我想他是有苦往肚子里咽。他挺直腰板昂起头,大步流星地走着。史蒂利达诺走在他旁边,高挂起他那讥讽的细长的微笑,罗贝尔则高扬着年轻人的傲气。我在他们身边左右逢源,包容他们,包容他们的观念。我就是他们思想意识的反映。天很冷。我奉陪的这些彪形大汉却都怕冷。他们把手深插进裤袋里,抚摩身体最温柔的部位,把裤裆撑得紧紧的,屁股的轮廓益发清晰。谁都不吭声。快到萨克街时,史蒂利达诺与罗贝尔和阿尔芒握手道别后对我说:
“回家之前,我要去监视一下西尔维亚。你同我一块去吗,让诺?”
我只好奉陪。我们走了好一阵子没说话,在石子路上趑趄而行。史蒂利达诺面带微笑。他也不看我,就说:
“你真的和阿尔芒亲如手足了嘛。”
“是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是这么回事。”
我们继续走着,却离西尔维娅干活的地点越来越远。
“那就说呀?”
“什么?”
“如果我身上有钱,你有胆量把我的钱骗走吗?”
我打肿脸充胖子其实我知道我的大胆只是精神的一种表现形式做了肯定的回答。
“不错。为什么不敲诈你一下,如果你有一大堆钱的话。”
他笑了起来。
“要是阿尔芒,你敢吗?”
“你干吗这么问我?”
“回答我。”
“那你呢?”
“问我?为什么不?既然他现在有一大堆钱。我就是要把别人的钱骗到自己手里,没什么道理可讲。你呢,回答我。”
根据他说话时态的变化,突然出现的现在时代替了表示疑问的未完成体过去时。我心领神会,我们刚才已经达成一致,就是准备偷阿尔芒的钱。而我知道,刚才我是机关算尽、冒充好汉才假装厚颜无耻向史蒂利达诺声称我可以下手偷阿尔芒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尚且如此残酷无情,对付一个朋友的残酷无情的行动也就不在话下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有某种东西把我们拴在一起,我们串通一气的同谋并不是物质利益驱使的结果,而是派生于难解难分的友谊。我回答说:
“这很危险。”
“没那么严重吧。”
史蒂利达诺竟然置他同罗贝尔互致的友谊于不顾,对我提出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建议,想到这点我就心潮澎湃。若不是他的微笑婉言谢绝,出于感激之情我真想紧紧地拥抱他。最后,我这样想,史蒂利达诺可能也向罗贝尔提出同样的要求,被罗贝尔拒绝了。就在这个时候,罗贝尔企图同阿尔芒建立亲密关系,就像我同史蒂利达诺沆瀣一气一样。但我确信,我已经在花式舞的交叉移位中,选好了自己的男舞伴。
史蒂利达诺对我说明了他需要我干的事情。有一艘叫“阿润泰”的巴西不定期货轮,船上的水手和机械师有大量的鸦片要交给阿尔芒,我必须在阿尔芒把货转到荷兰或法国之前趁机把货偷到手。
“对阿尔芒还有什么顾虑下不了手的呢?我们在西班牙,可称得上是患难之交呀。”
史蒂利达诺谈起西班牙,就好像谈论英雄的战场。我们曾一起在冰天雪地中连夜跋涉过。
“阿尔芒,对他你不要想得太多,他也可以敲诈别的家伙……”
我明白我不该进行反驳。既然我没有足够的力量独自发布强行实施的道德法规,我只好玩弄惯用的骗术,以伸张正义的面目采取行动,以便为我的罪孽开脱。
“……他这人肆无忌惮。大家对他议论太多了。凡认识他的人你都可以去问问。”
“要是他知道是我……”
“他肯定不会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他把货藏在什么地方就行了。他一出去我就上他的窝点去。”
我试图救阿尔芒,因此又说道:
“我才不相信他会把那东西藏到自己的房间里。他肯定有一个秘密窝藏点。”
“那就要找到窝点。你那么机灵不会找不到。”
在他向我表示敬重之前(我在上文已经说过),我也许就不会背叛阿尔芒了。光这个念头就会叫我深恶痛绝。只要他不给我以信任,背叛就毫无意义,只不过遵循一下指导我生活的基本准则罢了。今天我已爱上了他。我承认他是全能高手。即使他不爱我,他也把我当他的人。他的道德权威对我来说是绝对的,也是宽厚的,以致在他的内部不可能发生精神叛逆。我只有在情感领域里活动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独立性。背叛阿尔芒的念头照亮了我。我太怕他可也太爱他了,以致不能不想欺骗他,背叛他,偷他的东西。我预感到伴随冒犯行为而带来的不安的快感。如果他是上帝(他早就知道怜悯),而且讨好过我,那么对我来说,否定他就是很愉快的事情。更妙的是,史蒂利达诺并不爱我,我也不能背叛他,可他却在这件事上帮了我的忙。史蒂利达诺其人个性锋芒毕露,惟妙惟肖地展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刺进心脏的匕首。魔鬼的力量,他对我们施加的威力,从他的讽刺挖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之所以有魅力,也许仅仅在于他的冷漠。阿尔芒用来否定现存法规的力量证明他自身有力量,也证明了这些法规管束我们的力量。史蒂利达诺却嘲笑这些法规。他的冷嘲热讽感化了我。一个大美男子的脸上敢于表露嘲讽的表情的确令我陶醉。
我们进入一间酒吧,史蒂利达诺向我布置我该干什么。
“你对罗贝尔说了吗?”
