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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 下-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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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过得好吧?” 

煜讷讷了半天,终究没把那个“苏儿”讷讷出来。 

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作假──都可以谈笑自若──哪怕谎话连篇!──在赵苏面前却不能!也不知是不能,还是实在无法有此般心肠…… 

对他的感觉,──早已不复的单纯的宠爱,占据──却还怀着一点如对慈爱的长辈的情怀……明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计较的罢──那还造什么假呢? 

──而此时,我心中早有了另外一壑冰雪──我怎能违心假情地再叫起那一声“苏儿”…… 

煜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不知道是难以舍去那些难以忘记的情爱旖旎的往事,还是为了从今以后,深知两人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从前,那样,我把你当做爱人跟情侣,……彼此之间,再不能容忍别人的呼吸…… 

而现在呢──此时让我心头温暖的你,该是出自一种类似亲情的东西!──可是,如果要他此际对赵苏放手,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 

毕竟,我们之间,有过那么长久的牵连!──从多少年前的那个风雪天,那时── 

那一年──我还那般年幼,你还多么年轻…… 

时光如魔术师,──从前谁把握得住将来…… 

雪落无声。 

天会十六年。 

这一年,赵苏32岁。完颜煜24岁。 

天会十七年。 

金国。会宁。 

奉国寺。 

蝉吟败叶,蛩响衰柳。──怎么一转眼,就又是清秋? 

赵苏独站在庭院里,看着树叶,一片一片地从院墙上飘了下来。 

多少时不曾注意过这庭院里的景色──此时他才蓦然发现,原来在庭院的角落里,那一株枝干萧疏的乔木赫然竟是紫荆。 

紫荆──当年母妃就在这样的一株树上自尽而亡……那时距离父皇死去时不过七八个月。 

第二天早上到处遍寻不着母亲的自己,因孤独和仓皇光着脚就跑到了殿外──映入眼帘的便是母妃飘飘摇摇挂在紫荆树上的尸体。──就算已然死去,她仍没有改变生前那样容华绝代的模样,发挽春云,衣飘冷香,眉目如生,神情俨睡…… 

温柔而又绝情的父皇和母妃啊──给自己留下的是永远解释不开的谜底…… 

为什么?为什么? 

当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情结恨事,要教父皇和母妃狠心抛撇下自己,决意赴死而去? 

──想起当年亲眼目睹的这桩场景,曾经带给自己多少伤惘的记忆…… 

有多少时,都不敢回首,不敢回首,一回首就触及这长埋心中的隐痛──甚至一看到紫荆树,就会教自己恐怖莫名…… 

后来──帮自己消除这个难解心结的是──是重德吧…… 

那个今生不知能否再见的故人──温柔的重德…… 

遥远的记忆。 

如今,自然早已开释此般心结。 

看见紫荆树,坦然想起从前的悲哀记忆──不过如此而已。 

甚至心肠已坚韧到,可以把那场母亲决然自杀的往事细细回味…… 

…… 

他早已知道了煜的身边,有了塔木的存在。 

看见煜对那个冰雪般的人细心呵护的样子,──立刻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否也是如此呢? 

塔木的官职是太傅──皇帝以下三师,最是位高而职轻,担任此几种职位的人,历来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女真贵族。──听煜说,他安派塔木任此职,朝野群臣,颇有一番非议呢! 

想来也是──教一个那般年轻的人登此高位,谁能服也? 

心头好象是有点悲哀。 

不是,不是的,虽然不想承认,决不想承认──可是,心里真的好痛…… 

可是,除了痛,又能如何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煜之间的关系渐次有了改变──从前是煜强要他这样那样,他在煜的怀里象是煜的宠物──而现在反颠倒了过来!煜有什么事都来告诉自己,有什么烦恼都来征求自己的意见……突然惊觉,现在,自己在煜面前扮演的角色竟是──长辈般、慈父般…… 

这不是从前自己总想达到的愿望吗?──从前因煜对自己的强迫与霸道而心生反感──那样总觉得自己象是他所饲养的一只宠物!──想要和煜站在同等的地位……象现在这样,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心要痛? 

