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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定要忍了强吞下去,万不能再露形迹,叫他看小。只是一想到那股可怕的荤油味道,还是忍不住脸色发白,双眉不知不觉便蹙了起来。
萧峰瞥到他那模样,不禁无声地笑了笑,只作不见,抬手端过只木盘,递了给他。
慕容复早看清那盘中盛的烤羊肉,不由自主便已屏住了气息。然接过手来,猛地却有丝暖香钻进鼻中,竟然分毫闻不到那股子羊肉膻气,也没甚油腥气息,只有香气炙热,夹着淡淡的辛辣,却甚是醇厚,并不刺鼻,登时大奇,轻轻地咦了一声。
萧峰微笑道:“贤弟怎不动手,这手艺可还过得去?”
慕容复脸上一热,急忙举箸撕了一片放进口中,果觉醇香微辣,却不油腻,他虽于烹饪一道是七窍通了六窍,倒也尝得出这是拿烈酒洒在肉上熏烤而成,说来虽不繁杂,当真用心。忽省起萧峰适才那句话,一惊抬头,只见烛光摇摇,映得萧峰王袍上四爪金龙灿然生光,失声问道:“兄长,你……你怎会……”
萧峰故作不知他言中之意,只笑道:“贤弟忘了我原本做的是叫化头儿么!”
慕容复默然低下了头;待要说个谢字,这谢得太过生硬,待要说个请字,这请得又太过坦然。自识得萧峰,这已是第二次,他纵然如何辩才无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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胪驹河一战惊天动地,阻卜敌烈联军除葬身泥流的大半,足有三万余人做了俘虏,马匹军器俱缴获无数。战后一连数日,辽军都在清理战场,一一查点,忙个不了。
萧峰在战场上身先士卒,于这等政务却无经验,甚觉不惯,便一并都交给了麾下统军们料理。诸将久经沙场,办得来有条不紊,自不须他这主帅劳心。慕容复则外伤原本不重,休养了三四日,也已渐收口。故而这几日,倒是开战以来二人过得最悠闲一段日子。
这天两人并肩立在中军帐外,齐看着一队辽兵牵了缴获来的战马,一匹匹重打记号,标示为某部某营所有;又七嘴八舌议论着哪匹跑得快、又是哪匹耐力足,混着马儿声声嘶鸣响彻一片,好不热闹。
萧峰知慕容复失了座骑,一直便格外留意,要为他重新寻匹好马。正看得起劲,忽然东北方向传来数声悠长的马嘶,跟着一片急骤蹄声如风卷来,却并非发自军营之中。
众辽兵转头看去,只见营边长鬃飘拂,不知何时跑来了一群野马。当头的数匹儿马子几有丈余高,毛皮在秋阳下油光闪烁,现出清晰强健的筋肉线条,当风一立,被身后碧蓝长空衬如泼墨彩画一般。原来这时冬令将至,寒气日甚一日,尤其那一场大雨冲毁了大半草场,只有辽军所驻还圈定着片草木丰茂之地。这野马群难以维生,便也大起胆子,跑到大军驻地抢食来了。
辽军有数百匹军马也散在营外吃草,与那野马群隔着数十丈距离,本自相安无事。突然之间,一道雪练也似白光忽自野马群跃出,却是匹周身纯白的白马,这数十丈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然那白马当真快得出奇,只一晃眼间,白光掠过,已然跳进了军马群中,一阵乱踢乱咬。平日训练有素的军马猝不及防,惊得连声长嘶,纷纷跑开;那白马却低下头,津津有味地大扯了几口草料,瞧见受惊的军马聚拢回来,后腿一抬,轻轻巧巧又跳出了圈子,跑回自己的马群,瞧着这一边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恶作剧十分得意。
众辽兵只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料想军马们若能说话,这时定是在一起破口大骂。当下便有两名辽兵抄起套马杆迎上去。不一会,那白马果然故伎重施,又倏地跳进军马群来乱抢,两兵更不打话,一左一右,手中长绳嗖地看定便甩。
