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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海伦会马上跟着我出来,不料她仍在地下徘徊。最后她上来了,但神色大变,我一下警惕起来。她看上去生机勃勃——是的,几个月来我没见过她如此充满活力——可同时脸色苍白,两眼圆睁,专注于某样我看不见的东西。
她突然转向你,把你抱过去,搂着你,吻你的脑袋和脸颊。
“我们星期四晚上得返回巴黎啊,”我说。
“嗯,”她平静地说,“如果你想早走的话,我们明天可以走下去搭公交车。”
黎明时我醒了过来,感到一阵微风吹过屋里。屋里非常安静,你裹在羊毛婴儿毯里,躺在我身边,可海伦的床是空的。我四处张望,到处没有她的身影,终于,我开始呼唤她的名字,
一个修士走上前来,我马上认出他是在地下室守棺的那位老者。他看上去宁静、善良,和我们昨晚在灯光下看到的一样,也还是那副些微迷惑的表情,“夫人曾停下来和我说话,”他说。
“她说了什么?”我的心本已怦怦地跳,现在开始了紧张地狂奔。
“她问我谁葬在那里,我解释说是我们最早的院长之一,我们在缅怀他。她又问,他有什么功绩,我说我们有个传说”——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院长,院长点头示意他继续——“我们有个传说,他生前过着圣人般的生活,但死时不幸遭到诅咒,于是从棺木中出来伤害修士们。他的躯体必须净化。净化后,一朵白玫瑰从他心脏中长出来,这表示圣母已经宽恕他。”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守着他?”我激动地问道。
院长耸耸肩,“那只是我们的传统,为纪念他。”
“这就是您告诉我妻子的故事?”
“她问起我们的历史,先生。我觉得回答她没有什么错。”
“对于您的回答,她说了什么呢?”
他笑了,“她感谢我,声音很悦耳,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叫奇里尔教友。”他双手合十。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些音节的意思,因为在法语里,奇里尔这个名字的重音在第二音节,因为‘教友”这个词陌生的发音,初听起来是那么的古怪。接着,我抱紧你,怕你掉下来。
“您说您的名字是奇里尔?您是这么说的吧?把它拼出来。”
吃惊的修士照办了。
“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我质问道。
“这是您的真名吗?您是谁?”院长插了嘴。
也许是老修士看上去惊慌不已,“这不是他的原名,”他解释道,“我们起誓入会时都得到一个名字。总有一个叫奇里尔——总有一个人得到这个名字,其他的还有弗雷尔·米歇尔,是这一位,这儿——”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搂紧您,说,“在这一位之前有一位奇里尔修士,在那一位奇里尔修士之前还有一位奇里尔修士?”
“哦,是的,”院长说,我厉声提出问题的样子把他弄得大惑不解,“众所周知,我们的历史一直如此。我们为自己的历史感到自豪,不想去改变它。”
“这一传统是从哪里来的?”我几乎要喊出来。
“这个我们不知道,先生,”院长耐心地说,“我们这里一直是这样。”
我朝他走过去,鼻子几乎碰到他的鼻子,“我想请您打开地下室的石棺,”我说。
他惊骇地退后,“您在说什么呀?我们不能那样做。”
“跟我来,这里——”我把你飞快地交给昨天那位年轻的导游修士,“请抱好我的女儿。”
我们匆匆走下台阶,在寒冷的洞里,在奇里尔修士留下两枝燃着的蜡烛的地方,我转身对着院长,“您不必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我必须看石棺。”我停下来以示强调,“如果您不帮我,我会拿起法律武器,全力对付您的修道院。”
他扫了我一眼——害怕?憎恨?怜悯?——一言不发地走向石棺的一头。
我们一起挪开沉重的盖子,只开到可以看见里面。
我举起一枝蜡烛,石棺是空的。
院长两眼睁得大大的,用力一推,把盖子推回原处,“请不要告诉修士们这件事,”他低声说道,然后转身出了地下室。
我跟着他,拼命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也许海伦决定先我们回到巴黎——为什么,我想不出——说不定甚至坐飞机回家了。我感到耳畔轰鸣,心提到喉咙口,血冲到了嘴里。
我想起这两个人是被派去搜查修道院外墙、果园、菜园、干树丛和突出的岩层。
他们刚从陡峭的那一面回来,“院长大人!”其中一个喊道,似乎他无法直接跟我说话,“院长大人,石头上有血!在那下面,下面!”
