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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泰一点也不隐藏她对卡伯纳的想法。她说,他原则上是在替她继母做一件生意。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件什么生意……也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件什么生意。雅泰说他们两人都恨她。她认为她继母在怕一位卡伯纳认识的女人,有一次她走进图书馆,正好她继母在说:“没关系,随便你怎么办好了。我对这些三心两意浪费时间已经烦透。你可以想到假如我和她易地相处,她会不会像我对她那么好。我要你去—一”卡伯纳拼命咳嗽暗示她进来了。薄太太抬头望,中途停止说话,赶快说些别的掩饰一下。
告诉了我这些,雅泰静默了一下,她有感地说事实上她不该告诉我这些事。但是由于不知道的理由,她就是对我有信心,她相信我对她父亲一定是忠心的,她又说假如我要和她爸爸做什么生意的话,一定要防着点她继母、洛白和卡伯纳。于是她又说起寇医生。寇医生是时髦的家庭路线医生。每一次她继母因为吃多了不舒服,他都会如同小儿麻痹流行一样紧张,和病人如同身受。她只告诉我这一些,就不再说话了。
我说:“说下去。”
“说什么?”她问。
“说完它呀!”
“说完什么?”
“所有我应该知道的。”
“我说得太多了。”
“还不够。”我说。
“你什么意思。”
“我是要和你爸爸做生意,他要投资我一大堆钱。我要希望他的投资有很好的利润,我将来一定要和薄太太相处,我要知道该怎么办。”
她匆匆地说:“你别去逗她,根本不要去理她。你记住,千万千万别……”
“别如何?”我问。
“千万别对她投任何信任票。”她说:“假如她也想要你教她运动,千万别单独和她一起在健身房。”
我犯错,大大地笑道:“你以为她会—一”
她转向我,生气万分。“我告诉你,”她说:“我知道她。她是一个贪得无厌,野兽样狡猾的人。她无法自制。血压高也因为贪吃和放纵引起。自从爸爸娶她后,她体重加多了20磅。”
“你爸爸,”我说:“可绝不是傻瓜。”
“当然他不是,但是她已经摆出了一个方法,没有人能打垮她了。每当她要什么东西,而有人阻止她时,她强调地自己激动得不得了。然后她打电话找寇医生。寇医生总是紧急赶来,好像性命交关似的。然后他自己在这家里轻手轻脚用脚尖走路,直到他的概念传给每一个人为止。然后他要找出来这次罪魁祸首是什么人,再用专业的味道说薄太太激动时其实不是她自己,她绝不能再受刺激了,假如他能使她有几个月的安静,她高血压会好的,然后可以开始运动,减肥,又回到她自己。但是如果她和别人一争辩,所有医生的工作都会付诸流水,要重新开始。”
我大笑道:“一定屡试屡灵。”
由于我大笑,她又生我气。“当然万试万灵。”她说:“打不破她的。寇大夫说,她是对是错都没关系。我们都不该和一个病人去争。所以我们都要依她。于是她更自私,更被宠坏。脾气更不易控制。更——”
“那卡伯纳如何?”我问:“他依她吗?”
“卡伯纳,”她嗤之以鼻地说。“卡伯纳他做屁个生意,他是专挑爸爸不在时来的。他也许说生意骗得过爸爸,但是休想骗我。我—一恨他。”
我表示,她爸爸一定知道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不见得,”雅泰说:“没有人逃得过。一开始她就把他缚住了。现在这一套已经万试万灵了,她不顺心,寇医生就赶来拿根橡皮筋扎她脉膊量血压……你也许没看清,她是在做一切的准备,要在离婚的时候可以提出精神虐待来。她会说爸爸非常残忍,不给她休养,不和寇医生合作使她能早日复健。当然医生是她的,肯为她作证。目前爸爸能做的尽量的合作,等候机会自然的来到。这意思她终会有不小心……唐诺,到底是你在叫我讲,还是我自己发神经在讲个不停。”
我感到自己的不好意思更甚了。
此后,她没再多说什么。有人打电话找她,她在电话上不太喜欢和对方讲话,我自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挂上电话后,她用电话取消一个约会。
我自己一个人出去,坐到日光浴走道去。心里非常不好受。
过了一下,她走出来,自上向下望向我。虽然暗得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我突然感到她在鄙视我。“原来如此!”她说:“是吗?”’