辽人生长马背,套马之技自小便练得熟极而流,尤其这两兵是个中好手,日常赛会上套杆擒马,百不失一,纵草原大狼也见绳色变。这时两人配合,一取马颈,一取后腿,料那白马万难躲过。谁知那马一味前冲,竟然并不止步减速,瞧着长绳套来,只头一低,后腿一扬,身如白练,竟平平从上下两绳套之间那数尺空隙跳了过去!跟着前蹄在地下一沾,猛地里平地腾空,跳起丈许,如腾云驾雾一般,从两名辽兵头上跃过。两兵不防,急忙缩颈,其中一人的皮帽还是给白马后蹄带中,咕噜噜掉到了地上,露出一个髡发的头顶,日头一照,晶光发亮。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众辽兵指着那给踢落皮帽的倒霉蛋哈哈大笑,不由都对那白马眼红身热。只是想这两个军中马术最强的也抓它不住,自己只好流流口水罢啦。
野马群见有人来,也骚动起来,领头的大儿马子连声怒嘶,把妻子儿女都叫到了身边。那白马似乎甚是悻悻然,冲着军马群用力喷了喷鼻息,才慢步跑回群中。野马群立即掉头,尘烟飞扬,齐向远方奔去。
萧峰望着那白马,嘴角不由现出了笑意,转过头,正和慕容复的眼光迎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心意早合,便在野马群起步的那一刻,萧峰清啸一声,已跃上了自己那匹乌骓马背。
他这乌骓自那日战事最烈时候被主人从战场上遣走,早已满心满意地不忿,这天瞧着野马在自己眼前奔驰,更是低嘶不住,前蹄在地上足刨出了尺来深的沟壑。此时主人一到,兴奋至极地仰天一声长嘶,哪里还用催动,一道裂空劲矢便激射而出。
一人一骑狂风般卷过军马群,萧峰单手控缰,右臂一探,已从那惊在当场的辽兵手中带过了套马杆,毫不停留,直向野马群衔尾急追。那乌骓望见前方群马奔腾,愈发急躁得嘶鸣不已,连着几个腾跃,迎风狂奔,片刻之间,鼻息已喷到了野马群末尾几匹的马尾之上!
萧峰觑着那白马奔在马群左侧,人只一偏,左足挂蹬,右足离鞍,半个身子吊在马颈之侧,乌骓立时随着主人偏斜过了身子,一人一马犹似利刃贴地,画了一条大大弧线,直冲进野马群中心,顿时将马群划作了两半。
野马群被这么一冲,登时大乱,儿马子和母马都急得不住长嘶,四下奔驰,去叫回小马。混乱之中,包括那白马在内给划开的一小群被萧峰马势所逼,无法合群,四散跑了开去。萧峰看定那白马,掌中运力,呼地一声响,一根三丈来长的套马杆自白马右颈擦着鬃毛疾飞而过,直飞出十余丈外,嚓地一响,入地二丈,颤动不休。那白马虽则胆大,猛吃了这一吓,也不敢再去合群,狂奔中并不人立,突然便收足止步,掉回头向来路奔去。
萧峰一声长笑,自鞍上坐直了身子,悠然勒住了乌骓,漫步踱回军营去,竟然不再费神瞧上一眼那白马究竟如何。
那白马只奔出一段,正听身后并无人追,眼前一花,数尺之外不知何来,竟又站着了一个人。那白马一惊,斜身侧步,迅即转了方向,要自旁绕过。岂料那人仿佛早知它退路所经,身形一动,斜刺里插了过来,长衣振处,忽地跃起,那白马正奔到他身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那人往下一坠,稳稳当当便落在了马背之上。
众辽兵早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围拢上来不错眼地瞧着,不少人手里握着半截缰绳,攥得格格作响,全身都绷足了劲,瞧着那白马猛嘶一声,狂奔乱跃,一忽儿前足人立,一忽儿后腿猛踢,几千双眼珠子随着上上下下,真比众人自己上场还要用劲。
但任凭白马折腾得中邪着魔一般,背上那人却犹似给什么捆仙索儿牢牢缚住了、绑实了,任凭高起低伏,前奔后突,急停侧转,人立尥蹄,只是个甩他不脱。背上分量倒也不重,但不知怎地,一份力量甩将上去,立时便有两分力道压将下来,它甩得愈狠,那压力便愈重,绵绵而来,如山在背,如浪激身,竟是永无休止。
那白马奔腾良久,无论如何腾跃,背上压力非但甩不掉一丝半毫,反而呼吸却愈来愈是艰涩,窒息难当,已知是遇了真主,猛地里一声短促嘶鸣,腰间一挺,忽地立定不动。众辽兵不防来得如此之快,好些人正看得咬牙凸目,这一停险些儿咬住了自己舌头。好容易喘上气来,忍不住齐声大叫:“成啦!成啦!”
