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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是学者,在北平师范大学执教并领导编纂《中国大词
典》,母亲就在大词典编纂处任缮写员。继父回到家中总是埋头书案,对我们姐妹语言不多,但和蔼待人。我和姐姐能天天得到妈妈的爱抚,幼小的心灵充满阳光。我想此刻妈妈也是幸福的:继父比她大十几岁,他允许妈妈带来自己的孩子抚养并使我们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和继父共建家庭时,签了个协议,主要内容是继父不必与原配离婚,母亲也不用别人称她为黎夫人,依旧称她贺先生;继父则协助母亲将她的两个孩子培养成才。继父1938年写给母亲的一首诗中,也表现了他们结合的过程。
继父以第三人称写到:
“君从北地巡南服,为广钞胥试翰文,文白锦迥三道策,中西合璧一佳人,芙蓉丰嫣卷金发,杨柳纤腰衬玉臀。一声愿上燕都去,摒挡双雏向前路,汉皋环佩解芬芳,鄂渚方舟欣际遇;但愿称名免小妻,不望当门为大妇,婧娥粗识汉宫仪”
看来“摒挡双雏向前路”并非妈妈的目的。妈妈从上海回来,只身再去长沙寻找工作时,正好遇到继父在长沙招考国语专修班学员,母亲投考被录取,后又与继父结成伉俪,随继父去了北平,将我与姐姐继续留在长沙乡下。当时我惶恐、悲伤,以为母亲也像父亲一样遗弃我和姐姐,其实是我的误会,母亲并没有“摒弃”自己的“双雏”,她到北平安排好工作和住房后,就接我们到北平,她是在为我们开辟“向前路”啊!
妈妈的心情曾表达在她的一阕词中:
“以原韵奉答鹏先生
金陵三度风兼雨,游踪万里来和去,清泪洒车茵,
牢愁似水纹。乌江辞上柳,忍舍双雏否?奋翅拨云间,将雏北地来。
附继父仿汪一厂作菩萨蛮赠澹江女士
江南一路烟和雨,蘼芜采向山头去,应忆旧时茵,
鸳鸯戏水蚊。慈乌辞故柳,莫恋双雏否?愿汝笑开颜,青春不再来。”
妈妈正像她词中所说:“忍舍双雏否?奋翅拨云间,将雏北地来。”妈妈果然奋翅将我和姐姐接到北平。
妈妈性格不像爸爸那样温和,但我懂得妈妈是爱我们的。和妈妈在一起时,妈妈老给我和姐姐买麦精鱼肝油吃,我永远忘不了那又甜又鲜的味道;还用猪油、酱油拌稀饭,还为我们做最好吃的红烧肉——体会母亲的爱与日俱增,与年共长,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
北平没有上海那么热闹,但很安静,楼房很少,平房多、院子大。有许多清朝留下的王府,我当时不知道,直到20几年后,我才去看过有上百间房子,由许多游廊和小花园组合的恭王府。大部分王府已被占为现代机关和平民住宅,面目全非。1937年我们家住在一所普通大院的后院中的一明两暗的三间平房里。房子的玻璃窗亮堂堂的。不像长沙东乡羊凤塘老家的窗子是纸糊的。妈妈和继父天天去上班,我和姐姐也准备上正规小学了。这小学的名字很特别,叫“豆芽菜胡同”小学。妈妈带我们到小学报名后说:“这里离我机关不远,带你们去认认路,经过北海公园就到了。”我欢呼地拍起手来:“上公园了,上公园了。”在公园里,我和姐姐赛跑、追蝴蝶。姐姐还想去爬白塔,妈妈说:“今天我就请了半天假,咱们走吧!以后每到星期天我就带你们玩,北平玩的地方多啦!有皇帝住过的宫殿,还有颐和园,那才是最大的公园呢!”
