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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明白。”
“所以我可以给你用地权,至于钻探的钱……恐怕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没有关系。我要的只是用地权,不是钱。”
“可你会发现,如果口袋里没钱,光凭用地权就想取得成功会是件极为困难的事。”
“肯定是。”
“还有洛蒂,亲爱的儿子——她可能不太喜欢嫁给一个穷鬼。你想没想过这样的安排可能会影响到她?”
艾伦耸耸肩。他想起村里的草坪:铺着花朵的橡木十字架;死去之人的名字;12月份的凄雨。“我必须拥有用地权,父亲。必须。”
“为了汤姆?”
“对,为了汤姆。”
“你向他承诺过?”
“我确实向他承诺过,我最郑重的承诺,在他死前不久。可就算我没承诺过,这也是我们之间多年前的约定。我不能违约。”
“你知道情况有多不利吗?”
“知道。”
“老达西差不多快要破产了,而且我们一直认为他的钱袋是没底的。”
“我知道。”
“你已经下定决心?”
“正是。”
“你这个固执的傻瓜。”
艾伦微微一笑。出自亚当爵士之口,这句话其实是句称赞。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26节 利物浦
利物浦。
这是欧洲最大的港口之一,汤姆遇到的是衣衫褴褛的孩子;小便的气味以及贫穷的恶臭——四年的战争没能解决的贫穷。
汤姆快步穿过街道,走向码头。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艘美国货船——卡洛威号汽船——刚刚到岸,七百五十头牛在货舱里哞哞叫唤;在上甲板上还有两千只绵羊绝望地咩咩叫着。汤姆跑上跳板,告诉船长他愿意给他们干活。那张宽阔的美国脸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的军官制服,十字勋章,以及它的年头和破旧。
“你想来捆牛?”这美国人的声音里充满不相信。
“对,对,先生。”
“你以前在船上干过吗?”
“没有,但我跟动物打过交道。”
美国人用手背擦了擦下巴,站在船边对着混浊的海水吐了口痰。他大笑道,“你们的国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奖给你一枚勋章吗?……哦不,对不起。我没什么意思。当然,我们需要人手。昨晚有两头牛发了疯,现在我们正有四个人在医务室里流血不止呢。“
“谢谢你。”
美国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对着汤姆的制服和勋章发呆。
“听着,伙计,你可能得换件外套。这些牛都是纯种的美国货。他们对国王陛下的制服可能不会有什么敬意,最重要的是,有些牛还有晕船的毛病,所以甲板上现在并不是很卫生。”船上传来的气味表明这名美国人的说法相当含蓄。
汤姆咬了咬牙,摇摇头。
“没别的外套了,嗯?”
汤姆又摇摇头,对自己的贫穷感到一阵生气和羞愧。
“见鬼……该死。”
美国人想了片刻,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些钱:有纸币,有硬币,有美元,有英镑。他在零钱里翻了翻,给了汤姆一些英国货币。“去买件外套,然后尽快赶回来。我们过海的时候已经耽误了两天,所以我们得尽快把这些母牛从甲板上弄上岸。”
**
汤姆拿着钱给自己买了一件厚厚的呢外套。他以一先令的价格把军装给卖了,但卖之前先把勋章给取了下来。
“落魄到家了,先生?”店主问道,“没关系。情况总会好起来的。”
他的脸上有一种请求别人发问的表情,而且汤姆知道该问他什么。
“你有孩子吗?”他问,“儿子……?”
