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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有名?名气有啥用?”傅云祥在摆弄天线。
“象这样的名演员,甭说演出,就是排练也得给钱,给好多津贴,要不,能这么卖力?”老甘揿着一只发亮的打火机。
“喂,小跳蚤,能帮忙买一只便宜点儿的两个喇叭的三洋录音机不能?我都要痛苦死啦!”酒窝忽然娇声娇气地说。
“今年三洋录音机不吃香啦,国外如今最红牌子是声宝,带电脑,双卡带,嗬,那个漂亮,甭提!”小跳蚤摇着肥大的裤腿,“买录音机,一句话!包我身上。我买个摩托,从广州运来,还有三天就到。弄到外汇,啥都能买到。”
酒窝惊呼一声,无限崇拜地瞪圆了眼睛。
“高级进口烟可是‘红宝石’最棒?”
“我爱抽‘银星’。”
“听说北京如今兴喝‘格瓦斯’,比啤酒来派。”
“找老甘弄几箱没问题。”
“光听这名儿也舒服。威士忌——格瓦斯——白兰地——嗬,洋名儿就是带劲!我听说美国的苹果,打了皮儿三天不变色……”
“哎,芩芩,上次同你说的东西带来没有?”傅云祥接住了老甘扔过去的一支烟,忽然想起来问道。
“带来了。”芩芩站起来走到衣架旁,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摸钱包。他指的是芩芩妈妈求人弄来的几张侨汇券。可是芩芩的手却在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钱包丢了?”傅云祥慌忙问。
芩芩点点头,她最初把手伸进衣袋而没有摸到钱包时,反应还不及傅云祥那么快。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钱究竟是在哪里遗失的……
“小偷!当然是小偷!还发什么傻?不偷你这样的人偷谁的?成天好象丢了魂似的发呆……”傅云祥嚷嚷起来,在屋地上来回走动,“那里头有多少钱?”
“就一块多钱饭菜票。”芩芩不情愿地回答。
他松了一口气,又走到电视机旁去调天线。
老甘打了一个哈欠,慢吞吞地说:“唉,小偷,真够他妈的缺德了,准又是待业青年。可没有工作,你叫他咋办?也不是生来就想当‘钳工’的,一年年待业,总不能老靠父母养活……这年头,人见了钱都象疯了似的……我们批发站的那些小摊贩,全家合伙做生意,挣钱挣红了眼,卖一大红肠排骨,赚好几十块……”
“他们匀你个块把,你就批给他们缺门的猪肝,是不是?”“酒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是一样,忍痛割成双眼皮,还不是为嫁个港澳同胞,好当阔太太。京剧团那个唱青衣的小娘们,连那个香港经理的话也听不懂,就跟人家走了,不为钱为什么?你还眼气呢!”老甘嘘嘘吹着一支雪茄上的烟灰。
“酒窝”略略有点脸红,她转过身来向芩芩搬救兵说:“就算为了钱又咋样?也不碍着谁。现在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芩芩你说是不是?”