妈妈工作的中国大词典编纂处就在与北海相连的一个大公园里,1947年我再来北平时才知道这个大公园就是中南海。大词典编纂处房子很多,都很宽阔高大,后来晓得其名曰:《怀仁堂》。有很多戴眼镜的叔叔和衣着整洁的阿姨在大办公室里伏案看书和写字。所有人都对继父很尊重,对妈妈也很客气。大厅门口摆着两盆比我略高的小树,树上结了许多绿色紫色小圆果。我从没见过,好奇地来回围着小树看。有个叔叔过来摘了一个紫果给我,我把双手背在身后说:“不要。妈妈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妈妈过来了:“江静(我当时的学名),叔叔给你,你就拿着吧。”我这才欣喜地接过来。叔叔说:“这叫无花果,不开花,就结果子,颜色变紫就熟啦。吃吧,很甜。”在妈妈允许的目光下我咬破果子,真是终身难忘的滋味,白色的乳汁,有着水果的清香,牛奶的甜美,是仙果吗?吮吸着果汁,仿佛在品尝我当时的幸福生活,不是吗?天天能得到妈妈的呵护而且马上就要成为正式的小学生了。五十年后我将这经常涌出的记忆结合坎坷的遭遇,写了这么首诗:
无花果
虽然上帝夺去了你开花的权利
但你用绿叶也要培育果子
紫色的果子包含清香的乳汁
比所有的花果更加珍奇。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预习小学的课本,忽然,传来很响的飞机声。我忙跑到院子仰头观看,管家务的王玉娥阿姨说:“快进去,是日本飞机。”我看见了飞机机翼上的红圆巴巴,对,这是日本飞机,我大声嚷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虽然我的喊声淹没在飞机浓重的嗡嗡声里,可还是把王阿姨吓得忙捂住我的嘴。这是1937年6月底,我五岁半了,但已学会唱许多东北流亡学生传唱的抗日歌曲:如‘打倒日本/打倒日本/除汉奸/除汉奸……’‘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伤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小小的心灵已经有了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月十八”发生在1931年,也正是我出世的那年,真是“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诗经。大雅。桑柔)
没过几天,也就是1937年7月7日的夜晚,我隐隐听到炮声。第二天一醒来,听大人说:“日本人打进北京城了。”才发现整个城市的气氛变了,邻居们不时的从大门缝偷着往外瞧,王阿姨不准我们姐妹出房门,说是外面在抓小孩呢。傍晚妈妈回来了,惊惶失措地说:“日本鬼子进城了,你们不要出门。”又一个傍晚,妈妈气喘嘘嘘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得了啦!日本兵追着我直喊:‘花姑娘!花姑娘!’我赶快跳上一辆洋车逃回来了。”妈妈不敢上班去了。又过了几天,妈妈说:“咱们得赶快离开北平。”妈妈和王阿姨连夜收拾行李。不几天,妈妈就带着我们姐妹和王阿姨先离开北平,继父所在的学校将迁至陕西西安,过几天他将乘由学校安排的飞机离开北平直达西安。妈妈带我们离开北平的那一天,走出院门,我才看见两旁商店门口悬挂上了有红巴巴的日本国旗,顿时感觉仿佛遭遇了强盗。我被迫离开了可爱的北平,我的豆芽菜小学呢?还有那紫色的无花果呢?都成了记忆和梦幻。
几年以后,我才懂得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继侵略我国东北以后,又在北平西南郊宛平县的卢沟桥发动了《七七事变》,进一步全面侵略我国。中国军队浴血奋战,赵登禹、佟麟阁两位将军战死宛平沙场,以身殉国,八年抗日战争,从此开始。
二、刺刀下的侮辱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逃亡的生活开始了。母亲带着我和姐姐还有王阿姨分坐两辆人力车、奔向前门北平火车站。妈妈用黑头巾裹住头脸,仿佛是个老太婆。我坐在妈妈脚下的行李上,一路上不仅看见到处悬挂着日本国旗,还看见卖日本货的招牌,踏着木拖鞋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上的日本女人,荷刀枪巡逻的凶狠狠的日本兵,真想再喊一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但不敢,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心头。
