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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虽然思潮起伏,但由于日间的行动,几乎每一秒钟都系生死于一线,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形成极大的负担,所以想着想着,他也就沉沉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来,眼前又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在他睡着的时候,可能下过细雨,这时,也分不清眼前的一片浑蒙是细雨还是浓雾。在头罩眼睛部分处,有一些东西紧贴着玻璃在蠕动着——这种情形,他也已经习惯了,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的时候,他和海棠都不由自主,发出尖锐的、充满了恐惧的尖叫声。
那是两天前的事,他们早上醒来,都觉得眼罩上有东西在蠕动,自然伸手将蠕动的东西抹去。那种东西似乎有着相当大的吸力,要很用力才能将之抹去。然后,他们看到他们身上的厚棉衣,突然变了颜色,变成了五彩绚丽,在愕然之中,再一细看,他们便不由自主,同时惊叫了起来。
他们的身上爬满了旱蚂蝗——一种专吸动物鲜血的环节纲蛭类生物,无头无脸,整个身子就是滑潺潺的一条软体。在它的腹际,有着无数的吸盘,只要一贴上动物的皮肤,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尽量吮吸动物的血液,直到身体膨胀到十倍以上为止。
那时,在他们身上的山蛭,每条至少有十公分长。当然,由于厚棉衣的阻隔,未曾使它们吸到血,可是身上爬满了那么丑恶的生物,那种令人遍体生寒而起疙瘩的感觉,也是难受之极。
那种旱蚂蝗扭动的软体,有着极绚丽的色彩。人体的气味将它们引来,而它们又吸不到血,所以扭动得特别可怕。原振侠当时估计过,如果他们不是由头到脚,都有着严密的保护的话,那么多山蛭,在一小时之内,就可以把他们的血吸干,使他们变成两具人干!
这时,因为已经有了上次的经验,原振侠并不害怕,只是用力拨去了玻璃上的山蛭——那又是另外一种,身体更大,而且是有着黑白花纹的,身上当然也全爬满了。
他看到海棠也醒了,正在解开固定他们身子的皮带,然后,身子在崖上擦着,尽可能将身上的旱蚂蝗擦掉。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两人一起缓缓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们吸进去的,绝不是什么山间清新的空气,而是闷热的、带着难以形容的腥味的空气,像是置身于无数腐烂了的鱼中一样。然后,他们又各自进食——把有着长尖嘴的牙膏管的尖嘴含在口中,挤一点“牙膏”进口。
在“进食”完毕之后,海棠的身子向原振侠靠了一靠,表示了她女性的温柔和关怀。原振侠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时间是早上七时。他手腕上也戴着指南针,他们要一直向西北方向行进。
当他再吸了一口气,准备离开他们存身了一夜的地方之际,他说道:“希望今天可以看到……传说之中,到‘缺口的天哨’去必须经过的山峰。”
六天了,他们只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大祭师提及的,在传说中说是必经的一些山峰,形状都十分特出,他们一座也未曾见到。
海棠轻轻“嗯”了一声,原振侠也用头罩靠近了她的头罩一下——他们只好用这种怪异的动作,来替代正常的拥抱和亲吻。
然后,原振侠抓起了一股山藤,用力地拉了一下。在他用力拉动那股山藤之际,把附在山藤上的几条蛇,震得向下跌了下来。原振侠看准了前面一个稍可立足处,汤了出去。
三小时之后,他们到了这个山峰的顶上,峰顶上的空气似乎清新些。当他们在一片灰蒙蒙之中向前望去之际,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看到了一座十分奇特的山峰。他们所能看到的,事实上只是那个山峰的上半部,以致整个山峰看起来,像是浮在灰色的海洋之上一样——“灰色的海洋”,就是厚厚的云层。
而他们也立即知道,能够看到这座山峰的上半部,也需要好运气才行,因为若是山峰上的云层再压低一些,他们就只能看到山峰的一截,也就看不出它的奇特之处了。又或者,云层更浓一点,将整个山峰遮住了,他们自然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是的,那山峰最奇特之处,就是它的顶部。看它的下面,和其他的山峰并没有不同之处,但是它的顶部却可以看到,有一个明显的、由许多小山峰以向中心倾斜的形态所形成的一个缺口——所有的小山峰,看来都有着十分尖峭的顶尖,所以那情形和一般火山的火山口又不同。真要形容的话,似乎没有一座山峰可以比拟,那形状,就像是一只放大了亿万倍的一种海洋生物“藤壶”一样。
不过这样举例也没有用,“藤壶”并不常见,有很多人不知那是什么形状。总之,这时他们可以看到的,就是一个由许多小山峰围拱着的一个大山峰,情形正和传说中“缺口的天哨”一样!