芩芩“啊?”了一声。她在想什么,没听清他们的争论。
傅云祥插进来说:“你甭问她,她的上帝只有她自己认识。谁也读不懂她那本圣经,都啥年头了,还念念不忘助人为乐。还是让我来回答你吧,对这个问题我研究得最最彻底,一句话:人生下来就只知道把糖送进自己嘴里,而不会送给别人。这就是人的自私的本能。 本能你懂吧?就是比本性,更加……”
“对对对……”老甘细细的腿不住地晃动,“我也这么看。你们以为世上真有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吗?那是骗人的!至多是先公后私,再不就是公私兼顾……”
“照你这么说,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为反‘四人帮’而牺牲的烈士,也是先公后私的啦?”芩芩忍不住问道。她剥着茶几上果盘里的黑加应子水果糖,剥开了又包起来,她并不想吃它。
“你以为我们不恨‘四人帮’?”傅云祥“啪——”地关掉了电视,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下来,“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我早上大学了,成绩好,说不定还可以捞个留学生当当。现在,全完了,忘光了,连个业大也考不上,怪我吗?没去当小流氓,就算不错。”
“听说明年国家的教育经费要大大增加,说不定……”海豚插嘴。
“那也轮不到咱头上。”傅云祥接着说,“再说老甘,下了乡,讨个农村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四十几块工资,不想法子弄钱,日子咋过?不下乡,早当四级电工了。酒窝姑娘,连个欧洲在哪也不知道,写封信起码有一半让人看不懂,世界上只认一个亲的,就是钞票。……”
“呸!”酒窝朝他啐了一口。
“还有小跳蚤,他爸关牛棚,姐姐得精神病淹死在松花江里……”
“我不问你这些,我是说……”芩芩分辩。她何尝不知,傅云祥说的都是实话。不是这十年空前绝后的大灾大难,青年们何以落得这个下场:该发芽的时候是干旱;该扬花的时候又遇暴雨。善良、纯真的感情被摧残,而人世间几乎一切卑鄙丑恶却都赤裸裸展示在眼前。即使长大了,多少人愚昧无知;即使活过来了,多少人神经折磨得不健全。我是说,生活呵,你把多大的不幸带给了这一代人,可是……
“比如说小跳蚤……”傅云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呵,我腻了!听够了!”小跳蚤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别扯这些了行不行?吃饱了撑的,还讲什么十年、十年,我一听十年就头疼,就哆嗦。你们讲啥我也没劲,什么四个现代化,地球上的核武器库存量,足够毁灭七个地球了,一打仗就完蛋!越现代化越完蛋!我每天坐办公室早坐够了,还不是你求我办事,我托你走个门子,互相交换,两不吃亏,我够了。活着干什么?活着就是活着,我想退休,最好明天就退休!”
“退休?”芩芩惊讶得叫起来,“你说什么?退休?”
“你奇怪吗?人生最后的出路,除了退休,还有什么?上班下班、找房子打家具、找对象结婚、计划生育、然后退休。人生还有什么?我关心的是松花江再这样污染下去,等我退休以后,连条小鱼苗也钓不上来了。我喜欢钓鱼,退休了,也许骑摩托车上镜泊湖去钓鱼……”
“哈哈……真是好样儿的!”傅云祥大声笑起来,“我和你搭伴,这主意不错!”
“嘿嘿……”老甘眯起眼笑起来。“嘻嘻……”酒窝尖声尖气地笑着,连海豚也张开大嘴哈哈笑个不停。
芩芩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觉得刺耳,他们是在自寻开心呢,还是真心地觉得有趣?在傅云祥的家里,就只能听到这样叫人莫名其妙的笑声。如果在饭桌上,啤酒加烧鸡,再来几句相声小段,一定人人都变得生动活泼而又神采奕奕。一句丝毫没有幽默感的玩笑话会逗得人人眉开眼笑,低级的插科打诨脍炙人口。可真正讨论问题呢?却没有人听得懂,也没有人感兴趣……
“怎么,你认为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小跳蚤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眯眯着,显得朦朦胧胧,好象到底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你觉得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那你以为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是呀,你说,你希望生活是什么样子?”傅云祥走到她身边来,把一杯热咖啡递在她手上。