火车站已挤满逃难的人,妈妈和王阿姨提着行李分别拉着我们姐妹的手走进站台。这时过来两个日本兵,叽里咕噜地呵斥,做着手势,让妈妈和王阿姨放下行李。日本兵用刺刀挑着我们捆被包的绳子,妈妈忙把绳子解开,被包、箱子都散开了。日本兵用刺刀一层层挑开被子、褥子,一件件挑开衣物——我们四个人像木头一样一旁呆看着,日本兵把被褥、什物挑得乱七八糟,将装在鞋盒里的一对玉酒杯拿起,两个日本兵分了,各自放入已经鼓鼓囔囔的衣袋里;还对躺在被褥上的我的布娃娃胸口狠狠地扎上一刀,里面的荞麦皮流出来了,我一阵心疼,仿佛我的心在淌血。妈妈感觉到我的手在哆嗦,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从妈妈的紧握的手中我仿佛得到了力量,咬住嘴唇忍住泪。日本兵找到点好处就向我们一挥手:“八格鸦鲁!”转身又去拦阻别的旅客。妈妈和王阿姨忙不迭地胡乱地把被包捆上、盖上箱子就匆匆踏上人挤人的火车。多少年后,妈妈才说:“那次真险,我缝在被子犄角的金镯子他们没发现,布娃娃倒遭了殃,江静,当时你要哭了,就可能出大事了。”我说:“我懂!日本兵是魔鬼。我才不会在他们面前哭呢。”姐姐说:“林黛玉变薛宝钗了。”我说:“我现在真想哭呢,我可怜的毛毛被捅了一刺刀。(我这样称呼我的布娃娃)。”姐姐又说:“唉,林黛玉怎么就变不了薛宝钗呢?”姐姐已经十岁,读过许多书。我悟性也不低,《红楼梦》的故事也知道一点了。
上火车不久,我窝在坐椅上,随着火车的摇晃,逐渐进入梦乡。似乎仍在北平的家中,正在收拾书包,抚摸着那些彩色的课本,翻开了第一页:“小猫跳,小狗叫——”这些字我不但认识也会写了,我想我一定会成为优秀生。王阿姨催我赶快吃早饭,于是
我把书小心翼翼地整齐地放入书包后,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猪油酱油还加青菜的可口的米粥。一会儿米粥变成了台阶上清甜的、紫色的无花果?王阿姨变成了老师,含笑地送给我一个有卡通画的铅笔盒,我高兴地接过来,“谢谢”二字还没出口,忽然日本兵咧着血盆大口,端着刺刀一下就把铅笔盒挑翻,哗啦啦!铅笔、橡皮、铅笔刀撒了一地。正要去检,只见刺刀向我胸口刺来。“哇!”地一声,我哭了!只听妈妈说:“江静,醒醒!”我睁眼一看:姐姐和王阿姨也睡着了,随着火车的晃荡,她们的头也随之轻轻晃动,她们又在再做什么梦呢?妈妈睁着警惕的眼睛,扫看四周。四周烟雾腾腾,人头躜动,咳嗽吐痰——平时最爱干净的妈妈不忍受也得忍受了。我想此刻妈妈只希望火车跑得越快越好。
我没有去打搅妈妈,看着窗外一幅幅山水画从眼前飞过,难道这些画都要被日本鬼子抢去?这满车的同胞都是被日本鬼子赶出家园的,到哪里去?还能回美丽的北平吗?北海、颐和园、家、豆芽菜小学、无花果、娃娃毛毛、刚升起的美梦都一一被日本鬼子的刺刀捅碎了,愁绪如雾,慢慢扩大。流亡之歌在心房回荡:“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三、海浪它疯了
火车到天津后,改乘海轮去青岛,再转火车回长沙。
海轮船舱里人很多,我和姐姐睡在三等舱的一个二层床的上铺。开始觉得很新鲜,老下床在船舱里跑来跑去。不时到舱外看大海,一片汪洋,波浪起伏,无边无际,海尽头是天,天尽头是海。俯视近处,可见与船共游的粉色海蛰。夜雾降临,大浪涌起,妈妈让我进船舱快上床去。我趴在床上,好象躺在摇篮里,我和姐姐轻轻地唱起‘摇篮曲’。渐渐眼皮合住了。忽然像掉进了搅拌机,天昏
地转,是梦吗?不是!突然我“哇!哇!”地吐了,花生米、面条。第一次坐海船,禁不住海浪的颠簸。奇怪的是我没有哭,不过是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每每回想这段儿时的经历:刺刀镌刻的是仇恨;大海的摔打,却像一场人生的演习。比起我成人后所遇到的生活风暴,这掀天覆地的海浪也不过如同池塘的涟漪。
四、逃难四川
逃过日本兵的刺刀,经受颠簸的海洋,我们到了武汉。也许是天意,偏偏在这里遇见了从安徽逃难到武汉的姨妈一家。
