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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汤姆微笑起来。他的手放到门上。“你不用保证。等你早上醒来,你会记起来,我擅离职守,偷了一辆摩托,闯进你的房间,将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对准你的脑袋。然后你就会全力而为的,是吧,堂兄?”汤姆没有等待盖伊的回答。他打开门,然后第二次把贴在门边偷听的女管家推到一边。他的脚步声穿过平台,走下楼梯。“别忘了,堂兄,我知道你是谁。”
十秒钟之后,一辆摩托车呼啸着驶进浓浓的夜色。
*
没过多久,汤姆就被证实是正确的。
5天后,弗莱彻少校像猿猴一样大步走进汤姆的防空洞。
“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克瑞里。司令部里一团混乱。你不用调到21师去了,还留在这儿。不过在我看来,真是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
“没法再免费从杂货商那儿买到帽子了。什么?什么?什么?”
弗莱彻对自己的玩笑放声大笑,然后埋进汤姆的物件里寻找他放在里面的威士忌。那一晚的炮火比平时更加猛烈,炮声在空中隆隆作响,震得地面一阵颤动。天花板上纷纷扬扬地落下白灰。弗莱彻把威士忌倒进两个大杯。
大地在他们脚下震动。两人将酒一饮而尽。
事件与后果。起因与结局。每一个结果都会引发新的循环。
一次突袭行动。一枚荣誉勋章。对军官的需求。盖伊试图分开汤姆和艾伦。汤姆闯进盖伊的房间。一名下级军官将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指着一名上级军官的脑袋。一切起因都很细微,甚至细不可辨。可结果就不这么细微了。
而且它们时刻都在发展。
**
坚果在脚下发出嘎吱声。这是十一月的第一场严霜,空荡荡的树枝上挂着闪闪发光的冰屑。整个树林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的世界。这两个人走了好长一截路,谈到各种话题,直到他们走进寂静的树林深处,艾伦才终于谈到了一直困扰着他的话题。
“前几天我碰巧在村子里见到了盖伊。”他说。
“哦?”
“他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关于你和21师的调动。”
“是吗?”
“他说你立刻就觉得这次调动命令是他搞的鬼,还说你叫他推翻这个决定。”
“对极了。”
“他还说你挥舞着手枪闯进他的房间。”
汤姆大笑起来,“差不多吧。我确实闯进了他的房间,可我没有带枪。他的桌上放了把枪,我猜他听到我在楼下的声音后就开始填装子弹。我确实用枪指了他一会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得一点也不困窘。艾伦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拿装满子弹的手枪对着他?”
“对——至少我猜想枪里装了子弹。我也没费那个劲儿去检查。你看。”汤姆用脚尖将一些树叶拂到一边,一颗光秃秃的树根边露出铜线的光泽。那是一个抓捕兔子用的陷阱。“很巧妙,是吧?嘿,这个怎么样?”汤姆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意大利香肠,他们俩本来打算把这个当作午餐。汤姆把香肠穿过线圈,然后拉紧铜线。他把树叶又像之前那样散开。想到捕猎手回来以后看到猎物时的情景,汤姆不由笑得前仰后合。
“汤姆!拜托!”
“怎么了?如果让我猎到一根香肠,我会很满足的。”
“我不是说陷阱,你个白痴。你拿枪对着他?”艾伦很震惊,同时他也既沮丧又左右为难,每次汤姆和盖伊吵架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对,我想他不太喜欢这么做,可这成功了,不是吗?”
“可是拜托!你不能就这样对他挥舞着枪。你以为你在搞什么呢?”
汤姆若无其事的态度突然消失了。艾伦开始大叫,当他对某件事感到愤怒的时候,他就会唠唠叨叨地开始说教。汤姆从来不理那一套,现在也是如此。
“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他冷冷地说道,“我认为——不,这么说也不对,我知道--你那个所谓的哥哥想把我们分开,我也知道我能吓唬得他撤回决定。更重要的是——”
“可你不能拿枪指着他。”艾伦怒不可遏地抬高音量。“你得学会自制。盖伊是有错,可他是我的兄弟——”
“哦?他是你的兄弟,对吧?那他该死的干嘛想把我们分开?”
“你没有证据证明他曾经想把——”
“对,你说得没错。再说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是你兄弟,所以他不可能会伤害你。”
“听着,不管他是什么或不是什么,盖伊都是家人——我的家人,我是说,而且——”
“你的家人?你的家人?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该死的下人的儿子?”汤姆大喊道,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冻成白雾。他已经愤怒之极。
“拜托,汤姆!冷静点!如果你把你的怀疑告诉我,我可以去跟他说。你用不着拿着该死的——”
“很有可能错的是你。你想过这点没有?也许拿枪指着他的脑袋正是需要做的事。还是说,每次只要有麻烦,你那该死的善良又会蒙住你的双眼让你看不清事实?”
