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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儿告诉我——我们有个已婚的女儿——可以向你们报告这件事。虽然事情在七点钟就结束了,但我丈夫回到家时已经过午夜了。
埃斯特尔·纳吉
官方评注:投诉中的组长是尼曼。尼曼表示记得此人,但他们对他十分有礼貌,而且还尽快送他回家。
将纳吉先生带至警局的拉尔斯·埃瓦尔·斯文松及斯特恩·霍姆格林巡警表示,纳吉当时看来的确很像喝醉了或毒瘾发作。不予处置。
最后一封投诉信看起来似乎最有意思,那是一个警察写来的。
斯德哥尔摩,特拉加德路四号,风纪处收,邮政信箱
一六三二七号
长官:
本人殷切恳请司法部风纪处重阅并重审本人于一九六一年九月一日及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呈交的、有关斯蒂格·奥斯卡… 尼曼组长及帕尔蒙·哈拉尔德·胡尔特警官行为不检的申诉。
巡警奥克·赖因霍尔德·埃里克松敬上
“哦,是他呀。”勒恩自言自语地说。
他继续看评注部分,竟然比投诉还长。
由于投诉书中所指情事先前已做过调查,加上指称的事件发生己久,投诉者过去几年又不断申诉,本人不觉得有重新考虑此案之必要。而且,投诉音未能提出新的事实和证物来证实之前的指证,因此决定驳回申诉者的要求。
勒恩摇摇头,怀疑自己有没有看错。应该没有吧。至少那个签名得清清楚楚,而且他还对埃里克松巡警的事知道一些。
眼前的字句越来越夹缠不清了,当女职员把一堆新文件堆到他右边时,勒恩一副想推开的模样。
“要不要我再往前追溯? ”女人冷冷地问道,“那个叫胡尔特的资料要不要也拿过来? 还有你自己的? ”
“不用了,”勒恩和颜悦色地说,“我只把最近这几件的姓名资料记下,之后我们两个就可以走了。”
他眨着眼,在本子上快速写了几笔。
“我也可以把乌尔霍尔姆的投诉书调出来,”女人讽刺道,“如果你想要的话。”
乌尔霍尔姆是索尔纳区的警员,素以脾气暴躁闻名,他投诉别人的状子居所有人之冠。
勒恩伏在桌上,沮丧地摇着头。
第十五章
去萨巴斯贝里的途中,科尔贝里突然想起自己还没付棋赛的申请费。他很想参加国际象棋赛,星期一就是申请的截止日期。于是科尔贝里把车停到瓦萨公园,走到对面的邮局。
科尔贝里填妥汇票,然后乖乖排队等着。
他前面排了一个穿羊皮外套、戴毛帽的男人。每次科尔贝里排队,好像都会排到有一堆事要办的人后面。那男人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汇款通知和信件。
科尔贝里耸耸宽硕的肩膀,叹口气,无奈地等着。男人手里的文件中突然掉出一小张纸。纸落到地上,原来是张邮票。科尔贝里弯腰捡起邮票,然后碰碰那男人的肩膀。
“你的东西掉了。”
男人转头看着科尔贝里,棕色的眼睛相继露出惊讶、认识及反感的神色。
“你的东西掉了。”科尔贝里重复道。
“真倒霉,”男人缓缓地说,“连掉张邮票,都会有条子来管。”
科尔贝里递上邮票。
“你留着吧。”男人说完扭过头。
办完事,他连看都不看科尔贝里一眼便走了。
科尔贝里有点糊涂。对方大概在开玩笑吧,可是话又说回来,那男人似乎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科尔贝里认人能力极差,经常认不出应该记得的脸,当别人认出科尔贝里时,他却不知自己到底在跟谁说话。
科尔贝里寄出了申请费。
他好奇地看着邮票。邮票很漂亮,上面画着鸟,这是最新发行的系列邮票,如果科尔贝里没猜错的话,贴这种邮票的信件保证会寄得更慢,邮局最会干这种事了。
不对,科尔贝里心想,其实邮局的办事效率还不错,他实在不该抱怨,尤其现在已经不像几年前刚开始使用新的邮递区号系统时那么没效率了。
科尔贝里兀自想着人世问的光怪陆离,一边开车往医院驶去。
凶案现场依然警卫森严,尼曼的房间也保持原状。
拉尔森当然早就到了。
科尔贝里和拉尔森两人一向合不来。跟拉尔森合得来的人屈指可数,其实只用一根手指就够了,那就是——勒恩。