“你疯了。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你以为这样能搞到钱吗?”
“当然啦!他是一个守财奴。他在法国做了一笔大生意。”
史蒂利达诺好像早就有了预谋。他一直在我眼皮底下过着一种隐秘的黑夜般的生活,现在我突然发现他从地下冒了出来,原形毕露了。在他的微笑背后,他在警戒,他在窥视。我们走出酒吧时,一个乞丐过来请我们开恩,向我们讨几个苏。史蒂利达诺相当蔑视地看了看他。
“兄弟,像我们这样干吧。你如果要钱,去抓就是了。”
“请告诉我钱在哪儿。”
“在我口袋里,如果你要,伸手去找呀。”
“您这么说,如果您是……”
史蒂利达诺不再搭理叫花子,否则对话就没完没了,而且他的心肠也有被软化的危险。他很善于快刀斩乱麻,显得格外严厉,表现出干脆利落、毫不含糊的方面。
“我们嘛,需要钱的时候,哪里有就到哪里去拿。”他对我说,“我们才不为笨蛋去冒风险。”
他很清楚,这是给我一次严厉教训的极好时机,或者他本身需要进一步在利己主义中安身立命,他才用如此轻狂的方式说话带着妙不可言漫不经心的口吻以至于这个训导在夜里,在雾里,具有一种哲学真理的架势,虽然有点张狂,但倒也迎合我天生的恻隐之心。事实上,我能够从这种反天性的哲理中辨认出一种能够保护我自己免受戕害的道德态度。
“你言之有理,”我说,“万一他被逮住了,去坐牢的又不是他。要是他有胆量,自己擦屁股就是了。”
我出言不逊,不仅有损我一生中最可宝贵的时期尽管藏而不露而且分明把我置身于分享宝石的财富之中,置身于宝石商的都市之中,置身于自私孤独、八面生辉的夜晚之中。我们向西尔维娅活动的地点走去,但我们晚了一步,她已经回家了①。(我注意到,只要谈及他的女人,他的冷嘲热讽之火立刻熄灭。他谈起她时既不亲切但也不嘲笑。)在比利时卖淫不像在法国那样受到管制,皮条客可以同情妇公开同居,而无任何风险。我同史蒂利达诺朝他的住所走去。他很鬼,不再跟我谈我们的计划,却煞有介事地谈起我们在西班牙的生活。
①我们很快离开那地方,因为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信号:妓女们不在拉客的地点招摇时,警察马上就要来了。当地有一句谚语说:“没有妓女的地方就有警察。”原注
“那时候,你肯定有一个相好。”
“那么现在呢?”
“现在?现在还有吗?”
我以为他是想证实一下我的爱,也希望我为了他而抛弃阿尔芒。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了。我们刚从一个光彩夺目、人声鼎沸的地方回来。
“今非昔比了。”
“没瞎扯吧?”
他微微一笑,一边走一边瞟了我一眼: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史蒂利达诺的微笑很可怕。我处心积虑过去常有,近来犹甚要强于自我,超越本性,说他的谎话,这使我说了一句话,虽然口气非常平静,但却具有挑衅性。我不得不解释并阐述一下这第一个主张,就像阐述定理的前提一样。只有经过解释才能产生我的新态度,而不是相反。
“一切正常。”
“是这样吗?你不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
“我不再爱你了。”
“啊!”