萧峰一直悠悠闲闲地倚着自己那匹乌骓,含笑看着,这时才站直了身子,扬声笑道:“好马!”
慕容复马上拱手,微笑道:“多谢!”一阵风过,他白苎长衫的下摆和白马披垂膝下的长长鬃毛随风飘拂,许多人已大声喝起彩来。
萧峰那匹乌骓性情暴烈,军中从无战马敢近它一丈之内。慕容复将白马牵过来洗刷加鞍,它便看得好生不顺眼,喉中呜呜作响,示威似地不住低鸣。白马却野性正浓,哪里服它。不消片刻,两匹骏马头对着头,喷鼻吐气,将缰绳扯得绷直,八只蹄子在地下答答乱响,尘土溅得数尺来高,地面登时现出了两圈深深的蹄印。
萧峰和慕容复对视一眼,一齐大笑,笑声未绝,已双双落在马背之上,只闻同声喝道:“请!”众辽兵耳畔生风,割面生疼,睁眼再看时,已只能望得到尘烟滚滚,一乌一白两道狂飙早向天际疾卷而去。
两匹马迎风狂奔,竟是齐头并进,分毫不让。秋阳烈烈,照见皮毛上晶莹闪烁的汗珠,似乎每一分筋肉都在随着亢声呼啸,足下扬起遮天蔽日的碎草、尘土都远远抛在了身后。马儿虽不能言,却一面急奔,一面双双仰天长嘶,随风四散,仿佛亦在昭告草原天地,自己一生之中,从不曾奔得这样痛快!马上二人,更是谁也不想约束座骑,信马乘风,竟分毫也不控缰。长风扑面,两人的头发、衣袍、披风都高高地飘扬起来,放眼无边无际,只是茫茫碧空,人仿佛亦要随风而上,直到那九万里外、星河云间!
这一奔,直奔到暮云四合,红日低垂,两匹马都鼻息咻咻,这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自狂奔变作小跑,自小跑变作漫步,终在一座小山上停下了步子。两人跳下马背,只见对方身上、脸上,都被天边火烧云映得金晖一片,一时谁也不想说话,只是并肩走上了几步,齐望着那轮血也似的红日在云海中缓缓坠下,天边一线金光渐沉渐暗,终至杳然,头顶已是满天星斗,争相闪烁了。
萧峰吐了一口长气,冷风拂面,只觉心中从所未有的澄净平和;见那两匹马儿似乎也耗尽了戾气,正挨在一起低头吃草,不再撕咬,不禁微微一笑。转头看慕容复时,却见他极目天际,胸膛微微起伏,双目犹似天上星子,竟是出奇的明亮。
慕容复似乎也觉到了萧峰看着自己,目光仍望向天边,忽地沉声道:“兄长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萧峰微微一愣,游目四顾,自己两人立足的便是座平平无奇的小山顶,实不知有何特别,便摇了摇头。
慕容复转脸凝视着他道:“兄长听过,古有封狼居胥之事么?”
萧峰当日随汪剑通学艺,汉胡史事自也听得多了,这时想起,不由一震,大声道:“便是此地?!”
慕容复道:“正是!”迎风踏上了几步,眼中光芒愈盛,道:“想当日汉武之朝,那霍去病至此山之下,强敌远遁,放眼四顾,悲风扬沙,乃南面设坛而祭天地,方有封狼居胥之语。生为男儿,得此功业,真不枉了来世上为人一场!”
他说来慷慨激昂,萧峰默然听着,却并不回应,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散入风中,竟是说不出地苍茫之意。
慕容复转头望着他,缓缓地道:“兄长,似你这般功绩,正不在古人之下。他日大辽史书之上写到兄长,一般地也是个霍去病。大英雄精忠报国,莫此为上,兄长却何故叹息?”
萧峰涩然一笑,道:“英雄么?……”慕容复屏息凝神,双目直视着他,却见他探手马背,自鞍中取出从不离身的酒袋,仰头猛灌了几口,抬手一掷,扔给了自己,跟着长啸一声,道:“以贤弟看来,我今日征战可算得英雄?”
慕容复不觉抓紧手中酒袋,亢声道:“兄长,大丈夫处世当轰轰烈烈,男儿神州,自在沙场!正是黄金台上意,凌烟阁中书,得建一番不世出之奇功,英雄二字,又岂有他哉!我慕容复一生从不服人,自见兄长,方信有这等人物,正应千载之下,青史垂名,兄长难道信不得我?”