对科尔贝里和拉尔森而言,两人被迫一起工作着实是令人头皮发麻的事。但目前看来大概还不至于如此——只是环境凑巧让他们同时出现在一个房间里罢了。
这个所谓的凑巧就是尼曼。尼曼的死状实在太惨了,科尔贝里差点儿失声叫出来。
拉尔森也是一脸苦相。
“你认识他吗? ”他问。
科尔贝里点点头。
“我也是。这家伙是本局最杰出的混蛋,不过老天保佑,幸好本人没跟他共事过。”
拉尔森没当过普通警察,只在形式上做过一阵子而已。他在当警察之前是船上的行政人员,先在海军,后来转为商船。拉尔森不像科尔贝里和马丁·贝克那样从基层一路咬牙干起。
“这边的调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
“除了眼前看得到的,其他什么都还没查到。”拉尔森说,“有个疯子从那扇窗摸进来,眼都不眨地把他给宰了。”
科尔贝里点点头。
“我对那把刺刀很感兴趣。”拉尔森像在自言自语地咕哝道,“使刀的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对武器很熟。你想会是哪种人? ”
“没错。”科尔贝里说,“可能是军人或屠夫。”
“或警察。”拉尔森说。
整个局里,拉尔森大概是最不吃同袍情谊这一套的人了。
所以他的人缘也好不了。
“得啦,拉尔森,你也太夸张了吧。”科尔贝里说。
“也许吧。这件案子你要办吗? ”
科尔贝里点点头。
“你呢? ”他问。
“应该会。”
两人毫无兴奋之意地冷眼望着对方。
“也许我们不必一起工作。”科尔贝里说。
“但愿如此。”拉尔森表示。
第十六章
早上近十点,马丁·贝克在阳光下挥汗沿着码头朝闸门广场走。太阳其实不烈,而且风很冷,但他走得极快,身上的大衣都被烘暖了。
胡尔特要送他到国王岛街,可是被他婉拒了。马丁·贝克很怕会在车里睡着,觉得走走路大概能让自己清醒一点儿。他解开外套扣子,放慢步子。
到了闸门广场后,马丁·贝克走进电话亭打电话给总部,总部告诉他勒恩还没回来。勒恩没回来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做,至少还得等一个小时。如果直接回家,十分钟后就可以躺到床上,他真的累极了,很想回去打个吨儿,他可以拨好闹钟睡一个小时。
马丁·贝克咬咬牙,穿过闸门广场,走进贾恩托路,然后开始放缓步调。他可以想象,一小时后闹钟响时,自己一定还没睡够,必须勉强起床穿上衣服,拖着步伐出门。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能把衣服脱下来洗个澡也不错。
他在广场中央停下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当然可以把自己的犹豫怪罪到疲劳上,但他还是挺烦躁的。
马丁·贝克脚下一转,朝斯克邦街走去,他不知道到那儿后干什么,不过一看到出租车,便有了主意。马丁‘ 贝克决定找个地方洗桑拿。
司机看起来像个人瑞——颤颤抖抖,满嘴漏风,显然耳朵也不管用了。坐在前座的马丁·贝克心中暗暗祈祷老头儿可别也瞎了。看来老头儿是出租车公司的老板,已经很多年没开自己公司的车了,他老转错弯,有一次还开到左边车道逆行,浑然不知行驶方向已经换成右行了。老头儿一路絮絮叨叨,干枯老迈的身躯不时因咳嗽而抖成一团。当他终于把车停在中央澡堂前时,马丁·贝克立刻给了他一大笔小费,感激他安然将自己送达。看到老头儿那对抖如秋叶的双手后,马丁·贝克决定不跟他要收据了。
马丁·贝克在售票处前踌躇了一会儿,通常他都在有游泳池的楼下泡澡,不过现在他并不想游泳,因此只买了一张楼上土耳其浴的票。
为了安全起见,他请拿毛巾的澡堂服务员十一点钟叫醒他,然后走到最热的浴问,把自己烤得满身大汗,冲澡,很快在冰冷的小水池里浸一下,然后用毛巾擦干身体,用大浴巾把自己包起来,躺到小房间的床铺上。
他闭上眼。
贝克试着想点儿愉快的事,思绪却不断回到胡尔特身上,想到他孤寂而百无聊赖地坐在萧索的公寓中,连放假都穿着制服。胡尔特这辈子只会做一件事——当警察。把这件事从他身上抽走,他就什么也不剩了。
