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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菩萨保佑你.今年发大财。”
曹伯卫冷笑一声,说:“你们两个把我的脸认认清,不要下山时又把我拦住。”
他到了山上,看了大雄宝殿、尼姑庵,也无多少兴趣。从后边绕下来,树木葱笼,有
鸟在林子里啁啾。一抬头,就看见了鸡鸣古塔,他不知它建于何朝何代,只觉得它矗立在
山坡上,被烟雾蒙绕,很有点森然。此时夕阳已经迫近山头,塔也染上血色,却又不是一
味地红,还透出一种紫色,飘飘袅袅,像是道家的袍子。
他这么仰头望着,却见塔的最高一层出现了一个人,这人扶着栏杆往下看,又往上一
看。塔有9层,此刻塔上没有第二个人,就这一人,他穿着黑衣服,所以特别地醒目。曹
伯卫心想这人倒有意思,一个人爬上塔,他在上面看景色和我在底下看,是不是一样。那
人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一会儿又转过来,脸对着他这里。曹伯卫突然似触了电一样,
那人像一个人,像谁啊!陈林。不可能,他在心里叫道,怎么可能呢,他不是死了么,他
写遗书给我,说要到另一个世界去,难道没有去?他目不转睛地看,像是他,个子不高,
头部的侧面轮廓像一头鸟。是他吧,我就是坏在他的手上,要不然我能轻易被汪见风顶了
位子吗?他身子颤抖起来。目不转睛地看,却又觉得不像了,似乎不是陈林,他比陈林还
矮一些,外表也不同。那人的背影拍到蓝天上,像一头黑鸟。他干嘛,要飞走吗?曹伯卫
眼酸了,便用手按了按眼珠,心想我就在这里守着,等他下来再辨清楚。
他回过头,不远处有一条石凳,走过去坐下。却听到一声闷响,像是一个软沙袋从高
空坠下,掉到了地上。他朝四周看,没有什么呀,可是那响声仿佛还贴着地面匍匐,一时
不散。他便抬头看塔,塔上的人不在了,他到哪去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药力一般在他体内扩散开,他站起来,向塔走去,越走越快,到最
后几乎是跑了。他看见了,一团黑色的物体,落在草地上。他的脚步又慢下来,是一个人,
就是刚才还在塔上的那个人。他四肢分开,躯体贴紧了青草,好像要同土地拥抱亲吻。他
的脸侧向一边,眼珠进出眼眶,血从七窍中流出。已经死了。
曹伯卫一眼辨出,就是陈林,那股气息太熟悉了,就是命落黄泉也没有多少改变。但
他的外貌却有变化,本来凹的鼻梁现在直挺起来。莫不是他作了整容?他写信骗过了我,
但他还是死了,另一个世界把他召唤去了,只不过拖延了时间。那是一封对他的命运作预
测的遗嘱。那段时间他上哪去了,法院和我们到处找他,他藏在世界的哪一个隐蔽的角落
里?可是他最后还是让死神找到了。
曹伯卫突然感到恐惧,急叫起来:“来人呀,有人跳塔了!”
第二部 '5月5日 星期四'
足有十多天了,我一直在寻找紫玲,几乎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踪影。我给
她的家乡拍了电报,回电报的是她的一个堂姐,她说紫玲没有回家,从她离家以后就没有
回来过。她上哪去了,周欢说她回家了,十足是一个谎言。我闷闷不乐,我的心像被刀割
了一块,我无法忘记她。老郑头好言宽慰我,说,你放心,她是一个好姑娘,只要听到她
的消息,我立即通知你。
我心神不定地等待。一天又来到鸡鸣寺,那是下午,太阳从松柏叶子缝隙中漏出来,
地上就有金黄的光点。我静静地走,隐约地听到寺庙中传来鼓声。前面就是不收门票的小
公园,那时我和紫玲躲在里面商量我们的出逃计划,四周是高树,我们就像躲在洼地里。
现在她再不会来了,她消失了,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走进公园,走上小桥,习惯地朝湖边看去,我想那里一定空无一人。一刹那我愣住
了,仿佛被电流击中麻木了,紫玲出现了,她就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我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荒唐可笑的事情。然而,这真是紫玲啊。
我向她奔去,她也看见我了,她站了起来,可是她却没有向我奔来,她只是在原地等
我。我冲到了她的眼前,以一个26岁男性的热烈,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我想吻她,把她
紧紧搂进我的怀里,让她的血肉和我的融化在一起,分不出你我,然后重新捏成两个人。
3个月的漂泊中,我和她如同圣徒一般共处,现在不应该再如此了,蓄水的堤坝已经冲毁
了。
可是,她把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你怎么也到这里来
了?”