到此时为止,两人都因为大声争吵而气喘吁吁。他们冲着彼此大喊大叫,艾伦已经不知不觉地拿起一根树枝,像是想用它来攻击汤姆。
他们都恨不得杀了对方。
然后,就像过去一样,愤怒消散无踪,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他们的怒气一泄而空,冷静慢慢恢复。也许他不愿意承认——甚至对自己都不愿承认——可艾伦知道汤姆说得没错。要想对付盖伊,艾伦所依赖的体面和公正可能永远也不像装上子弹的手枪那么有效。
“听着,老兄,”艾伦说,“我们俩一直都很亲密,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亲密。盖伊不会成功的。不过等事情结束,不管盖伊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我觉得——”
“他就是做了。我知道他做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也可以去找他谈。用不着——”
“然后他会告诉你整件事都跟他没有关系,然后你就会相信他。你总是那样。”
他们默默地往前又走了几步。艾伦久久地凝视着动物留下的一些痕迹。他可以看到狐狸的足迹。如果他仔细倾听,还可以听到树林里那些几乎悄然无声的动物:梅花鹿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兔子们安静的咀嚼声,啄木鸟在树上的轻叩声。他抬起头向上看去。
“小心点,兄弟,”他说,“你不时就会玩点危险游戏。”
汤姆灿然一笑,在空中挥了一下手。“下人的儿子就是这样:没什么可失去的。”
当然,他错了。不久之后他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3节 还是没有汤姆的消息
9个月后,1916年8月10日。
艾伦和汤姆都还活着,毫发无伤。这是好的一面。
同时,战争还在继续着。索姆河战役正在取得进展。在过去六个星期里,英军的伤亡人数高达数十万人。到目前为止,汤姆和艾伦那个营一直没有参与战斗,但这种快乐的休整即将结束。他们这一营将在第二天发起进攻。这场战役将会是他们俩最艰苦的经历。伤亡人数肯定会很高。很可能是庞大的数字。
这是坏的一面。
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并不能说他们俩毫发无伤的幸存下来。他们没有,他们也不可能。没有人能在战区幸存太久。神经会崩溃。人性会泯灭。精神会丧失。
在他们俩之中,艾伦受到的影响要更大一些。他全力照顾手下,经常给自己施加太大的压力。他太认真,很难放松下来。他抽烟。他开车。他写信回家。
而且他认识了一个姑娘。
这个叫莉塞特的姑娘很漂亮,黑头发,面带微笑,心肠也好。他们是无意中在距离前线7英里一个叫圣德莱丝达赫那(他们把它称作“圣苔丝”)的村子里认识的。艾伦被分配到那儿居住。她是当地一个农民的女儿。有一次在外面淋了大雨之后,他送她回家。他们跑进她家的农舍,一起喝了点咖啡,谈笑了片刻。后来她又邀请了他。然后又邀请了他。三次之后,他开始明白了。他在她的小屋里脱下衣服,既感到兴奋,又感到同等的尴尬。然后他们做爱了。艾伦在圣苔丝继续呆了两个星期,他们又见了九次面,其中有八次他们做爱了。
**
发起进攻的前一天晚上,全营掩蔽在一个村庄废墟里。军官们的食堂是一个被摧毁的地下室,门口两边整齐地摆了两排汽油箱,尺寸逐渐减小,足有一人高。
汤姆还是汤姆。他还是那么帅气、俊朗、不羁、勇敢。可是随着时间的逝去,他变得越来越黑。他懒洋洋地靠在地下室的墙上,面前由沙袋垒起的胸墙勉强能够保护他。他捡起一块打火石,把它扔到沙袋外面。
“死在这儿挺不错,”他发表意见。
“拜托!”
艾伦跳起来去找木头来挥走汤姆那些不吉利的话。旁边有个废弃的木箱,艾伦掰下一片递给汤姆,汤姆心不在焉地碰了碰它。箱子有一面上用英语写着,“壳牌汽油”。汤姆冲这行字点点头,微笑起来。
“不错的选择。”
“我们马上就去那儿,好吗?”艾伦说,“我是说,等战争一结束。一点都不耽搁。”当然了,他指的是去波斯。
汤姆笑着摇摇头。
“什么?”艾伦防备地问道,“你不可能还回美孚公司吧?天知道,我可受不了在别人的公司里打工。”
汤姆又笑了笑,这次充满善意。“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兄。我是说……听着,你并不觉得我们俩都能熬过去,是不是?”汤姆静静地说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毕竟,糟糕的事总在发生。”
“拜托,汤姆!”