为什么──其实自己一直都知道为什么?却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 

勉强教思绪平静下来。 

“大人……茶冷了罢?待小人给您添上。” 

明明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长安却突然在身边轻声说道。 

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跟在身边已有两年多的侍从。──咦……为什么你也是这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呢? 

难道你也有什么伤心事吗?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点点头,对长安微微一笑。 

长安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慌乱起来!──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将出来,长安“哎哟“一声,似乎是烫到了! 

──果不其然,那溅到水滴的地方早已经红了起来! 

“快去敷点凉药!──”赵苏突然顿住──长安不是说:茶冷了吗…… 

他自己泡的茶,怎么会连何时冷暖都不知? 

疑惑地抬眼去看,正碰上神情尴尬而又惴惴地看着自己的长安!──两人目光相触,他的脸刷地涨成了血红!──一句话不说,端着茶杯便想走掉──“长安……怎么回事……” 

见他背影一滞,却随即迈开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房门…… 

留下赵苏,莫名其妙地望着已然空虚的房门口…… 

到底怎么回事?──一向精明谨慎、细心周到的长安,可不是今天这样的糊涂虫啊…… 

──不过被长安这么一引开思绪,他一时倒忘了心中的痛……心情倒稍微开朗了一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以后该如何安排吧? 

委实不想再呆在金国了──这里异地外人,非是该自己久耽之处啊…… 

宋国呢,也不想回去…… 

天下茫茫,──我真想去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就算立锥之地呢,只要它真正属于我,真正容纳我,而不会有教我无法逆料的拒绝和改变…… 

主意已定,在金国唯有一桩心愿未了。 

──锦园。 

“施主找谁?” 

终于寻访到锦园避匿的尼庵,出来的是一位白发如霜的老尼。 

“锦园──”不知道锦园如今该叫什么名字,只能试探地问:“请问有个从前在家时俗名叫锦园的女尼吗?” 

“哦──你说的是空情啊!敢问施主是她──” 

父亲吗? 

怨怒的锦园多半是不肯见自己的! 

──可是,赵苏真的好想见见锦园──那个相亲相爱整整十余年的女儿啊……虽然早已反目成仇,可是心肠里,时时都牵挂着她…… 

“我是──我是她──”还是顿住,──“老尼姑,请你告诉她,是完颜煜派了人来看她!” 

突然从身后横插进来一个声音!──一吓,却知定是长安!虽因他居然直呼自己皇上的名字而大吃一惊,却也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亏他机智……那老尼姑却满面疑惑,喃喃道:“完颜煜?完颜煜?……唔唔,这名字有点熟悉啊……“ 

赵苏差点一笑出声:佛门中人,果真不惹尘事啊……连自己国家最高权力者的名字都不清楚,倒也亏这老尼还能有“熟悉”之感…… 

锦园果然就出来了。 

一见居然是赵苏和长安,脸色大变,──许是憎恨他们居然以煜的名字来欺骗自己!──粉脸由血红倏忽青白──怒瞪着赵苏,眼光几乎狰狞──然终是一言不发,掉头望里就走! 

“锦园!──等等!──锦园……” 

锦园身形一滞,──许是这熟悉,温柔──几乎近于哀求的声调──唤起了女郎心中,多少值得我们深深怀念的往事吧……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北宋、汴京、皇宫…… 

锦园木然地转过身来。 

赵苏看见她脸上缓缓流下的眼泪。 

──久已坚韧的心脏,仿佛就此破碎,跟随着锦园的眼泪迸裂出的,是多少的无奈跟伤悲…… 

然而。 

造化如作弄,尘世如魔幻──就算不能把握住命运,又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不能过去的! 