原振侠和海棠在惊呼了一声之后,伸手指向前面,不约而同一起叫了起来:“缺口的天哨!”
然后,他们两人一起急速地喘着气,透过玻璃罩互望着,互相用眼色询问着。两人心中所想到的问题是同样的:真是“缺口的天哨”?
原振侠首先开口:“这……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见到指路的那些山峰?”
海棠并没有用言语回答,只是伸手向前一指,原振侠向前看去,呆了一呆。就这两句话工夫,刚才就在眼前的那座山峰不见了,深灰色的浓雾,已经将它完全遮住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刚才能看到那座山峰,真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那些指路的山峰,当然他们全都已经经过,只不过因为云雾的浓密,所以看不到而已。 06
这使得他们更确定,前面的那座山峰,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看起来,至多两天,他们就可以到达了!当他们同时想到这一点时,他们笨拙地拥在一起。
山顶上有足够的平地,可供他们相拥着转动身子,甚至跳跃着,可是他们仍然不敢除下头罩,来作一阵短暂的亲热。虽然山顶上看来什么也没有,可是谁知道,在这种不可测的环境之中会发生什么事,在他们身边的那一个草丛之中,就可能隐藏着不知多少死亡的危机。只要被来去如电的不知名毒虫咬上一口,他们就可能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山顶了。原振侠一直感到,什么“鬼界”,这种蛮荒的虫蚁世界,根本就是鬼界!
眼看传说中的目的地已不再虚无飘渺,而是不久之后就可以到达,他们心境自然也极度愉快,精神更为之大振。原振侠又校定了一下方向,和海棠手拉着手,在不大的山顶上,来回走动了几步。在这种地方,能有一小幅平地,可以走上几步,也是十分难得的享受了。
海棠一直望着西北方,道:“‘缺口的天哨’在,鬼界也一定是有的!”
原振侠皱了皱眉(当然没有人可以看得到):“一个地名,和一个几乎连设想也不能的……名称,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海棠的声音有点激动:“有人曾在那里获得过超特的力量!”
原振侠自然无意泼冷水,可是他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这时自然而然便提了出来:“超异的力量,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原振侠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像是感到海棠的身子略微震动了一下。但是由于身上的保护衣太臃肿,他不能太肯定,不过海棠却并没有回答。
原振侠又道:“若是真能从一个被称为‘鬼界’的地方得到特异的力量,大祭师应该有信心,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即使透过头罩,海棠的笑声听来仍是十分迷人动听:“他胆子小,到了一次圣墓,已是他的能力所能负担的极限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邀请你一起来,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普通人能经历的旅程。”
原振侠也笑着:“谢谢你的恭维,不过,这个理由似乎并不充分。”
海棠道:“其次,他不能肯定鬼界的力量,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原振侠听了,陡地一震,一句话已经要问出口了。可是海棠这句话才一出口,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而急于掩饰,不给原振侠有再说话的机会,立时又道:“别耽搁时间了,该要下山了!”
她说着,已经身子向下一斜,抓住了一股山藤,向下滑了下去。
原振侠也跟着做,但是心中的疑惑也到了极点。海棠说大祭师不能肯定“来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实的,所以不会涉险,那么她呢?她坚持要来涉险,难道她肯定了,来自鬼界的力量是真实的?