“有两个,都是好小伙子。一个在蒙斯中了一枪,不过伤得不重,先生,真是谢天谢地。另一个是个矿工,先生。他也逃不过去,虽然他求着……”
汤姆逃出那家店。他再也不要听到“战争”这个词,可全国各处都会出现这个词。战争的气息就像阴云一样悬挂在英国的上空。它就像煤烟的气息那样附着在万物之上。他穿上新外套,匆匆赶回船上。
卸载牛群是件难以置信的事。甲板上到处都是四百头晕船母牛产生的固体和液体排泄物。把皮带捆到它们腹部,牵着它们走出舱口,再把它们十个十个安全地送上码头,这是件危险的体力活。
和汤姆一起干活的是八个又结实又强壮的美国人,他们以前都干过这种活。汤姆花了一会儿时间才跟上他们的步骤,不过他学得很快,迅速就变成了队伍中至关重要的一员。等甲板上的牛全都卸完之后,他们又用了一天时间清理牛棚,冲洗甲板,擦抹墙壁。到这天结束的时候,甲板上飘散着海水的腥味,各种声音在金属大厅里缭绕着响起阵阵回音。
他的美国搭档拿着一卷钱走近汤姆。
“我们一般是一次航程付一次钱,可我会按日付钱给你,你是二级的搬牛工。”他递出一些钱。
“我不要钱,先生,我要搭船。”
“搭船?该死。”美国人吐了口痰,“我们可不是那种船。我们把牛运进来,我们不带任何东西出去。我们不需要这方面的人手。”
汤姆什么也不说,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美国人又吐了口痰。
“噢,该死,好吧。我不付钱给你,不过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跟我们一起走。但是纽约的移民局可不会让你两手空空地进入美国。你得向他们证明你能维持自己的生计。”
汤姆保持沉默。
“该死的,伙计,你的要求太多了。好吧,你可以跟我们往返几趟,给自己挣上点钱。我父亲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这个该死的港口,再也没有回来。你知道原因的。”
他吐了口痰。
汽船在晚潮中启航离去时,汤姆凝视着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灰暗的英国。除了卸几次牛外,汤姆再也不要踏足英国。
艾伦和洛蒂单独呆在客厅里,这是她父亲在伯克利广场的大房子。屋子布置得很旧派:压抑的重色,太多的装饰,太多的织物。洛蒂自己好像跟此格格不入。她很纤细,一点不重。她的红褐色头发用发夹别到了脑后。她穿了一套很简单的衣服,衣服因为重量而下垂,一直从肩膀到膝盖以下六英尺,几乎有点男孩气。除了腕上的一块金表和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项链外,她什么首饰都没带。虽然平日的她生气勃勃,毫无畏惧,轻松活泼,可今日的她安静而焦虑。
“我父亲可能会非常的野蛮。”她说。
艾伦也紧张得不行。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拿起洛蒂的手抚摸片刻,然后又放下她的手,点燃一支烟。“可他肯定很关心你。肯定的。不可能不会。”
她从他手上拿过烟偷吸了一口,“我的天啊,你们男人抽的这些东西,”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支烟,等艾伦把烟点着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嗯,如果他不会变得很可怕,我想不明白你的手为什么在发抖。”
“没有。”
“就有。”
艾伦又跳起来,在屋里踱着。“我不会求他。”
“亲爱的,现在他肯定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想,无论你说什么,都不会起到哪怕一点点作用。”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镇定。”
“哦,艾伦,你个傻瓜。”
她的声音很小,艾伦意识到她也和自己一样担心得要命。“对不起,亲爱的,只是——”
只是什么,洛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门向两边打开,一名男仆向艾伦示意洛蒂的父亲——埃格汉姆·邓洛普——已经准备见他。
艾伦捏了捏洛蒂的手,她也回捏了他一下,然后艾伦就走出去。
**
“真是件糟糕该死到极点的事,这场战争。”
这位银行家满头银发,但肌肉仍很结实,而且对自己的权威有着十足的信心。书房墙上挂着一张大地图,只要邓洛普和合作人有生意的地方都钉上了图钉。澳洲有六颗图钉,拉丁美洲有十四颗,非洲有八颗,而欧洲和北美洲的图钉则多得让艾伦数不过来。
“对,”艾伦说道,“没有别的女孩像洛蒂这样辛苦地工作,不过虽然如此,先生,你肯定很庆幸自己没有任何儿子在法国。”
“嗯?你说什么?”邓洛普看上去很困惑。
“你在讨论战争,先生,战争中的血腥屠杀。”
“嗯?不。我说,屠杀是够糟糕的,可我们的同胞们一直都在生育新的力量。我是指钱,无法替代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
“1914年。英国在海外的投资相当于美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和俄国相加的总额。我们并不仅仅是统治世界,我们是拥有世界。可现在呢?没了,全没了。所有的一切都被卖掉去购买几支该死的枪支,而且英国政府已经欠了美国人的债。欠债,你明白吗!欠债!”