在这种时刻,谁也说不出话来。我抱着你跑到走廊尽头。感到你那花瓣一样的脸颊蹭着我的脖子。泪水第一次充满我的眼眶,这泪水之灼热,之苦涩,无法形容。
我从矮墙上望过去,在突出的岩石下方十五英尺处,泼洒着猩红的一滩——不多,但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再往下,深渊张开大嘴,雾气升起,飞鹰狩猎,峭壁直抵山脚。
我朝大门跑去,脚步踉跄地绕过外墙。悲伤犹如一片说不出的烈火,点着了我。
第七十七章
我在勒班和修道院待了三个星期,打着无用的电话,搜肠刮肚用适当的法语表达我找人的急迫。
有时旁边有一个表情冷淡的侦探和他的手下,有时只有泪水伴着我。
“起初,我只希望看到海伦还活着,带着她常有的超脱的笑容向我走来,可最后,我怀着苦涩的、所剩无几的渴望,只愿能找到她残损的肢体。我几乎还不愿承认,我要她的遗体还有另一个目的——我想确认她究竟是自然死亡,还是需要我去完成我为了罗西而展开的艰巨工作。
“终于,我的母亲和父亲劝我,说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应该把你带回纽约,我还可以再回来看的。他们安慰我说,如果海伦还活着,会有人看到她的。最后,我放弃了,不是因为这些保证,而是因为森林本身,陡峭得令人眼花的悬崖峭壁,还有我每每停下搜索的脚步时包围我的寂静。
“离开前,我请求院长在走廊的尽头海伦跳崖的地方为她祝福。他做了一次弥撒,让周围的修士们围上来,把一样又一样的仪式物品举向广袤的天空,我不在乎这些是什么东西。我的父母亲和我站在一起。母亲飞快地抹着眼泪,你在我怀里扭动,我紧紧搂住你。你贴着我的脸颊呼吸,你的小胳臂搂着我的脖子,乖乖地。”
第七十八章
巴利和我相互对望,眼前是我母亲的明信片。它们和我父亲的信一样,戛然而止,没能帮我搞清楚眼下发生的一切。
“他去了修道院,”我说。
“我们走吧,”他说。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她不会活着的,”我说道,喉咙发紧。
“是的。”
“我爸爸从没想过——至少在信里没提——是不是有人推了她。”
“的确没提到,”巴利说,重新戴上帽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本不想说出这些话,但它们自己涌到嘴边。“罗西教授说,人自杀,有可能变成一个——变成——”
“这个我记得,”巴利只说这些。
我但愿自己没说过。现在道路蜿蜒而上。“也许有人开车来,”他补了一句。
可没有车,我们越走越快,过了一会儿,我们不再说话,只是喘气。
我们拐过最后一道弯,走出树林,修道院的墙让我吃惊。我们看到了一块标志牌——本月修缮,暂不开放。这警告并没有使我们放慢脚步。
“来吧,”巴利说。他拉起我的手。
大门两边的墙上已经安装了脚手架。一辆移动水泥搅拌机挡住了我们的路。
我们小心拨开铁链走了进去,这时,我们听到一种声音——吟唱声,从回廊另一边的教堂传来。门是关上的,可我们明明听到里面在做礼拜,伴着不时的沉默。
“他们都在里面,”巴利说。“也许你爸爸也在。”
不过我怀疑:“如果他在这里,他很可能已经下去——”我打住,张望着院子。
我和爸爸上次到这里差不多是两年前了——我现在知道了,那是我第二次来——我一下子想不起地下室的入口在什么地方。突然我看见了它的门,似乎在我不知不觉时,它在回廊附近的墙上敞开了。现在我想起了它周围的石刻怪兽:狮身鹰首兽和狮子,龙和鸟,还有善恶集于一身的异类,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们蹑手蹑脚穿过院子,朝地下室走去。开始,到处都很黑,后来,我看到拱顶的尽头有光在闪烁,我吓坏了。巴利抓紧我的手,握得我手臂发麻。台阶底下是弯弯的楼梯井,我们拐过我父亲说过的最后一个拐角,这里是原始教堂的正殿,有院长的大石棺。在古老的半圆室里,有模糊不清的十字架,头上是低低的拱顶,这是全欧洲仅存的早期罗马式建筑。
