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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有一只可爱的小燕子,在她出嫁的前一天赶来,把她带到温暖的南方去……她幻想着发生这样的“奇迹”,使她能够逃脱那个即将到来的“永远”的命运……
“怎么两毛钱一根啦?前天还卖一毛五!”傅云祥直着嗓门喊起来,把手里的两根冰糖葫芦扔回了他面前卖冰棍的老头的木箱里。
“又涨价,连冰糖葫芦也涨价。”他嘟哝……“这暖瓶漂亮嗳,多钱一对?”他拽着芩芩停在一辆公家的送货车旁。
“没有胆!”
“没有胆你卖个溜!”傅云祥嘀咕了一声。
“上对面私人小铺买胆去吧,那儿有!”卖货的人挺热心。
“私人那儿啥都有,牛皮鞋到干肠,啥都有。”傅云祥经验十足地对芩芩说,“买干肠去吧。”
“那么硬咋吃呀?”芩芩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嚼呗!有嚼头!”
“嚼啥也没味儿。”
“那是你舌头出毛病了。”
也许他说得对,是舌头的毛病。在农场劳动时吃什么都香。
“这桔子酸还是甜呀?”傅云祥在一个棉毯子裹着的筐里扒拉着。
“酸甜。”穿着厚厚的棉大衣的年轻人提高了声音,象唱歌一样回答。
“嘿!”傅云祥乐了。
有什么可乐的呢?芩芩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酸甜?生活难道仅仅只是酸甜的吗?不,还有苦、还有辣,苦辣的时候更多些,象生芽的马铃薯。你能感觉苦辣,你不是还没有麻木吗?你不过是不象以前那么觉得一切都香甜了,本来也不是一切都香甜,以前的舌头才有毛病呢……
“等成了家,买几条金鱼儿回去养着!”傅云祥用胳膊肘推推她,嘻笑颜开地望着地上的一盆金鱼。不少人围着看,冰凉的雪地上,脸盆里的金鱼居然没有冻僵,慢吞吞地游着……
鱼儿游地水里,横竖四周都是水,它即使流泪,也是没有人看见的。芩芩出神地望着那些可怜巴巴的鱼。人们总以为它们游得多么快乐,哪里知道它离开了溪泉湖沼,更改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圆在这碗口大的天地里供人观赏,它无时不在无声地哭泣,把眼睛都哭肿了哩……
“买两斤烤地瓜!”傅云祥颇带命令口气地说,在炉子上翻来覆去地挑选。
“都是好的……”卖地瓜的老大娘嘟哝着。她的棉祆袖口坏了,露着油黑的棉花。
“这种人不能对她们客气,光知道钱!”傅云祥抱着沉甸甸的兜子满意地走开去,对芩芩说。
芩芩回过头去望了那个老大娘一眼,她还在寒风里嘶哑着嗓子喊着。芩芩突然想起了农场,有一个下雨天,她们的大车陷在地里走不了,她们到附近的屯子去避雨,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大娘塞给她一棒热呼呼的煮青苞米……
“你又想啥?”傅云祥在前头站下来等她。“妈说要给你买件那样的羊毛衫。”他指了指路边摊床上挂着的一件鲜艳夺目的高价毛衣。
“我不要。”
“你要啥?”