“什么?”我问。
她说:“别以为我什么也不懂……你,体能教练……你想不到我会去查每天下午来接你那辆车子的牌照号码吧。查查就知道车主是什么人……柯氏,是私家侦探社。大概你真正的姓是柯吧?”
“不是的,赖唐诺确是我的真名。”
“算了。下次我爸爸假如想请一个私家侦探,要假装是教练,至少应该清—个有点像的。”她像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在地下室里有一个电话分机,我走下去打电话给柯白莎。“这下好了吧,”我说;“给你弄砸了。”
“什么意思给我弄砸了?”
“她想看看什么人每天下午接送我,她在街角等,看到你车号,查了一下……那是用公司名义申请的。”
我听到白莎吞口水的声音。
我说:“为了些计程车的蝇头小利,你牺牲了100元一天的进帐。”
“这样,好人。”白莎说:“你一定要想一个办法,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你肯的话,你一定有办法。白莎要你来工作,就是为的这个,养兵千日呀!你要为她着想。”
我说:“不可能了,谈也别谈了。”
“唐诺,你一定要,我们这笔钱损失不起呀。”
“你已经损失。”
“你还有办法可想吗?”
我说:“我不知道。你把车开出来,在一向等我的地方等我。”
第四节
雅泰在9 点45分时出门。看门的替她把车库门开好,我一阵风似地跑到街上。运动中这一门我是专长,跑得比谁都快。
柯白莎在车上等着。我爬进她前座,同时说道:“把引擎点着,等一辆12个汽缸的车子经过我们后,你熄灯,尽全力追踪。”
“由你来驾车好了,唐诺。”
“没时间了,快点!”
她点着引擎,自路侧滑出。薄雅泰的车子像闪电似的通过我们车子。我对白莎说:“跟上去,快点。”我伸手过去把车灯关了。
白莎伸手过去,想再把灯打开,我一下把她的手推开。白莎颤颤兢兢有点把握不住,我伸一只手过去帮她扶住方向盘,我们快速跟进。过不多久,薄雅泰在一个十字路口,碰到红灯,使我们有机会缩小差距,我走车尾过去,和白莎交换了一个位置。
灯光变绿时,雅泰像尾巴着火一样冲出去。公司车在我驾驶下,摇摆地经过十字路口,渐渐加速。有人好心地在叫我忘了开灯,但是我理也不理他,还是熄了灯在开,希望能进入车子多一点的地方。过不多久路上车子渐多,我打开车头灯,让自己车子保持在她车后略靠友的地方。
白莎充满了歉意。“我应该听你话的,好人。你总是对的。喔,为什么你不坚持要我听你的呢?”
我忙于开车,所以没有时间去回她的话。
白莎继续在说话。她说:“唐诺,看来我总是没有办法让你了解我。历年来,我一个人过日子。一分一毛我要算一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只许自己吃1角5分钱。最近我收入多了一点,困难的地方变成了怎样能再去花钱。我每月允许我自己用到100 元,怎么也用不了。到了月底至少还有七、八十元花不完。你只要一旦像我一样受过没钱时的苦,你不会忘记的。”
“我也破过产的。”
“我知道,好人,但是你年轻,你有头脑。白莎脑筋不够用。不像你那种管用法。白莎只能弄一钱算一钱。你有弹性,我从来没有。有人给你压力,你就弯起来,但压力一旦取消,你立即反弹起来。我不会,我在有压力时硬顶回去,即使赢了,赢得辛苦而且没有余力进攻了。我不会弯,我会断了。”
我说:“好了,说过就算了。”
“她要去哪里?”白莎问。
“不知道。”
“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们自己把自己100 元一天的差事干砸了。现在我看是没办法了。”
“唐诺,你没有使我失望过,你每次总有办法使我们度过困难的。”
“闭嘴,”我说:“我现在正在想办法,在做呀!”