此时,我们正从铁路高架桥的拱门上经过。没有比那地方更黑暗的了。史蒂利达诺停下了脚步,向我转过身来。他朝前迈了一步。我没有后退。他的嘴唇几乎贴着我的嘴唇,喃喃说道:
“让。我就喜欢你不要脸。”
彼此沉默了几秒钟。我怕他会拔刀子杀我,我想只好听天由命了。但他笑了。
“给我点支烟。”他对我说。
我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火,吸了一大口后,插到他双唇正中。史蒂利达诺巧舌一转,就把烟嘴挪到右嘴角上,他仍然微笑着,又向前迈了一步,威胁我若不后退,就会被烟烧坏了脸皮。我搁在身前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向他身上摸去:他顿时兴奋起来。史蒂利达诺微笑着,直钩钩地看着我的眼睛。他轻易就把一大口烟储存在胸腔里。他张开嘴巴时竟没有一丝烟雾泄露出来。从他身上,从他的附属物上面,让人看到的除了残忍还是残忍。柔情蜜意被一扫而光。然而,不久前,我却看他处境十分狼狈。杂耍场出了个新招,盖了个大木棚子,美其名曰“镜宫”,实际上是由诸多玻璃板组成的迷宫,有些背面涂上了锡粉,有些则保持透明。付了钱就可以进去,问题是如何出来。到时候,自己不是失望地面对自己的形象,就是面对一透明玻璃板之隔的观众。街上看热闹的人纷纷来助兴,都来寻找那条看不见的出路。(我下面要说的场景顿时使我萌发创作芭蕾舞剧《阿达姆之镜》的念头。)那天,我来到木棚子附近,惟有这里热闹非凡。观众这么多,肯定有精彩的节目看。观众笑声不断。我发现罗杰也混在人群当中。只见他审视错综复杂的镜面系统,脸绷得紧紧的,颇具悲剧色彩。当时我还没有看见史蒂利达诺,但我知道他一个人已经在众口睽睽之下,在玻璃回廊之中迷失了方向。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从他的手势,从他的嘴形,大家看得出他在大发雷霆。他看到观众正在看着他大笑,怒不可遏。迷宫的管理人员对此毫不在意。这种狼狈相司空见惯。史蒂利达诺孤立无援。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经走出了迷宫。奇怪的是,世界突然云遮雾障。笼罩万事万物和芸芸众生的阴影,原来是我面临绝望的孤独感投下的阴影。因为,史蒂利达诺此时已无奈地停止了喊叫,也不再去乱撞玻璃镜子,听任观众围观嘲笑起哄。他索性蹲在地上,表明他已经山穷水尽了。我顿时犹疑起来,不知如何是好,是一走了之还是为他去战斗,把这座水晶监狱砸个稀巴烂。我看了看罗杰,但他没有看见我,他始终盯住史蒂利达诺。我向罗杰走去,只见他梳着中分头,柔软平直略向内卷的头发顺着两颊垂落而下,直贴到唇边。侧面一看,他的脑袋活像棕榈树的形状。他已经眼泪汪汪。
如果有人指责我利用枝节藤蔓大做文章,诸如游艺场的木棚子、监狱、鲜花、渎圣的脏物。车站、边界、鸦片、水手、港口码头小便池、葬礼、低级酒吧包间等等,编造出俗不可耐的的情节剧,并把诗意与廉价的别致混为一谈,我该怎么回答?我说过,我喜欢一美遮百丑的不法之徒,他们除了肉体美之外无美可谈。上述枝节洋溢着男子汉的暴烈和粗野气息。女人的脂粉气与此格格不入。只有男子汉的行为举止才能点燃阳刚气概。北方的游艺场是专门为高大的金发美男子举办的。只有他们在这些场所进进出出。姑娘们想高攀这些男子汉的膀子还很费劲呢!只有这些娘们才嘲笑史蒂利达诺的不幸。
罗杰终于拿定主意走了进去。我们还以为他会在镜子之间迷路。只见他时快时慢,进退自如,步子自信稳健,低头只看着地面,因为地板没有玻璃镜子那么多虚伪。他心里很有把握,很快就来到史蒂利达诺身边。我们看得见他启动双唇喃喃有词。史蒂利达诺这才站了起来,慢慢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