“你说什么?我,我自然要到这里来等你。”我依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她的表情的
细微变化。“这些日子里你到哪去了,你知道吗,我天天在找你。”
“你天天在找我?”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出乎她的意外。这时我才发现她对我的到来,
不光是惊喜,还有隐隐的不安。“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啊。”
“紫玲,你知道吗,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3个月的时间已经把我同你联在一起了,
我需要你,你能使我焦躁的心获得安宁,我们要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不,你不要这么说,”她显得非常惊慌,伸出手来,似乎要想捂住我的嘴巴。
“你怎么啦,紫玲,你不愿意吗?是周次对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没有说什么……”她想要掩饰,可是没有掩饰成功。
“他一定对你胡说了,我相信,他不会希望看到我们俩好!”
“他是说了,他说你不要相信一个城里的男人,他们都是谎言和蜜糖制造商。”就在
我愤怒万分时,她接着说下去,“不,不为这个,我不相信他的话……”
“那为什么,到底是什么魔鬼钻进你的心里?”我再次抓住她的双手,使劲地摇晃,
我心里的烈焰不可遏止地升腾,我不能忍受她的回绝。
她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叫唤,似乎心中有着强烈痛苦的矛盾,说:“我不会忘记你……
你真心为我好,我很感激……一生会记着……”
我打断她的话:“我不要听,我要知道你为什么……”
她忽然想起,问:“现在几点了?3点了?啊,啊,他要来了……”她的神色又是惊
慌又是兴奋,她甩开我的手,把目光投向小公园的入口处,我也随着她看,那里没有人影。
“你等谁啊?”我刚说出口,突然她喊道:“他来了,来了!”
我也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公园门口出现了,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紫玲向他奔去,又牵
着手把他引到我的跟前来。这期间,我似乎意识到发生什么了,陶,你这个可怜虫,什么
倒霉事都应该让你摊上。他同我的年龄差不多,中等偏高的个子,脸黝黑,发出瓷器一般
的光亮,嘴唇厚厚的,抿成一条粗线。
“这是我的哥,我找到他了,是在一家木工厂找到的。我约他下午3点到这来。”然
后她介绍了我,说我陪着她怎么漂游四方,就是为了找他。那人对我憨厚地笑笑,没说话。
我的头脑中嗡嗡发响,我根本没听清紫玲说了什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我真空的脑袋
中爬。哥,真是她的哥吗?她的哥原来是这样的,我和她漂泊了3个月,就是为了找这个
嘴唇厚厚的男人啊!如果在出发的第一天就找到他,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但恰恰是在3个多
月之后,在我的蓄水的堤坝突然毁坏,想到亚当、夏娃的时候,他出现了,这不是命运对
我的蓄意打击吗?
云在空中飘动,阳光斑驳混乱,我转过头就走,我不能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掉下泪水来。
我听到紫玲在身后喊我,我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朝公园外走去。我越走越快,不知不觉
已经到了古寺的台阶底下了。我想起紫玲对我说过,她梦见她的哥死了,被一辆不知名的
面包车撞死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啊。
她的梦复活了,我的梦却破灭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救了,但是我的心却不肯死,就像
被割破气管的鹅,压下去了又挣扎起来,怎么都死不掉。
我发现眼前就是古塔了,上去都是石板路,青草从石板的缝隙中钻出来,不肯让它都
是清一色的灰白。我径直往上走,两边传出清凉的鸟叫。忽然发现塔下有一个人,蹲在地
上,他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他的后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这个时候我不想撞见任
何人,转过身就要走。
“不是小陶嘛?”那人看见我,站起来招呼我。
没料到是老赵,他怎么上这里来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招手让我过去。我狐疑地走
过去了。
老赵穿着宽松的绸衣服,额头明亮,似乎带着太阳的光环。他朝着我微笑着说:“你
到这里来,是不是和我同一个目的?”