芩芩望着咖啡上的腾腾热气,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想象中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想象过吗?好象没有。未来是虚无缥缈的,很象老甘指缝里的雪茄冒出来的烟雾,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无论以前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或是后来返城进了工厂,岁月流逝,日复一日,尽管单调、平板、枯燥无味,她总觉得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是一座桥,或是一只渡船,正由此岸驶向彼岸。那平缓的水波里时而闪过希望的微光,漫长的等待中夹杂着虽然可能转瞬即逝却是由衷的欢悦。生活总是要改变的,既不是象芩芩前几年在农场几里路长的田垅上机械地重复着一个铲草动作,也不是早出晚归地挤公共汽车,更不是提着筐在市场排队买菜……那是什么呢?是在夏天的江堤上弹弹吉它,在有空调的房间里看外国画报吗?不不,芩芩没有设想过这样一种生活,她要的好象还远不止这些,或者说根本不是这些……那是什么呢?她一时又说不出来,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还是因为难以表述?咖啡在冒着热气,周围的人影在晃动,她越发觉得自己心烦意乱。
“反正,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忽然站起来,脱口而出,“一定不是象现在这个样子!”她喝了一大口咖啡,放下杯子,走到门边去穿大衣。
“你要干什么?”傅云祥诧异地问道。
“一个本子,笔记本,拉在教室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有点难为情,“我忽然想起来,一定是拉在教室了,业大借附中的教室上课,晚了会让别人拿走的,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马上……”
“一个本子有啥了不起的?”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看了她一眼,改了口气说:“噢,去就去,我陪你,下雪天……”
“不用了,你有客人……”芩芩小心地围好围巾,朝客人们打了招呼,很快走了出去。
“你可快回来呀!”酒窝娇滴滴的声音在她身后喊,“要不我云祥哥连饺子下肚没下肚也不知道了哩……”
屋外的空气虽然冷冽,却清新、鲜凉、沁人心脾。假如面对辽阔的雪原,人们一定不会不知道将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离开那热烘烘的房间,芩芩顿觉头脑清醒了不少。然而笔记本是真的落在教室了,她必须马上去取,而并不是她借故托词离席。她在农场呆了三年,还没有学会撒谎就回城了,她同样不会对傅云祥撒谎。尽管她是多么不愿意在那儿继续扯那些无聊的闲话,而宁可一个人晚上在这雪地里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漫天飘飞,随着风向的变化不断改换着自己的姿态。时而有一朵六角形的晶莹的雪片,象银光似的从她眼前掠过,一闪身不知去向。大概它们也不愿就此落入大地,化作一滩稀水。可它们这样苦苦挣扎,究竟要飞去哪里呢?芩芩莫非也象它们一样:飞着,苦于没有翅膀,也毫无目标;而落下去,却又不甘心……
她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雪地的寒意似乎化作一股无可名状的忧伤,悄悄披挂了她的全身。那暖烘烘的小屋里充满了牢骚,夹杂着那么多的废话,使她厌倦、烦恼。可是她自己,不是连未来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也答不上来么?业余大学,她为什么要去念那个业余大学呢?赶时髦?还是希望?如果是希望,究竟希望什么?谁能告诉她呢?
三
是冬老人从遥远的北极带来的礼物么?圣洁、晶莹、透明,当早晨第一线阳光缓缓地从窗棂上爬过来,透过一层薄明的光亮,它们变得清晰而富有立体感了……它会象南海清澈的海底世界,悠悠然游动着热带鱼,耸立着一丛丛精致的珊瑚,飘浮着水草和海星……它会象黄山顶峰翻腾的云海,影影绰绰地显现出秀丽的小岛似的山峰;它会象白云飘过天顶,浩荡、坦然;会象梨花怒放,纷繁、绚烂……呵,冰凌花,奇妙的冰凌花,雪女王华丽的首饰,再没有什么能与你媲美的了……
你真象小时候玩耍过的万花筒,每天都在变幻着姿势,无穷无尽地变幻。你带给人多少美丽的想象呵,从夏天雨后草地上的白蘑菇,到秋天沼泽地上空飞过的一群群白天鹅……可你是严寒的女儿,是冰雪的姐妹。你在寒夜里降临,只在早晨才吝啬地打开你的画卷,那么短暂的一会,不等人从那神奇的图案中找到他们所寻求的希望,就急急地隐没了。可今天你为什么竟然还留在这儿?一直留到这昏暗的傍晚。是因为你知道芩芩要来吧?还是因为你知道这是一个星期天,清冷的教室里没有人会来注意你呢?