在车阵中跟踪她,真是一件困难大事。她开车很轻松,只要踩油门,马力足的车子毫不费力向前闯,见空就钻。我则把车放在二档,不断向前冲一阵,改踩煞车,弄得车子抖抖的,破公司车总算尚能维持不落后太多。
她驶进了一个停车场,我不敢进去,路旁唯一有空位的是在一个消防栓之前,我说:“好了,白莎,我就停在消防栓边,万一吃了罚单,你可以记在薄先生帐上。停好车你向前去守第7街,我向后去守第8街,守在街口。她出来时,不是左转一定右转,不向你,就向我。万一向我,你不要跟过来。万一向你,我也不会过来支援。空出来的一个人就回来把车移走。”
白莎像只小羊一样温顺,“好的,好人。”她说。
白莎进出车子都非常困难。她一定得侧身挤出去。我没等她,也更没时间来侍候她。我走出车子,向8街走去。
白莎才走离车子20步左右,薄雅泰就自停车场走了出来。她向我这边走来。我缩向一个门边等她通过。
她的确在怕有人会跟踪,一路走就一路向后看。等她到了街角,她已经确定这一会没有人在跟她。我在这时跟了上去。街中有一个三流旅社。她走了进去。我在她离开门厅前不敢进入,等了一下,我进去,直接走向大厅的香烟摊。电梯门的上面有一个指针,指针停在4字上。
香烟摊上的女孩是金发下垂的大波浪头发。不知怎样使我突然想到刽子手使用的吊人索,假如我们散开一股,把它梳一下,就一样颜色,一样波浪,一样下垂。她有浅浅眉毛,大而明亮的蓝眼,她拼命做出19世纪初叶无辜处女的味道,嘴巴皱噘着,眉毛抬起,睫毛又长又弯。有点像从厨房溜进客厅的小猫。
我说:“小姐,我是一个旅行推销员。我有一批货可以推销给亚特娱乐公司,但是我缺乏内线。在这旅社里,有一个赌徒,他可以提供我所缺乏的。可惜我不知道他名字。”
她的声音,又沙又冷,有如竞选议员当选后的味道。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自口袋拿出白莎的10元开支费用,我说:“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女人。”
她娴静地把目光下垂,涂了蔻丹的手指自柜台上慢慢伸过来想拿那10元钞票。我拉回一点说:“当然,答案一定要是可靠的。”
她把头凑向我。她说:“高同是你要的人。”
“他住在哪?”我问。
“也在这旅社里。”
“当然,这我知道,几号房?”
“七二0。”
“你再说说看。”
她噘嘴,把眼皮垂下来。她的下巴和鼻子向上抬起。
我说:“好吧,假如你一定如此说。”我把10元对折折起,开始要放回自己口袋。她看一眼电梯,又凑过来,低声说:“金见田,四一九,但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也千万别撞进去见他。他的小美人才上去。”
我把10元推向她, 柜台职员正在观察我, 所以我故意东看西看,看向雪茄。“那职员怎么回事?”我问。
“嫉妒。”她微笑着说。
我用戴了手套的手指点向柜台说:“好吧,来两支这种牌子的。”我拿了雪茄,走向那职员。“玩牌玩久了,想睡上两个小时再回去玩。有房间吗,不要太高,四楼最好。”
“四七一。”他说。
“在哪里的?”
“角上。”
“有别的吗?”
“四二0。”
我说:“老兄,别笑我,打牌的人都迷信,我喜欢单数。四二0 不错,只是我不喜欢双数。四一七,四一九,或四二一如何?”
“我给你四二一。”
“多少钱?”
“3元。”
“有浴厕?”
“当然。”
我自口袋拿出3元自柜台上交过去。他把手按桌上的铃,说:“仆役。”
仆役自电梯里走出来。职员交给他一支钥匙,但对我说:“先生,你得先登记,尊姓是——?”