“啥也不要。”
“你说过要一个十元零八毛的洋娃娃。”
“那我自己会买……”芩芩有点哭笑不得,“我也是随口说着玩玩的……”
洋娃娃?二十五岁的人还买玩具?她在农场幼儿园看过几天孩子,她问他们:“你们家里有些什么玩具呀?”“啥叫玩具?玩具是啥呀?”孩子们乱七八糟地嚷嚷起来,他们生下来还没有见过玩具什么样,只有碎玻璃片和火柴盒……人和人的生活就这么不同,好象这同时出售着高档皮鞋和廉价的苞米面的集市贸易……
当然,这乱哄哄的集市贸易比起前几年货物奇缺的空荡的国营商店总是好得多了。无论如何,生活是在不断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虽然希望和失望、改革和混乱经常交织在一起,使人们在欣喜之中又不时有些忧虑。可是怎么能想象十年动乱之后,会在一夜之间消灭贫困和落后?也不可能想象,除了倒退就是突飞猛进的飞跃。即使建立了一个物质高度文明的社会,人的精神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难道就没有苦闷和空虚;没有欺骗和出卖了吗?前些年,人们都在被抑制的欲念中无望地度日,被迫遵循着人为划一的程式,愤怒和不平只是一股冰凉的潜流,默默地蕴藏在黑暗的地底。但是突然,大地被唤醒了,地火冲天而起,喷倾出炽热的熔岩火浆。人们开始按照自己的本来面目去要求生活,于是潜流变成了翻腾的浪花和波涛,它要冲击旧的堤坝,要呼云唤雨,浇灌新生的花草……这一股洪流所到之处,正在改变,也将会改变许多昔日不为人注意的东西。究竟它是从什么时候渗入了芩芩的心田,连芩芩自己也弄不清楚。但是流水经过不同的河岸,船帆始终不停地在作着比较,把昨天同前天比,把今天同昨天比,今天又同明天比。与芩芩同时代的青年朋友们,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无论是善良的还是丑恶的,大都希望由自己来掌握命运的舵,驶入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港湾。可是人们对理想的认识和对幸福的理解却不尽相同,究竟哪一种理想才是时代的潮头,而不是随着潮头翻起的泡沫呢?……
比较,当然人们随时随地都在作着比较。可是芩芩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呢?她把傅云祥同厂里熟识的小伙子比较,按流行的那些标准,她应该心满意足了。难道不正是按这些标准,比较之后才选择了他吗?家庭、工资、长相、人品……一九八○年的条件已经大大拯救了她,如果在一九七六年之前,恐怕……谢天谢地,芩芩那时还小。几年以后,人们突然都变得那么实惠,草绿色的军装变得比炊事员的白袍子还要不值钱。芩芩隔壁邻居的一个女招待员,在三十九张照片中反复比较的结果,选中了一年前曾被她拒绝过的一位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
“咱们芩芩一定要找个技术员!”她妈妈这样发誓并张罗着,不久后果真有人带来个技术员。细眉小眼,说起话来女里女气,芩芩打心眼里讨厌他。那次他提议去看电影,散了场就拉芩芩到北京餐厅去吃馄饨,吃到最后,他突然叫起来:“少了一个!”“你怎么知道少了一个?”芩芩没好气地问。“我数的!”他理直气壮地端着碗去找服务员。等他豆了那一个馄饨出来,芩芩早跑没影了。
比较,就是这么比较的,多么实际而又具体——来了个傅云祥,偏偏又去看电影,又经过北京餐厅。“咱们去吃馄饨吧。”芩芩提议。“我来买。”她积极地掏钱,是她提议的怎么好叫他买呢?馄饨端上来了,她全然不知道那馄饨是什么滋味,她一直在紧张地倾听那一声叫喊:“少了一个!”她发誓假如再听到这句话,从此以后不谈恋爱了。还好没有,真的没有。傅云祥大口大口地吞着馄饨,笑眯眯地瞧着她,也不知道烫,末了还在碗里拉了一个没吃。芩芩放心了,笑起来,“考试”结束。她宁可不要那个什么技术员,“少了一个”,一想起这句话,她就觉得头皮发麻。傅云祥不知要比他强多少倍,他是三级木匠,钻业务,技术好,脾气也好。再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凑合一点算啦。芩芩常常只能在这种自我安慰中求得心理平衡。
“你说我哪点好呢?”有一次她问傅云样。
“你”——傅云祥笑眯眯地,想了好半天,“你的心好,第一次去看电影我就发现了,交朋友哪有女的掏钱买饭的?以前我谈过一个,吃一顿饭就花十来块……”
芩芩有点伤心,可是又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你在比较,他不是也在比较吗?他知道找一个心好的,总还比别的小伙子强些。芩芩同厂的一位团委副书记,梦里都想攀一门高亲,不知用了多少心计,娶了一位局长的难看的小姐。比起这个人来,傅云祥不是够好的了吗?人总是要生活的,他即使不说:“少了一个”也得会问:“这白菜多少钱一斤?”有什么可挑剔的?芩芩自己的毛衣不也织得很漂亮么?总不能把高压锅和痰盂放在一起比较……
“你倒是快走哇!”傅云祥在前面不耐烦地喊道:“磨蹭啥?都几点了……”