不知胡尔特退休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他会静静坐在窗边,手放在桌上,直到老死为止吧。
胡尔特到底有没有便服? 也许没有。
马丁·贝克的眼睛又酸又痛,他瞪着天花板,已经累得睡不着了。马丁·贝克把胳膊放在脸上,努力想放松自己,肌肉却依旧紧绷。
按摩间里传来劈劈啪啪的声音,还有往大理石椅子上泼水的声音,附近小房间里传来低沉的鼾声。
他心中突然浮现尼曼的死状,想到科尔贝里告诉他尼曼训练手下杀人的事情。
马丁·贝克从来没杀过人。
他试着想象那种感觉,那种不靠枪杀人的感觉。用枪应该不会太难,因为只需轻轻扣动扳机,剩下的就交给子弹了。开枪杀人并不需要太大的力气,而且跟受害者隔了一段距离,还能让人接受。可是直接用双手、绳子、刀子或刺刀去杀死一个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想到医院地板上的尸体,那喉头上的切口、满地的鲜血、从腹中流出的内脏——贝克知道自己做不到那样去杀一个人。
警察当了这么多年,马丁·贝克常问自己算不算懦夫,而今,他越老就越肯定,是的,他是个懦夫,但他已不像年轻时那般在意了。
他不确定自己怕不怕死,他的工作是去调查别人的死因,做久了便麻木不再害怕了,他很少去想自己死去的那一刻。
服务员敲门说已经十一点钟了。马丁·贝克连一秒都没合眼。
第十七章
马丁·贝克看看勒恩,觉得非常愧疚。过去三十个小时里,他们两个的睡眠时间其实差不多,也就是说两人根本没合过眼,不过跟这位同事相比,马丁·贝克却轻松愉快多了。
勒恩的眼白已经跟他的鼻子一样红了,脸颊和额头一片苍白,眼袋又大又黑,跟熊猫一样。勒恩呵欠连连地在抽屉里找电动刮胡刀。
马丁·贝克心想,他们两个都累了。
四十八岁的马丁·贝克比勒恩年长,但勒恩也四十三了,两人好几年前就过了那种可以通宵达旦但面不改色的年岁了。
尽管如此疲累,勒恩还是顽固得不肯主动提供讯息,非得马丁·贝克向他提问才肯开口。
“你找到什么没? ”
勒恩郁闷地指着自己的笔记本,好像那是只死猫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含混地说:
“这里差不多有二十个名字,我只看了尼曼在辖区担任组长最后一年的投诉信,差不多有二十个名字。我把之前两年的投诉者姓名和住址都记下来了,如果要一一跟你说,大概得说上一天。”
马丁·贝克点点头。
“是的,”勒恩接着说,“还有明天一整天,也许连后天、大后天都得搭上。”
“我看再找下去也没有意义了,”马丁·贝克说,“你找到的资料也已经很旧了。”
“是啊,我想也是。”勒恩说。
他拿起电动刮胡刀,无精打采地离开房间,长长的电线拖在身后。
马丁·贝克在勒恩桌边坐下,皱着眉头开始翻阅勒恩鬼画符一样的笔记。他向来不会认勒恩的字,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认出来。
马丁·贝克把姓名、住址和投诉内容抄到便笺上。
约翰·贝姆尔松,工人,古特街二十号,遭受凌虐。
大概都是这一类的情况。
勒恩从浴室出来时,马丁·贝克已抄好一份有二十二个姓名的清单了。
勒恩梳洗半天,外观丝毫没有改善,甚至更糟,不过他觉得看来有点儿人样就行了。期望他能因此精神百倍,简直是强人所难。
也许他们需要打打气,那就来段所谓的“信心喊话”吧。
“好啦,勒恩,我知道咱们俩都该回家睡觉了,不过如果再撑一下,也许我们能得出一点儿结论,加油吧。”
“是啊,好吧。”勒恩不太确定地说。
“比如,你负责前十个人,我来负责剩下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很快找到这些人。没特别的事的话,就把他们从名单上剔除掉。可以吗? ”
“好啊,随你意吧。”
勒恩的语气完全不置可否,连一丝丝决心和斗志都嗅不到。
勒恩眨眨眼,禁不住抖了抖,不过他还是端坐到桌边,把电话搬到面前。