“同一个目的?你是什么目的?”我不解地问。
“你还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摇头,他看出我不是假的。“陈林死了,前天从塔上跳下来,正好曹伯卫路过此地,
亲眼看见了。”
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我失声叫了起来。。一个多月前,我在小镇上遇见他,他作
了整容,鬼鬼祟祟躲庄小山村,使我浮起蝼蚁尚且偷生的嗤笑,现在怎么就潜来南京,作
出这番壮举呢?这一个多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突起变化呢?然而他已经羽化而成仙,
这成了一个不得而解的谜。
“你看这里。”老赵颇为激动地说,他疾步上前,指着一片青草说:“你看见了吗,
这一片地的颜色深,和别处的不一样,是陈林的血留下的印子。这片青草也长得不同,得
了血的灌溉,比别处的草长得壮。”
根据他的指点,我细看,确如他说的,那片草地明显不一样。我感叹地说:“太可惜
了。”
“是啊,叫人扼腕。不过,这也是每个人求的不同的归宿。”他的眼里闪出一种洞察
事理的光芒,“做股票总有人被套,被套是人生的常事,就是做股不套,别的地方也要套。
就拿赚钱来说,你这里赚了,那里也赚了,处处得手,但最终还是要被所赚的钱套住。法
国的启蒙老卢俊说过一句话,‘人生是自由的,但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说得太深刻了。”
我看着老赵,心里觉得蹊跷,为什么在我矛盾痛苦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为什么大户室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却出现一个老赵,飘逸隽水,莫非他是神派来给
我们启迪的一个哲人?虽然山上阳光绚烂,我却感到一阵透骨的清凉。
“他死得太可怕了。”我依然喃喃自语。
“不错,他死得过于惨烈了,让我们心里不好受。但他还是聪明,选择了一个山明水
净的好地方,又用自己的血灌溉了这块土地。我关心的是,如果还有灵魂的话,他是不是
真正解脱了。”他说完,闭上了嘴,双目抬起,凝望着塔尖,静静地直立着,仿佛随时准
备和陈林的游魂交谈。此时,天上出现一只苍鹰,黑褐色的,喙角闪出古铜一般的亮光,
它有力地扇动两下翅膀,就凝成一个姿势,在塔尖上方盘旋。
站了一会儿,我说:“老赵,我们离开吧。”
第二部 '7月27日 星期三'
我找到了解脱的方法,那就是重操旧业。我又在鸡吗寺的一角出现了,我重新开始钻
研书法,黄庭坚的风神潇洒的草书,给了我无穷的新感受。原来我以为荒疏了这么长时间,
要好一段时间才能进入,却没想到完全不是这样,我突然对黄的书法有了深刻的理解,原
来认为他的风韵是极难追求的,现在下笔好似自然就有他的气息。我非常惊奇,莫非这段
复杂离奇的社会经历不仅于我的艺术无害,反而从乃一个侧面加深了我对书法的理解?
老郑头还是我的好朋友,原先他对我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似乎理解了,说:“
每个人的路都在自己的脚下,不要太和自己过不去。”
一天,紫玲忽然到鸡鸣寺来了,她是一个人来的,说她要走了,她的哥的合同到期了,
他们一起回家乡去,不再出来了。
我无言地看着她,虽然我的情绪已经平伏,但见了她心里还不是滋味。鹅蛋形的脸依
然十分美丽,但看她眼光已经成熟,她不是一颗青葡萄了。我说:“你走了,如果有事要
我在城里办,尽管写信来,不用客气。”
她点头答应了,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拍打一下,仔细看看我,说:“有一件事,很不好,
你知道吗?”