无论怎么磨蹭,一切都是无可挽回了。经过那个溜冰场,拐过前面的街口,就是照相馆了。“咔嚓”一秒钟,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以后,就再不需要进行什么比较了。
呵,那个小女孩滑得多么好啊,金红色的滑雪帽,金红色的毛衣,在晶莹的溜冰场上飞舞、旋转,象一柄燃烧的火炬。她是轻盈而欢快的,象一朵天上飘飞的雪花。心的歌是无声的伴奏,在这洁白的画板上描绘自己未来的图景……芩芩小时候也曾经这么无忧无虑地在冰上舞蹈,只不过那时候不象眼前这个小姑娘穿一条天蓝色的尼龙喇叭裤,而是穿妈妈织的竖条毛线裤,她得过全市少年花样滑冰第二名,奖给她一副冰刀。那年下乡临走时,送给叔叔家的孩子了。呵,瞧,这个小姑娘真有毅力,一口气转了那么多个圈儿,总能灵巧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在旋转中看见了什么呢?她那么自信地微笑,好象看见了未来比赛场上向她飞掷的鲜花……
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自己的许多梦,美丽的梦。好象生活之路就同这冰场那么光滑、畅通无阻。芩芩在溜冰场上很少摔跤,在生活里也同样。她总算是幸运了,每一步都有人替她事先安排妥贴。可她却为什么总感到抑郁呢?从打丢了冰刀那年以后就再没有快活过。你盼呀盼呀,什么飞掷的鲜花也没有出现,倒是出现了结婚礼服,出现了新娘的头饰……
让我再看你一眼吧,小姑娘。你的金红色的滑雪帽,同我当年那顶一模一样,我差点要以为自己变小了呢。可是这一切都是一去不再复返了,都要结束了。童年、少年、青春的梦,统统都要消失了,不会再回来。我真想亲亲你冻得通红的小脸蛋,象拇指姑娘吻别洞口的小草儿那样。她在走向黑老鼠家前的最后一分钟里看见了归来的燕子,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奇迹是不会有的,不会有的,那只是一个童话,再见吧,小姑娘,祝愿你长大的时候,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爱人,一个你真正爱的人,除了他你不会再爱别的人了……
“快走哇!”傅云祥喊道,有一点气恼了,“你要看花样滑冰,我给你弄票去!”
现在她就站在照相馆的前厅里闪闪发光的大镜子面前了。四壁千姿丰态的人物摄影使她目不暇接。傅云祥让她在前面等一会,自己就不亦乐乎地去忙开了。当然,什么奇迹也不会发生,很快她就要象这儿来过的所有新娘那样,穿上拖地的长裙,披上透明的薄纱,重重地抹上口红,淡淡地描上眉毛,然后幸福地微笑。笑得适度,否则会有皱纹。嘴张得不大不小,大了有点傻气,小了就会使人以为你不幸福。是的,就这样,再来一张两个人的……
芩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一本杂志的封底上看到过一副俄国画家茹拉甫列夫画报油画,题名为《婚礼之前》,画面上是一个穿着华丽的结婚礼服的姑娘跪在即将成为她丈夫的商人脚下哭泣,不远处站着为贪图商人的钱财而逼迫女儿断送自己幸福的父亲……
这样的时刻她为什么想起那样一幅画来呢?是因为这出租的结婚礼服同那位新娘的服饰很象吗?她马上就要变成那样一个倒霉的新娘了,只不过不会跪在地上哭泣。因为哭泣也无法挽回这一切,更何况并没有什么人逼迫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她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什么别的,只是因为彼此“合适”。许多家庭不幸的原因不都是由于“不合适”吗?即使芩芩从楼上跳下去,周围又会有谁同情她呢?人们会以为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她自己,这会儿却觉得比那位画上的新娘还要不幸一百倍。这不幸就是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憎恨的,只能憎恨自己……
傅云祥眉开眼笑地从人群中挤过来,把一张发票在她眼前晃了晃:“开好了,出租礼服便宜一半儿价钱,走吧,去化妆……”
当然是得去化妆,不会有什么奇迹的,不会有的。还傻想什么?化完妆,就是地地道道的新娘了……
“唉,人太多!”傅云祥抱怨道,“等会儿吧。”他在化妆室门口停下来。
等什么,横竖是要化的,早晚是要化的,化了妆,就不会再想什么骑士的燕子了……
“待会儿照的时候,你要高兴点儿。”傅云祥象哄小孩似的在她耳边说,“你老也不爱笑,其实你笑起来更好看,戴上花环,一定象日本那个电影明星夏子……”
芩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为什么不笑?当然要笑啦。小时候她就不知多少次偷愉戴上妈妈大衣柜里的那条紫色的花环,在镜子里照了又照。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秘密,难道芩芩一次也没有向往过结婚吗?不,这不是实话。芩芩在三年前就绣好几对尼龙枕套了……
傅云祥在津津有味地观看墙上镜杠里的相片,不时地回头瞧她一眼,又美滋滋地转过脸去。
要不了半小时,他就要在“咔嚓”一声中,成为她的爱人了。