勒恩觉得去调查这些人毫无意义,马丁·贝克应该也知道这点。
尼曼在警察生涯中必然欺负过无数良民,其中仅有少数人写信投诉而已。勒恩随便找了找,只翻出一小部分。
可是多年经验告诉他,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没什么意义,而且就算那些案子长久追查下来有了结果,但是一开始时乍看之下都没什么道理。
马丁·贝克走进隔壁房间开始打电话,不过打了三个之后就停下了,只是被动地拿着听筒坐在那儿。名单上的人他一个都没找到,现在脯子里却想另一件毫无关系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取出笔记本翻到某页,拨了尼曼家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那个男孩儿。
“尼曼家。”
那声音听起来与大人无异。
“我是贝克警官,我们昨晚见过面。”
“有事吗? ”
“你妈妈还好吗? ”
“哦,她很好,好多了。布隆贝里医师来过,后来家母睡了几个小时,现在看起来好很多,而且——”
对方没再往下说。
“而且怎么样? ”
“而且我们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男孩儿犹豫着说,“我是说爸爸去世这件事。他病得那么重,又病了那么久。”
“你妈妈能接电话吗? ”
“应该可以。她在厨房,请等一下,我去跟她说。”
“谢谢。”马丁·贝克表示。
他听见脚步声从电话边走开。
尼曼这种人会是什么样的丈夫和父亲? 他们家看起来挺不错的,说不定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至少他儿子是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喂,我是安娜·尼曼。”
“我是贝克警官,我想请教一件事。”
“请说。”
“有多少人知道你丈夫住院? ”
“知道的人不多。”她慢慢地说。
“不过他已经病了一阵子,对不对? ”
“是啊,没错,可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虽然——”
“虽然什么? ”
“有些人还是知道了。”
“有谁知道? 你晓得吗? ”
“首先是我们家人。”
“你指的是——”
“我和孩子呀,而且斯蒂格有两个弟弟,一个在哥德堡,另一个在波顿。”
马丁。贝克点点头,病房里找到的信确实是尼曼的弟弟写的。
“还有别人吗? ”
“我自己是独生女,父母都去世了,所以我除了一个舅舅外,没有任何亲人活着,不过他住在美国,我从没见过他。”
“那么你们的朋友呢? ”
“我们没什么朋友,我是说,我们没有朋友。昨晚到家里的布隆贝里医生和我们经常见面,不过他也是斯蒂格的医生,所以当然知道了。”
“我明白了。”
“还有潘姆队长俩口子,他是我丈夫辖区的老友,我们常见面。”
“还有别人吗? ”
“没有了,就这些。我们的朋友非常少,只有我刚才说的那几位——”
她顿了一下,马丁·贝克等着。
“斯蒂格以前常说……”
她没把话说完。
“他以前常说什么? ”
“警察不会有太多朋友。”
这话倒是真的,马丁·贝克自己就没什么朋友,除了女儿、科尔贝里跟一个叫奥萨·托雷尔的女人外,不过她也是警察。
也许蒙松算一个,他是马尔默市的警察。
“这些人认识你丈夫,而且去萨巴斯贝里看过他吗? ”
“没有,我想没有,唯一知道他在那里的人是布隆贝里医师——我是说,我们的朋友里只有他知道。”
“有谁去看过他? ”
“斯特凡和我,我们每天都去。”
“没别人了吗? ”
“没有。”
“连布隆贝里医生也没有? ”
“没有。斯蒂格除了我和儿子外,不想让任何人去。他其实连斯特凡都不想见。”
“为什么? ”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你要了解……”
马丁·贝克等她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