“王,”我说;“王台生,你登记好了,我要去睡了。”
仆役见我没有行李,用他的死鱼眼盯着我。我抛给他2角5分辅币一枚。“对客人要有笑脸,年轻人。”
他把牙齿露出来,望向我。我问他:“你要值一夜班?”
“不,11点下班。”
“电梯怎么办?”
“11点后,让它全自动。”
我说:“你听着,我赌了一夜,一天,累了,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没有人会来打扰你的。”
“这里有赌徒住里面吗?”我问。
“没有。”他说:“不过你也给我听着,假如你以为你能在这里—一”
“我不会的。”我说。
他怕我又改变主意,所以借故留在房里,替我把“请勿打扰”牌子挂到门外把手上,又把窗帘拉下,把床头灯打开。
我把他打发掉,把房门用门闩闩好。走向和四一九相通的便门,我单膝跪下,手套留在手上,开始工作。
旅社两个卧室之间的门上,要钻一个洞,最合宜的地方莫过于门板嵌花下线、如此站着的人不会看到。一把怀刀,角尖的一头就可以完成这一项工作。
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件卑鄙的工作。但是人是铁,饭是钢,人能和面包对抗吗?替柯白莎工作,更是不得不加油。我轻轻挖好洞,把眼睛凑上去。
雅泰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在哭。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抽烟。她的眼泪,对他显然毫无影响。我只看到他下半身,自脚到他臀部。偶尔,当他的手把香烟自嘴中取下,放在椅子把手上,我也可以看到他的手。
过了一下,雅泰停住了哭泣,我看到她嘴唇在动,但是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她倒不十分生气,看样子也不是气疯了,只是被征服了。
两个人谈了一下,男人握住香烟的手移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另一只手,拿了一张信封,也出现在视线之内。他把信封递向雅泰。她自长沙发倾身向前,接过信封,根本不去看里面有什么,立即把信封夹在腋下。她似乎是匆匆有事,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张长方形颜色的纸,交过去给他。他把这一张纸抛入右侧上衣口袋。
雅泰匆匆起立。我看到她嘴唇似乎在说:“再见。”她就走离了我的视线。
男的像在促她离开,站起来,就在此时他脸部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他一眼,他走过房间,我听到房门被打开又被关上。门是正对电梯的,我听到电梯梯箱摇摆地上来,开门,关门声,电梯摇动向下,男人自门旁走回来,顺手把房间闩上了。
我自地上站起,用手掌挥一挥裤子上可能有的灰尘。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这两个房间交通门的门闩。本来门闩在闩上后,推门闩的手把不是向上就是向下可以卡住的。这个门闩的手把是水平的,而且拉开着的。我轻轻不出声地转动门把手,门把手转到底,我轻轻地一手握紧把手,另一只手轻推那扇门。
门被打开了半条缝。
原来门是一直两面没有闩住的。真不可解,一时冲动,我想推门走进四一九去。立即我又觉得不妥;我把门关上,把把手慢慢放手不使出声,我又轻轻地把门闩在我一侧闩上。
我说过这是个3 流旅社,地毯已发光和变薄,花边纱窗帘也很脏,洗成暗黑。床罩撕破过,又缝起来的。两房之间相连的门也是一扇单薄的家伙。我站着看那扇门,突然我看到门把手在转动。有人在想推门过来,他只试了一次,就停手了。
我走出房间去,在身后把房门关上,把房门钥匙塞在口袋里,走到四一九房间前面,敲他的门。
我听到一张椅子移动声音,在地上的脚步声,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什么?”
我说:“姓赖。”
“我不认识你。”
“老大有话转告。”
他把门打开,看向我。
他是个大个子,神气地向前走,他自信够大,够强,没有人会欺负他。他的眉毛太浓,在鼻根部蹩到一起去了。他的眼是红棕色,深到近黑色了。我必须把我的头尽量后仰,才能抬头看他。
“你他妈是什么人呀?”他问。
“我过去之后会告诉你的。”
他把门大大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