“爱人?”芩芩突然吃了一惊。她爱他吗?如果说她曾经希望过有一个爱人,那么一定不是他,不是。她没有说她不愿意结婚,只是,只是不愿意同他,不愿同他结婚。她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自己会同他结婚,真的,他不是她的爱人,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他,没有。她不知道什么叫爱,也从来没有碰到过她所爱的人……
“好了,进去吧!”傅云祥和颜悦色地挽住了她的胳膊。
进去,当然只有进去,象走进新房一样。还有什么退路呢?想哭吗?哭也没有用,奇迹是不会发生的,这既不是刑场也不是坟墓……
“你先梳头!我去取那些衣服。”傅云祥殷勤地将一把铝梳子插在了她的头发上,又忙忙碌碌地走出去了。
芩芩坐在镜子跟前,打开了自己的头发。头发很黑,用不着打发蜡,就那么亮。梳开了,盘到头顶上去,就更美了,象那幅画上的新娘……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镜子里闪了一下。
铝梳子的把上,刻着一只小鹿,扬开四蹄在奔跑,穿过森林,越过雪野……它跑到哪儿去呢?它不知道,可是它还在不知疲倦地跑着。生活总不会停留在原来的地方,总不会象现在这个样子。它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不知道,但总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镜子里的东西又闪了一下。
芩芩惊呆了,她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却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北极光!”她轻声呼唤着,“真的是你吗?”
她眨了眨眼睛,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她自己。
不,不,她分明是看见了的。这生命之光,只有她自己能看得见,只有她知道它在哪里。她是要去寻找它的,一直到把它找到为止。她可以没有傅云祥,没有仪表装配工的白工作服,没有舒适的新房,但不能没有它。不能没有它!失去它便失去了真正的生活和希望,还留着这青春焕发的躯体干什么?她终究是没有爱过傅云祥,不是因为他平庸、普通;不是因为他讲究实际,缺少才华;统统不是。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她还是说不上来。也许,就是因为这时隐时现的北极光。呵,人生,尽管现状是如此地令人不满,但总不能象傅云祥和他的朋友们,在一片浑黄的大海上,没有追求、没有目标地随意漂泊……
她匆匆揩去了脸颊上的泪痕,站起来,抓起头巾,跑了出去……
八
“……都讲完了吗?”费渊靠在走廊尽头的一扇被封死的玻璃门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象下雪前的天空。
“经过……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芩芩喃喃道。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着头。把所有的一切都对他,一个相识不久又并不那么了解的人讲清楚。她花了几乎一个多小时,红着脸,冒着汗,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好象小学生和在向老师但白做了一件什么错事,她常常浮上来这种感觉,倒不是因为她的故事本身,而是因为费渊的眼光。尽管他在她整个叙述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那平时就漠然无神的眼睛里也仍然毫无表情,但芩芩却从开始讲就觉得别扭,好象是一个悲痛欲绝的人对着一棵枯树在嚎叫,或是一个欣喜若狂的人抱起了石头跳舞……他为什么连一点表示、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芩芩好几次觉得自己再也讲不下去,那故事本来就是那么平淡,连讲的人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趣味。她硬着头皮讲,越是想简单些便越是啰嗦个没完;她厌烦了,她看出他也厌烦了,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同龄人的好奇心。好象他早就猜到了是这么一回事,好象他早就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傅云祥,好象他早就料到了芩芩要从照相馆里跑出来。他静静地听着芩芩的叙述,一直沉默着。只是当芩芩讲到这一句时,他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芩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