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 

“锦园……对不起。” 

相视却又无语,赵苏艰难开口──除了这句话,──又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锦园看着他,一声不吭。 

看着锦园,还想说什么,──明明满腹的话,却说不出也不能说,看了又看这个曾那般亲爱的女儿,只能挤出一句:“……保重。” 

锦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也是。” 

赵苏知道彼此话也已尽。 

慢慢转过身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般。 

走出了十几步。 

“……那个……” 

细微的声音,是锦园…… 

回过身去──微微带了一点讶然,看见锦园苍白的脸上,突然沁出了一点红晕…… 

“那个……他……他还好吗?” 

干涩得几乎问不出来……却还是要问……不然终究是沉甸甸在心头的牵挂…… 

不需疑问。 

彼此都知道“他”是谁…… 

“他……还好。” 

“哦……是吗……” 

…… 

看着锦园的脸上的红晕,渐渐复归于苍白──再复归于方才出来时那个冰冷如僵的女尼。 

她向赵苏凝视了一眼,默默转身进去了。 

…… 

就此别过……锦园…… 

余生……,从此,也许就成陌路…… 

“大人,我们去哪里呢?” 

默默行了一段路,长安突然问。 

“哦……” 

这才惊觉──这个侍从,原是自己从煜的皇宫里带出来的──他没有任何义务跟着自己走向一个连自己都是惘然的前方…… 

“哦……没什么事了。你回皇宫里去吧。” 

淡淡说出,却无论如何忍耐不住心里的伤悲! 

从此,我就真的一个人了……独自去向那条陌生的前路…… 

生小就是寂寞。长大还是寂寞。如今──半生已过……还是寂寞! 

都说是九千大地,亿万众生──为何独我今生就是如此形单影只……难道这就是宿命? 

我还是不信!不信──我怎能甘心? 

向日寄寓佛门,总听那些和尚说众生平等……既云众生平等,难道我就不是众生之中之一俗子吗?──那么多人都可以成就今生良缘佳眷,为何我就不能,就不能──我还是不信,这三千红尘里、就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霍然抬头,──却见长安还是静静地侯在身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明明已经说过了…… 

──“长安……你可以走了。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要离开金国。” 

勉强挤出声音来──对于这个两年多来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侍从,又怎会不带一点难以割舍之情? 

离开了他的照顾,日常细事,自己全是茫然。──可是,眼下自己已不复是宋国的皇帝,亦不复是完颜煜的“宠妃”,──无权无势,无钱无家,往后哪里来工钱付给长安呢? 

往后──自己决定的生活,有什么后果,都由自己一人承担足够──没有理由连累这个曾经那般细致照顾自己的长安…… 

却见长安还是没有动静──赵苏一楞,突然恍然──“哦,你是不是不想回金宫?”是啊,谁愿意委身下位,作人奴仆呢?谁不愿意做个自由平民呢?──长安大概是想要自己给他一点路费和工钱,好回家乡去另讨生活吧…… 

是啊,长安好象是宋人,不幸卷入军乱才被稀里糊涂地被掳到了金国来──他一定是想要回南国吧! 

此去南国也,何止千里迢迢?──路费必须庞大呢……再加上,一旦回乡,总得要些安身立命的钱财吧…… 

可是自己──赵苏从来没有佩带饰品的习惯──往日煜给他的那些珍奇宝物,全都搁在煜的宫殿里……出来时带了一点银子,可是也不多了──他上下摸索,突然摸到怀里一个硬硬的扁扁的小东西──那是…… 

那是……是煜给自己的暖玉。 

无意识地把它拿出来──淡绿的、晶莹的暖玉,上面刻着小小的篆形的“煜”…… 

玉……煜…… 

──“苏儿!” 