她的神色变得很紧张,我心中突然有一种不明的恐惧,说:“什么事,你告诉我。”
她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捏住:“你真的不知道?刚才来这之前,我到太阳泳池去,要
走了,就想和一起工作过的小姐妹告别。一个女孩告诉我,5天前,这里淹死一个女人,
说是酒后淹死的,周总经理不让人传,很快就火化了。你猜这女人是谁?”
她眼睛的瞳仁似乎缩小了,凝成一个远而冷的点。我的头脑中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像
有无数只黄蜂在盘旋,我的身子像麦芒一样的抖动。我先她喊出:“你不要说了……”
可是紫玲已经说出口了:“就是那天同你在一起,骂我的女人。”
我的心似乎一下停止了跳动,变成一块石头,往下坠去。一刹那我失去了知觉。我在
昏迷中,听到紫玲连连的喊声,老郑头把一条湿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我醒过来后,第一
件事就是向我的铃木奔去。破残的铃木嘎嘎叫了两声,驮着我向前奔去。我的心在流泪,
我没有料到自己会受到这么大的震动。我的女皇。这个我爱我恨,操纵我又被我操纵的女
人,原来在我的心底藏得这般深!只有死亡这把刀子才能把她挖掘出来,同时我也受伤流
血。我渴望这不是真的,是紫玲听了讹传.她再以讹传讹。如果真是这样,我应该哭还是
笑?我应该痛责紫玲,还是感谢她?为的是她让我知道自己内心的丽亚没有消失。
我到了太阳泳池,几乎从摩托车上滚下来,奔进了厅。大厅里空无一人,连大门旁的
侍卫都没有。我从颜色模糊的地毯上奔进去,半路上还撞到白色的柱子。我跑到池子边上
了,池里盛着满满的水,太阳灯高悬着,却没有放光,从不同的地方流出两股水流,它们
撞击在一起,打着旋儿。水底有池子,有礁石。可是没有我的丽亚,她在哪里?
我环顾大厅,喊一声:“有人吗?”没有回答,只有回音。我又喊了一声,我听见自
己的声音凄凉、悲怆。我找到了灯开关,打开,灼目的太阳灯亮起来了,伪造的海洋出现
了,我的眼前全是散乱的金星。我看见了离奇的景象:一具躯体漂起来了,皮肤似羊脂一
般白腻,乌黑的长发浸在水中,丝丝缕缕漂场开来。是丽亚,她就跟睡着了一样,脸色不
难看,似乎还含着笑。她的泳装很露,我还看见了她臀部上的一颗黑涛,按夏坚的理论,
那就是我。一时间池水红了,我不知道是光的作用,还真是她的鲜血?
“你来干什么?”一个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我回头看,是周欢。当我再看池子时,
漂浮的躯体不见了,池水清清的,在微微荡漾。我明白这是幻觉。
“你告诉我,丽亚在哪里,在哪里,我要见她。”
“你还不知道?”他显出很惊愕的神情,“不幸得很,她淹死了,就在这池子里。”
“不,不可能,她会游泳,我没见过比她水性好的女人。”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绝不会相信。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天她喝酒了,喝得太多,
太过量了……她心情不好,而我又没劝住她……我有责任。”
我还在倒吸冷气:“我不相信,她再乱喝酒,也不至于丧失理智。”
他也沉重地叹气:“一般说是这样,但股市连着下挫,她的心情太糟了。”
“那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你怎么可以就把她火化?”我的语言随着神思一起混乱了。
“陶先生,请你控制一下情绪。”他抬高了嗓门,“我能理解你现在心情,如果丽亚
的在天之灵有知,她也会感激你。但是人死了不能复生,所以还要请陶先生节哀。”
“节哀?节哀!”我狂笑起来,不睬他,一路朝外走去。我的步子踉踉跄跄,几次险
些摔倒。我要为我的女皇、同居者节哀,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节哀呢?
走到大门口,我回头看,周欢还站在原地,他正在欣赏我的孟浪的模样哩。
第二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