据表妹姚一平回忆:芦沟桥事变后,姨父应召回到部队。当战火逼近安徽宣城,炮声迅及耳边,姨母一家仓皇逃难。逃难的人很多,坐不上汽车,姨妈雇了个挑夫,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坐着五岁的表弟监复和四岁的表妹一平。他们的叔叔徒步背着两岁的三表妹山平,姨母抱着100天的四表妹南平坐独轮车。风餐露宿、日行夜走,回首尚可见芜湖在战火中燃烧。
母亲写信告之姨妈安徽若吃紧的速来武汉会合。此后就再没有得到姨妈的消息,母亲非常焦急,每天到窗口张望来往逃难的人群,我们就住在武汉码头附近的旅馆,希望能看到姨妈。
姨妈一家人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奔到了武汉,正在码头上徘徊,举目寻亲时,恰在楼上眺望的母亲,突然看见姨妈的老同学廖明华,忙下楼问廖:“看见我姐姐一家吗?”廖说已到江边码头。母亲忙跑去接姨妈一家到了旅馆。
不久武汉也呆不住了,母亲就让我和姐姐随姨妈回长沙老家,她去陕西北师大找继父去了。
长沙也非安全之地,姨妈又带着全家和我与姐姐、表兄贺克美去了四川铜梁县,当时姨父所在部队就驻扎该地。
四川地处中国内陆,高山环绕,物产丰富,成了逃难的好去处,国民政府搬到重庆(命名陪都)。许多行政单位和工厂企业也迁移西南。铜梁县,位于重庆不远的西北方——嘉陵江畔。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没能迈过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但他们却对四川狂轰滥炸,连铜梁这座小山城也未放过。
那是1938年,几乎每天都有防空警报。警报一响,我们马上躲进后院的小树林,或者将四方桌搬到院内树底下,桌上铺上几床浸透水的棉被。居然有天炸弹就落在小树林旁,吓得婶婶(姨父的弟妹)慌了神,乱跑,抱着孩子跳进树林旁的小河里。当大家把她拉起来时,她不仅像个落汤鸡,一只鞋子掉到水里也找不到啦,两眼还在发直。战争啊!可恶的日本鬼子,为什么不依不饶地欺负我们中国人?真恨死他们了。
铜梁,除了留给我轰炸的恐怖感,也留给我许多甜美的回忆:我们表兄弟妹加起来7个孩子,真热闹啊!我已经上小学了,我不那么爱哭了。每天和兄弟姐妹们到小树林里拣红豆、捉迷藏,采桑
叶养蚕宝宝。院子里夏天有红色的夹竹桃花,冬天墙边有浅黄色的腊梅花,院中长着一棵高大的柚子树,白花喷发清香。我和表弟表妹爬到对称的两棵大树上轮流唱抗日歌曲,我们最爱唱: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个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孩子总归是孩子,再愁苦的日子,也能找到乐趣。孩子们天天都盼望姨妈买来的紫色皮的又甜又粗的甘蔗。有次我拿菜刀砍甘蔗,竟然一刀砍在了与甘蔗并列的左手食指第一截上,还好,有甘蔗挡着,没有砍断,流了许多血,姨妈赶快给我上了云南白药,直到现在还留有一道疤痕。我没有哭,忍着痛,看姨妈细心地给我包扎。看着姨妈因干家务略有点粗糙的手,心想姨妈真不容易啊!姨妈儿时得病以致她一条腿有点短、走路有点跛,但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丽,她慈眉善目,充满祥和的美。她像一只很大很大的母鸡,翅膀下护养着7、8只小鸡,她妹妹和她哥哥的孩子都由她带着。过长江、爬蜀道,躲警报,督促学习,穿戴食宿样样都得操心。姨妈脾气好,有颗博大的心,她是基督教徒,她是属于那种牺牲自己一心为别人的好人。
1939年暑假母亲来接我们姐妹去离铜梁县不远的合川县居住,继父主持的国语研究会也迁至重庆附近的青木关镇。在合川,母亲和继父的孩子——我的小妹妹诞生,大名泽渝,小名小西。为了离继父工作单位更近些,母亲又带我们姐妹去了青木关镇郊区核桃树乡居住。姐姐在青木关学校住校,我则每天跑到镇上上学。放学回家时,天近黄昏,每听见田里水鸟的怪叫,有些害怕,有时我就逃学。有天我躲在帐子里睡懒觉,让母亲发现了,把我轰起来,赶我去学校。虽然去了,情绪不好,中午在继父的国语研究会吃午饭时,继父的一个同事偏偏要问我:“你爸爸在哪呀!”因为我一直呼继父为黎伯伯,他们不清楚我和继父的关系。藏在我心底的痛苦突被引发,我哇哇地哭了起来。继父忙为我打圆场胡弄过去,又带我去洗了脸,没有说我什么。我觉得继父虽然不像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