……“怎么了?……”看着来势汹汹冲进殿里来的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关心地问上一句…… 

“朕送你的玉,你为什么不佩在身上?……” 

煜呀……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居然为这种小事气成这样…… 

哪里敢说自己懒得佩带呢……只得胡编一个借口──幸好当时也是正在落雪的冬天:“玉冰人──我怕冷。” 

其实他哪里怕冷呢?──虽然身体并不健康,他一向倒并不怕冷。只是这几年年岁渐长,身体似乎不比从前了。 

“哦……”煜似乎气消了。──可是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还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拿了这块玉来,绷着脸往自己怀里一扔:“给你的!”说完转身就走──看着他的背影,把这小东西拿起来,触手温润,却绝不冰凉──原来是暖玉啊!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忍不住就笑了……笑煜的孩子气?还是──因为当时从心底涌起的温暖和柔情…… 

这下子是没有借口可遁了──也只好老老实实成日带在身上……日子久了,连自己都几乎全然忘却了!──忘却了身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东西…… 

煜呢?──他恐怕更早就不记得了吧…… 

突然憎恨还牵挂着煜的自己!──这玉也该扔掉了!──等等!何不就给长安? 

虽然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但暖玉确实应该是极稀罕的物品──给了长安,也足够他路费家用了吧! 

把暖玉递给长安:“──长安,你拿着它,回家去吧。” 

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下来,声调温柔──还是希望身边的人都能过得好…… 

长安却把玉推了回来。 

“大人,小人不要。” 

“你──那你──” 

赵苏好是惊愕,却见长安抬头直直地看着自己。──又亮又热的眼睛……印象中这个总是谨慎小心的侍从,似乎从来未敢这样正视过自己! 

“大人,──我──”喉头有点梗塞的样子──长安一口气喊一样说了出来:“──小人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跟随大人到天涯海角……今生今世,大人到哪里,小人也一定会跟随到哪里!所以请大人您不要再赶小人走了!小人是绝对不会离开大人您的!!” 

“长安……你……” 

赵苏呆住了。──睁大了眼睛盯着长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侍从!──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明亮炽热的眼睛──以及那一脸教人疑心他马上就会哭出来般的激动表情…… 

赵苏突然好象明白了什么…… 

突然明白了那天,他明明才刚端上沸茶,却说“茶冷了”的原因…… 

明白了一两年来,自己所能享受到的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决不仅仅是出自一个普通侍从对自己主人的感情…… 

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偏是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仿佛有一层悲哀而又苦涩的迷惘,正慢慢蜿蜒过心脏…… 

──奇怪,……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奇怪难解的情缘…… 

金天会十八年。 

又是春天。 

现在是位于西北夏宋边境的鱼儿泊……距离会宁已远,然距离南边的宋国,仍是远路迢迢。 

这里有一带山脉,此时正风物如画,新痕悬柳,淡彩穿花。 

但是对于风尘仆仆的行人来说,谁有心思体会这番良辰美景呢? 

和长安商议,两人都愿望回去南国──毕竟是生我养我地啊……自此,就做江南凡人,或者可罢……万树梅花一布衣……此情此景,倒也可冶今生…… 

于是迤俪行来,时停时走,到了这里── 

“大人……天色已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下罢。“ 

指着路边一家客栈,长安说。 

“好吧。“ 

赵苏实在也累极了──他虽然生小命运多舛,但毕竟还是出身皇族,一直生长深宫,从来没有受过这般辛苦──要回南方,长安不会骑马,而雇轿子,一则慢,二则花钱,──所以这一两个月,两人竟是安步当车,慢慢走过来的!──当下便准备进店,却见店门边拴了几匹高头大马,金鞍美辔,甚是神骏!──赵苏不觉多看了两眼。 

匆匆饭毕,即去休息──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便已合眼睡去……突然被一阵喧嚷惊了醒来──“你干什么!我不是贼!”明明是长安的声音在嚷! 

赵苏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翻身下床──“哎哟!──”一跤滑在不知谁倒在地上的水上,爬起来却痛叫出声──原来是脚扭到了……一动就痛得钻心!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却遇打头风──赵苏好不烦恼,只得强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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