不过,我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就在这时,在石棺另一边,一个黑影脱离更浓重的黑影,直立起来:一个拿着灯的男人。是我爸爸。在晃动的灯光中,他一脸沧桑。
在我们看见他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我们。
我丢下巴利的手,绕过石棺,奔向爸爸。
他一把搂住我。“老天,”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们不该来这里。”
“离开这里,”他说,却又把我搂得更紧。“不,太晚了——我不想你们独自待在外边。离太阳落山还有几分钟。给你”——他把灯塞给我——“拿住,你”——指巴利——“帮我推开盖子。”
我看到爸爸在附近的墙边靠着一根长尖棍,对于石棺里那寻觅已久的恐怖,他肯定已经作好了准备,不过对于他真正看到的,他却没有准备。
我为他举起灯,想看又不敢看,不过我们还是一齐低头注视着空空的石棺和尘土。
“上帝,”他喃喃道。“我以为我终于找对了地方,算准了时间——我以为——”他还没说完,从古老的十字耳堂的阴影中走来一个身影,那身影迥异于我们见过的任何身影。我的灯照到了那脚、那腿、一只胳臂和肩膀,但没照到那张笼罩在阴影中的脸。我缩向爸爸,巴利也是。
那身影稍稍上前,站住了,脸仍在阴影中。这时我已看清这是一个男人的身形,但移动起来却不像个人。
在那恐怖的第一眼中,我看到在黑色衣服的映衬下,他手指惨白,其中一根手指上戴着珠宝戒指。在肯定是脸的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发红的眼睛?牙齿?微笑?——接着,他开口了,我从未听过人的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滔滔而出,像许多语言搅在一起,又像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怪语言。过了一会儿,这声音转化为我明白的话语,我是凭直觉而不是耳朵听懂了这话。
“晚上好。我祝贺您。”
听到这话,爸爸似乎回过神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有勇气开口的。
“她在哪里?”他嚷道。恐惧和愤怒使他声音发颤。
您是一个杰出的学者。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那一刻,我的身体似乎不由自主地向他稍稍移动。我父亲几乎在同一时刻抬起手,用力抓住我的手,灯晃了起来,可怕的光与影在我们身边跳动。在那闪亮的一刻,我看到了一点德拉库拉的脸。
“您是他们中最坚定不移的。跟我来吧,我将给您永生的秘诀。跟我来吧,或者让您的女儿来吧。”
“什么?”我爸爸几乎是无声地问我。只在这时,我才知道他听不懂德拉库拉的话,或根本听不见。他是在回答我的叫声。
“我等了很久,想找一个像您这么有才华的学者。”
那声音现在温和起来,但蕴含着无尽的危险。从那片黑影中似乎涌出一片黑暗,罩住了我们。
“自愿追随我吧。”
德拉库拉抽抽肩膀,那沉得可怕的身躯从一条腿挪到另一条腿上。他的身体犹如死神再现,然而他又是活的,在动。
“别让我等着。如果您不来,我就来找您。”
我爸爸似乎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她在哪里?”他喊道,“海伦在哪里?”