他自到辽境,百计筹谋,酝酿日久,便是为了要说这一番话。原是要徐徐劝诱、以坚其心的意思,一开口时却不知如何,竟然激动起来。说到后半,自己尚未觉察,却是真情流露,连声音也已哑了。
萧峰心中感动,双手握着他肩头,向他凝视片刻,沉声道:“贤弟……谢了!”
慕容复看着他的神色,却有一丝冷意慢慢钻入心内,低声唤道:“兄长?”
萧峰仰首向天,沉默许久,一字一字地念道:“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哈哈,不错,我原也以为英雄功业,理应如此……”
慕容复自然不知道,这两句诗,原是汪剑通书于折扇赠萧峰之物,当日杏子林惊变,这把折扇还曾惹出了莫大事端。但虽然不知,一颗心却愈发沉了下去,只听萧峰缓缓地道:“三十年来,我所思所想只是这般。若今生未出雁门,只怕再也不会知道,功业……不过是杀得人多罢了!”说到此处,雁门关所见宋辽两国互打草谷的惨状浮上心来,双拳不由得一紧,又道:“鲜血白骨写下来的青史之名,要他何用!”
慕容复只觉一口冷气堵在了喉头,做声不得,好一阵,方低声道:“然则兄长身居王位……”
萧峰淡淡一笑,接口道:“我这个南院大王,虚名而已!若非遭遇国难,合当效力,我早就想挂冠而去,在草原上过些逍遥日子,岂不……畅快!”思及旧事,不禁叹了一声。
慕容复自知萧峰说出这话,已是对己全心信之,当日河董城头那句“岂在多杀伤”何尝不是如此;遂也跟着一笑,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停了一停,又道:“只是兄长这般豪气,若半生俗务消磨,却未见得有什么意思。”
萧峰哈哈一笑,道:“血雨腥风见惯了,换作牧马放羊、油盐柴米,却也有趣。”抬头望着星空,又道:“想那天上神仙,不也一样喜欢的是俗务么!”
慕容复一愣,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天河西斜,左右两颗星斗微微闪烁,正是牛女双星。这时已交十月,双星将垂至天际线下,不若夏日明朗,但仍遥遥可见;却仍不明白萧峰言中之意,问道:“……什么?”
萧峰笑道:“那织女跟了牛郎,岂不为的是凡俗倒比天上好。”却见慕容复眼色仍是不解,甚觉奇怪,道:“慕容,这故事你不晓得?”
慕容复一呆,他自幼儿起,便是在“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云云中入睡;那牛女双星,至多只是书上念过的一句“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哪里知晓什么故事?便缓缓摇了摇头。
萧峰想起儿时义母拉着自己的手,摇蒲扇说故事的情形,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随便在地上盘腿一坐,仰望着星空道:“我也是小时候听来。说那牵牛星是个男人,叫做牛郎,有一天,他牵了自家老牛去放牧……”
慕容复望着两颗闪闪烁烁的星子,一阵迷惘,竟也不觉坐倒在了萧峰身边,听他讲道:“……于是织女嫁与了牛郎,不久,有了两个孩儿……”
萧峰并不是个会说故事的人,这个普普通通的村野老话,讲来其实单调;说了一阵,自己也觉有些无味,住了口,转头笑道:“我这乡下故事,说来很无趣罢!”却见慕容复双手抱膝,长发低垂,双眼定定看着自己,这时突然一停,脱口便道:“那……后来呢?”竟是听得入神了。
这一问,两人同时一呆,少顷,萧峰忍不住笑出了声。慕容复却如冷水当头,脸色骤然一沉,猛又觉太着痕迹,拔开手中酒袋塞子,喝了一大口,热辣辣的酒液流下咽喉,刺入肺腑,立时甚么茅舍、老牛,都在眼前化作了飞灰。一整长衫,立起身来,道:“天已晚了,我们且回营去罢。”
萧峰起身接过酒袋,仰头一饮而尽,将袋子一抛,道:“好!”大步过去,牵过了乌骓。
慕容复拉住白马,却并不上鞍,仍静静站在当地,思如潮涌;忽地看向萧峰,道:“兄长,你……当真不想再回中原了么?”语调之中,竟有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萧峰不防他问出这样一句,顿了一顿,转头向南望去,夜幕低垂,大地如墨,却又能望见什么?喟然道:“中原……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望向慕容复,缓缓又道:“若能和贤弟如今日一般,一世纵马饮酒,终老草原,岂不快活!”
慕容复迎着萧峰深邃温和的目光,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