照逻辑来说,应该这样!
但是,她又如何肯定呢?原振侠立刻又想到了来自圣墓的那些薄片——难道她和她代表的势力,在研究那些薄片之后,已有所发现,并不是像她说过的那样“什么结果也没有”?
原振侠也隐隐感到,海棠有许多事瞒着他。他陪着她到这种地方来,向死神挑战,把生死当作是游戏,而她却有许多事瞒着他!
这是原振侠极不愿意想及的事,可是却又不容得他不想!
下山的攀缘比较快速,由于他们都佩戴着特制的手套,所以有很多时候可以循着山藤直滑下去,节省不少体力。到了半山腰,他们发现有一道天然的石梁,连结着对面的山峰,石梁大约有一百多公尺,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若是由这道石梁走过去,可以节省至少十小时的攀缘。
到了石梁面前,他们又互相用眼光征询着对方的意见。原振侠向石梁看去,那是大自然在山岭形成之际留下的奇迹,全然像是一座架空的天桥,石梁下面仍然是云雾缭绕的山谷。石梁最宽处超过十公尺,而且上面十分平坦,足可供人步行,但是有将近十公尺的一段,却只有一公尺宽,而且看来相当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只要那狭窄的一段,可以负担起我们的体重,就可以过去。”
海棠点了点头:“看起来不成问题,但是为了妥当,还是一个一个过去的好!”
原振侠同意海棠的主意,他先向石梁上攀上去。
开始的一段全是嶙峋怪石,而且在怪石的隙缝中,全是身子十分细小、通体碧蓝色的一种毒蛇。当原振侠的身子,在那些毒蛇之间慢慢移动之际,他有几乎以为自己也成了一条蛇的错觉。
他几次回头,海棠都跟在他的后面。经过了那一程之后,前面一段又宽又平坦,他们直起身子来向前走着。可是走了不过几步,一大团浓黑色的云雾,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陡然笼罩了过来,不但是云雾,而且还卷起了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强风!
那股强风,不但令得他们身子摇摆,而且站立不稳,他们立时一起伏了下来。幸好这股强风不是在他们处于石梁最窄处袭来,不然,他们之中的一个,就有可能被吹得跌下石梁去。
当他们伏下身之后,又浓又重的云雾,在他们的身边流动着。他们虽然是手拉着手伏在地上,可是在浓雾团袭来之际,他们相互之间,竟然无法看到对方。
强风把石梁上粗大的野藤,吹得如同妖魔的手臂一样乱挥乱舞,打在石梁上,发出可怕的“啪啪”的声响。有几股藤打到了他们的身上,虽然隔着保护衣,仍然使他们感到疼痛。看出去,在浓灰色的云雾中,无数野藤飞舞,那使他们有伏在一个怒发如狂的大妖魔头顶的感觉。
由于风势实在太强劲,他们都紧伏着不敢动。而且,很快就发觉一只手难以固定身子不动,所以他们分开了互握着的手,双手尽量地抓紧可以固定身子的东西。
原振侠左手把一股粗大的野藤,在手腕上打了三个转,右手手臂紧抱住一块凸出的岩石,至于海棠用什么法子固定身子,他已经无法看得见了。人枉称万物之灵,在这时候,真还不如两只蚁。
在他们勉力和强风对抗了不到两分钟之后,极大的雨点挟着强风,已自四面八方了下来。原振侠再也想不到雨点可以如此之大,雨点打在石梁上的声音,简直如同千军万马一起在擂着战鼓一样震耳欲聋。打在他们的头罩之上,就像是有人拿着铁,不断在敲着他们的头罩。
看出去,根本什么也看不见,狂风暴雨之中,人更是渺小得可怜!
这一场暴风雨,足足维持了半小时之久,比起过去的六天可怕旅程来,这半小时更是可怕之最。如果说过去的六天旅程,有使人身在鬼域之感,那么在这暴风雨中的半小时,使人感到自己根本已不存在,不存在于任何境域之中,整个人都已成为飞灰一般!