芩芩久久地立在玻璃窗前,惊诧地望着那由于星期天暖气供应不足,教室低温而迟迟没有融化的冰凌花,几乎为这洁白如玉的霜花的自然美惊呆了。她家里的住房烧暖气,房间温度太高,玻璃上是没有什么冰凌花的,她还是几年前在劳动过的农场连队的宿舍见过它们。可惜那时的生活太苦,宿舍里冷得叫人直打哆嗦,哪里还会顾得上欣赏冰凌花呢?看过几百次,也没觉得它有多美。回城这几年,就很少再见了。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业大的教室里见到它,她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种由衷的喜悦,好象见到了一个久别的老朋友。
“那么,这面象什么呢?”她问自己,是的,这块玻璃上的图案很特别,象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又象是一片滔天的巨浪从天际滚向天顶。它的花纹是极不规则的,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宏大磅磷的气势……
“北极光!”她的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奇特的想象,“也许,北极光就是这样的呢!”她为自己的这一重大“发现”激动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为什么不是呢?假如它呈银白色,天空一定就闪烁着这样的图案。呵,一点不假,它再不会是别的样子,我可见到你了——”
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抚摸它,猛想到它们在温热的皮肤的触摸下会顷刻化为乌有,又缩回了手。她呆呆地站着,心海的波涛也如那光束的跳跃一般颤动起来……
“不带我去吗?”她记得那时自己刚够着写字台那么高。
“不带。”舅舅对着镜了在戴一顶新买的大皮帽。帽子上灰茸茸的长毛毛,象一只大狗熊。
“真的不带?”
“真的不带。”
“不带我去就不让你走!”她爬上桌子,把那顶大皮帽从舅舅脑袋上抢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不给你钱!”她把小拳头里的一个亮晶晶的硬币晃了晃。
“那也不带。”舅舅似乎无动于衷。
“我哭啦?”她从捂住脸的手掌的指缝里偷偷瞧舅舅。
“哭?哭更不带,胆小鬼才哭。胆小鬼能去考察吗?”
“啥叫考、考它?”她哼哼呀呀地收住了哭声,本来就没有眼泪。
“比如说,舅舅这次去漠河,去呼玛,就是去考察——噢,观测北极光,懂吗?一种很美很美的光,在自然界中很难找出能和北极光比美的现象,也没有画笔画得出在寒冷的北极天空中变幻无穷的那种色彩……”
“北极光,很美很美……”她重复说,“它有用吗?”
舅舅笑起来,把大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一下。
“有用,当然有。谁要是能见到它,谁就能得到幸福。懂吗?”
她记不精了,或许她听不太懂。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玻璃窗上冻凝着一片闪烁的冰凌,好象许多面突然打开的银扇。舅舅就消失在这结满冰凌的玻璃窗后面了,大皮靴在雪地上扬起了白色的烟尘。舅舅去考察了,到最北边的漠河。可是他一去再没有回来,听说是遇到了一场特大的暴风雪,几个月以后,人们只送回来他那顶长毛的大皮帽,寻找北极光是这么难么?那神奇的北极光,你到底是什么?幼年时代的印象叫人一辈子难以忘却,舅舅给芩芩心灵上送去的那道奇异的光束,是她以后许多年一直憧憬的梦境……
“没有漠河兵团的名额吗?”在学校工宣队办公室,那一年她刚满十八岁。
“没有。”
“农场也没有?”
“没有。”
“插队、公社、产队,总可以吧?”
“也没有。有呼兰、绥化,不好吗?又近,你主动报名去漠河,是不是因为那儿条件艰苦……”工宣队师傅以为这下子可冒出个下乡积极分子了。
“不是,是因为……”她噎住了。因为什么?因为漠河可以看见北极光吗?多傻气。到处在抓阶级斗争,你去找什么北极光呀,典型的小资调。
她只好乖乖地去了绥化的一个农场。农场有绿色无边的麦浪,有碧波荡漾的水库,有灿烂的朝霞,有绚丽的黄昏,可就是没有北极光,她多少次凝望天际,希望能看到那种奇异的光幕,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她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能够见到她。芩芩问过许多人,他们好象连听也没听说过。诚然这样一种瑰丽的天空奇观是罕见的,但它是确实存在的呀。存在的东西就一定可以见到,芩芩总是自信地安慰自己。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她从农场回了城市,在这浑浊而昏暗的城市上空,似乎见到它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样一个忙碌而紧张的时代里,有谁会对什么北极光感到兴趣呢?
“你见过它吗?你在呼玛插队的时候,听说过那儿……”她仰起脖子热切地问他。他们坐在江边陡峭的石堤上,血红色的夕阳在水面上汇集成一道狭长的光柱。
“又是北极光,是不是?”傅云祥不耐烦地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你真是个小孩儿,问那作啥?告诉我吧,那一年夏天,听说草甸子上空有过,可谁半夜三更的起来瞧那玩艺?第二天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