艾伦深吸一口气。对他想要说的话来说,这并不是最好的开端,虽然对他来说,他很难相信邓洛普会不知道艾伦要求单独见他的原因。
“如果可以的话,先生,有件事我想跟你讨论一下。”
“好,好,当然可以。”
“我想,你可能知道,我和洛蒂深深爱上了彼此,真正的深爱。”
“嗯。”邓洛普的哼声既可能有上千种意思,也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艾伦无法从他的举止中看出怎么说下去才是最好。他费力地继续下去。
“我想,你应该清楚我的经济状况,先生,同时我也不会……从洛蒂那儿索取她的承诺,如果我最终会被迫请她收回承诺的话。”
“嗯,对,你的经济状况。你是长子吗?”
“不是,先生,我有个哥哥,盖伊。”
“啊!”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27节 再见,我的爱人
这绝对是个很不妙的“啊!”,艾伦的内心已经开始退缩,但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的父亲已经整理过他的事务,并慷慨地做好安排,将一些……一些资产交给我。”
“嗯。”
“主要的资产——其实也是惟一真正的资产——是无形的资产,但其价值并不因此而降低,甚至很有可能会非常值钱。”
“是吗?”
“我拥有在波斯钻探石油的用地权。用地权涵盖了波斯的西南角,离英国波斯公司已经发现大量石油的地方不出一百英里。我不敢自夸拥有了最富有石油的土地,但地质学家告诉我,我的前景并不是毫无希望。”
“你已经开始钻井了吗?”
“没有,先生,我需要筹集资金。”
“你自己的资金还不够?”
“一点都不够,先生,不够。”
“你已经开始筹集资金了吗?”
“没有,先生。”
“在你所谓的用地权范围内,你有没有找到哪怕是一盘石油?”
“没有,先生。”
“用简单明了的英语来说,你是在问我愿不愿意把惟一的女儿嫁给你?”
“是的,先生。我们彼此深爱,而且我可以保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尽一切努力让她幸福。”
“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尽一切努力?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没有收入,也没有真正的前景。你觉得什么会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让她有住的地方?让她有吃的东西?”
艾伦的脸色转白。“我父亲会给我一小笔零用钱,先生。虽然不多,但我们不会饿死。我相信——”
“饿死?饿死?你想娶走我惟一的女儿,并向我保证不会让她饿死!我的答案是不同意。绝对不同意。你不能娶她。你得和她断绝关系。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告诉你。”
**
一名男仆跑出去找艾伦的帽子,所以艾伦耽误了一分钟以后才被赶出屋。艾伦觉得既丢脸又愤怒,可更糟的是,不得不离开洛蒂这一想法让他心如死灰。
洛蒂马上看懂了他的表情。
“哦,亲爱的,很坏的消息,是不是?”
“他勃然大怒。他只对钱感兴趣。”
“艾伦,亲爱的,你的遭遇肯定很可怕。”
他伸手握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直到两人望进彼此的眼中。
“洛蒂,亲爱的,你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我们得私奔逃走,从此以后就住在阁楼上,”她低语道,“我一直都很想住在阁楼上。”
艾伦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我不介意。”
“亲爱的,世界上有很多女人知道怎样靠五个英镑活过一周,但你不是她们。”
“我可以学。没人想过我能当护士,可结果我干得相当不错。”
“你是个完美的护士,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护士,可是一无所有地靠周薪度日,买便宜的肉,自己洗衣服,自己织袜子,像女佣那样打扫屋子……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连想都不会想。
“我有珠宝,我们可以把珠宝卖掉。”
“然后呢?”