由于风势和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原振侠勉强抬起头,看到海棠就在他不远处,也正抬头在向他望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的心中有一个极强烈的冲动,他辛苦地挪移着身子靠近海棠,然后示意海棠,两人再一起移动着,使他们的头部靠近一块大石。
在大石后面风势比较小,原振侠直视着海棠,两人的头罩玻璃上全是纵横的雨水,看出去,对方的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原振侠还是努力凝视着,然后他用十分激动的语气道:“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和大自然搏斗求存!”
海棠用点头的动作,代替了回答。
原振侠几乎是在喊叫:“所以,我们之间如果互相再隐瞒什么,那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海棠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大约是不到三秒钟的静止。本来她是伏着的,这时突然改变了一下姿势,变成了仰着。
雨虽然说小了些,但仍然比普通情形下能遇到的大雨更大。雨点打在她眼罩的玻璃上,使得原振侠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是怎样的。
她仰躺着不动,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又转过身来。听来她的声音十分低,在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我不会隐瞒你什么!”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
海棠确然因为他的话,而感到了极度的激动,而她的回答是“我不会隐瞒你”,而不是“没有隐瞒你”,这证明她的确有重大的事隐瞒着!
尽管如今的处境,是绝不适宜讨论或争辩什么的,原振侠仍然大声叫:“说出来!”
海棠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听了原振侠的叫喊之后,突然伸手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臂,而且把她的身子尽量向原振侠靠了过来,直到他们两个人的眼罩玻璃碰在一起。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由于他们的眼睛相隔太近了,一样无法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神。不过,原振侠可以清楚听到海棠的话:“到了目的地,我一定会告诉你!”
原振侠立时道:“不!”
他可以听到海棠急速的喘气声:“那么,至少到我们可以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我不要隔着面罩……和你说那么重要的话!”
原振侠叹了一声,搂了搂海棠,表示了他的屈服。
海棠果然有事瞒着他!他立刻想到,是什么事呢?他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是什么都不要紧,他最怕的是海棠是为了利用他,而不择手段把她那么美丽的身子给了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原振侠又震栗了一下,那么,在那么美丽的身子之中的灵魂,也未免太丑恶了!
风雨渐渐转弱,海棠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低声说着话。她的声音听来有点干涩:“石梁在雨后很滑,要加倍小心!”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后,石梁上本来厚厚的青苔,看起来是带滑腻的浓绿色。在青苔之中,奇迹似地,许多颜色鲜艳绝伦的菌类,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冒出来,这些毒菌,每一个都可以致人于死。原振侠真不明白,这么低等的植物,为什么也要使自己充满了毒质?尽可以有许多方法生存繁殖的,可是在这个充满毒物的环境之中,彷佛没有毒性,就不能生存了!
他们一起缓缓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当来到了石梁上很窄的那一段时,原振侠先伏了下来,小心地向前俯伏爬行着,很快就爬了过去。等到海棠又爬了过去之后,他们又可以直起身子来向前走。
这座石梁,看来虽然惊险异常,但是在这几天的旅程来说,还算是最舒适的一段历程了。
过了石梁,他们又在天黑之前攀上了另一个山峰顶。在那个山峰顶上向前看去,“缺口的天哨”就在眼前,直线距离只怕不超过三公里。在浓重昏暗的暮色之中,他们可以听到一阵又一阵尖利的、如同哨子声一样的声音,那自然是风吹过山峰缺口时所发出的声音。
听了这种如同有硕大无朋的口,在吹哨时发出的声音,才知道“天哨”这个地名,是如何确切!
这时,他们存身的那个山峰,有着一块相当平整的平地,甚至可以供他们躺下来。原振侠取出了一种化学粉末撒在平地附近的矮树丛中,然后点着了火,矮树丛立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燃烧了起来,燃烧了半小时之久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