那身影高耸起来,他那只不像人的手攥紧了。我有种可怕的感觉,那是动物在下蹲,准备猛扑,我感到他还没动就扑向我们了。
这时,他身后阴暗的梯子上传来脚步声,这一闪而过的动静我们觉得是在空中,因为我们看不见。
我尖叫一声,举起了灯,这尖叫像是来自我身体之外。我看到了德拉库拉的脸——那张脸我终生难忘——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就站在他身后,一个活人的轮廓。那人移动迅速,手里拿着明晃晃的东西。
可德拉库拉已经知道有人,他转过身,伸出手,把这人推到一边。我们听到沉闷的轰然跌落声,然后是呻吟声。
德拉库拉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先是看着我们,然后转向呻吟的男人。
突然,台阶上又传来脚步声,有人迅速地搜索,举起一只胳膊,开了一枪。
德拉库拉没有像我早先预料的那样猛冲过石棺,奔向我们,而是倒下了,先是后仰,他那张雕琢一般的白兮兮的脸再次显露,然后往前,再往前,轰然倒在石板上,发出骨头摔碎的断裂声。他抽搐了一会儿,终于一动不动了。他的身体化为尘土,化为乌有,而他的古代服装在腐烂,在混乱的灯光下逐渐干枯。
爸爸丢下我的手,绕过地板上那乱糟糟的一堆,奔向那手电光。
“海伦,”他叫道——或者说,是在哭泣中,在喃喃中叫出了这个名字。
巴利抓起我爸爸的灯也往前奔。一个胖胖的男人躺在大石板上,匕首就在他身边。
“哦,埃尔西,”断断续续的英语。他头上渗出一点深色的血,就在我们吓得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时,他的眼神渐渐定住了。
巴利扑倒在那破损的身体旁,扑倒在尘土里。震惊和悲伤令他窒息。
“詹姆斯教授?”
第七十九章
勒班的这家旅馆以拥有带壁炉的高顶客厅而著称。
我和海伦坐在不舒坦的花缎沙发上。爸爸坐在火边一张深深的椅子里,盯着海伦,盯着我俩。巴利的长腿搭在软垫椅上,似乎努力不瞪着那瓶白兰地,直到爸爸回过神来,给每人倒了一杯。无声的哭泣把巴利的双眼弄得红红的,他似乎想独自待着。
我看着他,泪水不听话,一下涌了上来。
我爸爸望着巴利,在那一刻我以为他也会哭起来。
“他很勇敢,”爸爸平静地说。“你知道,全靠他的攻击,海伦才会一枪打死他。如果没有人分散那魔鬼的注意力,海伦不可能射中他的心脏。我想,詹姆斯在最后时刻知道他所作的巨大贡献。他为自己最爱的人——还有其他许多人报了仇。”
巴利点点头,仍说不出话来。一阵短暂的沉默。
“等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坐下来时,我保证会告诉你们一切,”海伦放下杯子,终于开了口。
“您确定不需要我离开,让你们待在一起吗?”巴利勉强开了口。
海伦笑了。她笑声中的韵味让我吃惊,这和她说话时不大一样。即使在屋子里这样悲喜交加的气氛中,她的笑声也并未显得出格。
“不,不,亲爱的,”她对巴利说。“我们不能没有你。”
我喜欢她的口音,那英语既粗犷又甜美。这声音我早已熟知,但早到什么时候,我已没了记忆。她身材高瘦,穿着过时的黑衣服,头上露出一缕灰发。她的面容引人注目——线条明朗,憔悴,眼神充满活力。每次我转头看到她,都感到震撼——不仅因为她真实地在那里,而且因为我一直想的是年轻的海伦,从未考虑我们不在一起时流走的那些岁月。
“讲出来要花很长、很长时间,”她柔声说道。“不过现在至少可以说上几件。首先对不起。保罗,我知道我给你带来了很大的痛苦。”
她的眼神越过火光,望着爸爸。巴利尴尬地动了动,不过她用一个坚定的手势制止了他。
“我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痛苦。第二,我早该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们的女儿”——她露出甜蜜的微笑,泪花闪闪——“我们的女儿和我们的朋友可以为我作证。我还活着,不是僵尸,他只碰过我两次。”
我想看爸爸,但连头也不敢转过去,这个时刻只属于他,我听到他无声地抽泣。
她停下来,仿佛要喘口气。“保罗,我们参观圣马太时,我了解了他们的传统——变成僵尸的院长和守卫他的奇里尔修士——我满怀绝望,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我觉得我想看这个地方,渴望来这里,并非偶然。在我们来法国前,我在纽约做了更多的研究,希望能找到德拉库拉的第二个藏身地点,为我父亲报仇,这我没有告诉你,保罗。但我一直没看到有关圣马太的资料。我在你的导游手册里看到了它的介绍,我开始想去那里。只是想去,并不是为了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