艾伦的声音很无情,但很坚定。他在战争中已经见的够多,知道贫穷是怎么回事。那是艰苦的生活,无情而又艰难。艾伦永远不会容许自己这样拖累洛蒂。
“哦,亲爱的!”她低语道。她在哀求他改变主意,可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做。
艾伦站起来,“我该走了。”
“哦,留下来,求你!不要就这样离我而去。”
“你父亲已经赶我出门。”
“哦,亲爱的!”他们可以听到他在书房里重重跺脚,很显然艾伦的时间非常有限。管家已经站在门边,手上转着艾伦的帽子,副管家和一等男仆站在他身后,就像一对衣冠楚楚的保镖。
艾伦和洛蒂拥抱在一起激情亲吻。
“我会等你的,亲爱的。你去挖石油吧,直到你变得像克罗伊斯那样富有。我会一直在这里。”
“别这么说,”艾伦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别跟你父亲作对,毁掉自己的一生。你是个自由的女人。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的离去就变得毫无意义。你必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你必须找到真爱,婚姻和幸福。”
“我相信你。如果只有一个人拥有成功的机会,那肯定就是你。”
艾伦微笑起来。他爱慕这个女子。他渴望能和她做爱;渴望能用手探索她身体的每一处。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而无情。
“这样的话说起来很甜蜜,但是请记住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什么。这是石油,一个由人类和上帝共同决定的行业。如果我在正确的地方挖井,那我就已经成功了。如果我偏离了一百英尺,我可能就会一无所得。我想,你父亲至少对我的经济前景评价得一点都没错。我现在身无分文,以后可能永远都是这样。再见,我的爱人。再见。”
“请脱掉衬衫。”
“什么?”
“请把你的衬衫脱掉,然后再爬上那些台阶。”
移民官不带一丝语调变化地一口气说完所有字。“请把你的衬衫脱掉然后再爬上那些台阶。”他指了指一段总共十五级的、不通往任何地方的木头台阶。一个穿着蓝色制服、表情很不耐烦的医生呆滞地看了汤姆一眼,然后又将视线落回到报纸的体育新闻上。汤姆脱掉外套,衬衫和领带,跑上台阶再跑下来。他的脉搏几乎没有加速。在大西洋的运牛船上搬了五个月的牛之后,他的体能几乎已经回到了被俘前的状态。医生好奇地看着汤姆肩膀周围的紫红色印迹——那是他中的第一个枪伤——和其它那些淡淡的伤疤——这些要么是在前线被弹片擦伤要么就是在监狱里受的伤。
“你受过一些伤,嗯?”
“一点。”
“打架?”
“战争。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他抖了抖肩膀来显示肩膀的灵活性。其实,虽然他的肩膀已经没事,但他受伤的腿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虽然他能用腿走上一天,但暗红色的伤口会不时发疼,尤其是当他扭着腿或是将全身重量都压在这条腿上时。
“癫痫呢?有没有得过肺结核?”
“没有。”
医生点点头,“好了,穿上衬衫吧。”
移民官在汤姆的卡片上盖上戳,“去公共审查厅。出了这儿,右转,再右转,然后排队。下一个!”
汤姆走了出去。在他身后,一个跛得厉害的波兰移民试图掩饰着爬完台阶后的气喘吁吁。“好了。下来吧。卡片给我。下一个!”移民官给波兰人指了另一个方向,波兰人失望地流下苦涩的眼泪。
公共审查厅里挤满了人。长长的一队人在长长的房间里缓缓往前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