“如果我会牺牲,那我会像个疯子那样先干上一场,拉几个德国鬼子垫垫背。”
“别这么说,想都别想。”
汤姆耸耸肩,“我并不总是这么想。这整场战争都太愚蠢了,除了有自尊要去维护外,我看不出艰苦作战有什么意义,到现在我也看不出,”他深思地弹了弹他那紫白相间的勋章,然后他的口气又变了,“如果我遇害,你能不能保证在波斯尽全力而为?”
“当然。”
“钻井。如果有石油,你会找到它。如果没有——那么至少你努力过了。”
“我们会一起找到石油。”
“可能你说的对。不管是生是死,我的灵魂都会在那儿。不过你得保证,兄弟,你最郑重的保证。”
“我保证。”
“而且不要把那玩意儿交给一帮愚蠢的证券投资商。我是说,日后你可能得这么做,但不要马上这么做。先找到石油。”
“先找到石油,只要人力可为。”
汤姆严肃地点头表示接受。“很好,好兄弟。”
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就像是在说再见。
全营当晚八点出发。它的目标:对敌军前沿发动全线进攻。
外面漆黑一片,雨势不断,地面状况极为糟糕。有三次,敌军的炮火迫使全连士兵躲到所有能找到的掩体后面。每次只要炮火一停,连队就会继续前进,留下一小撮受伤的士兵。有一次,艾伦被一小片鹅毛笔状的弹壳击中肩胛骨。壕沟里一位躺在他身边的军士用拇指和食指把弹片拔出来扔到一边。两人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五分钟后甚至连想都没再想起这件事。
午夜之后不久他们到达了指定位置。大家开始吃背包里的军粮,而且被允许休息到四点。
雨越下越大。时间缓慢地推移着。
四点钟,他们身后响起英军大炮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们就听到暴风雨般的炮弹落到德军的阵营里。他们静静地倾听着:一半因为想到炮弹对敌军所造成的打击而高兴,另一半因为想到即将来临的同样攻势的反攻而恐惧。艾伦和他的手下呆在一起。虽然汤姆就在附近,可他不异于呆在另一个星球上,因为艾伦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四点半即将来临。雨势渐缓,东方的地平线试探性地露出微光。艾伦的双眼盯着手表上发光的数字,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圈。终于到了四点半整。艾伦举手往下一挥:前进。
他的人开始前进。有那么几秒钟,周围一片寂静——美好的寂静。然后,德军的突击阵地里几乎是同时燃起三盏信号弹。信号弹证实了德军的猜测。先是响起稀稀落落的步枪声,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再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炮弹声。连空气都被融化了。枪炮声震得他们两耳发聋,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一片寂静之中。
艾伦看到周围的士兵坚守着岗位,就像训练过的那样。不成群结队,不让血肉之躯轻易成为德国炮手的目标。可他们就像是走进了一阵狂风,弯着腰,头低得都快贴到脚。
他正看着他们,就在这时其中一人胸部中弹,轻轻地“啊”了一声之后就跪了下去。另一个人弯着腰,看起来是在系鞋带,可他往前栽到地上,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艾伦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排被摧毁了,他深爱的部下被杀了,他们英勇地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然而他们仍然向前挺进。
**
艾伦对接下来几个钟头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到了正午时分形势才真正地明朗化。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次进攻是个失败。英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将德军前线钳断一大片。双方敌对的炮火彼此叫嚣着。战壕纷纷倒塌破裂,双方都试图在一片混乱中重新建起他们的防御体系。
这一天过去了。
未知的伤亡人员名单简直令人震惊。艾伦的手下有半数以上要么牺牲要么受伤。他所有的军士也是如此。弗莱彻少校也是如此,他的左臂被弹片炸飞了。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直直地坐在泥泞中,胳膊放在两腿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可怜的孩子们,我可怜的孩子们……”
没有汤姆的消息。
战斗又持续了两天两夜。艾伦已经疲惫得超出负荷。终于,他得到批准可以休息。
批准是以德军迫击炮的形势来到的,它破空而来,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空中飞行的垃圾桶,可这是一个带有极大摧毁力的垃圾桶。霰弹在离胸墙没有设防的那一边12码远的地方爆炸。事后,艾伦记起弹片击中他之前他看见了爆炸时的火光,不过他猜想自己所描绘的爆炸细节纯粹是出于想像。
事情就是这样。
火光——然后一片寂静。没有痛苦,没有慢慢陷入昏迷。就是眼前一黑。彻底的黑暗。
还是没有汤姆的消息。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4节 床上不是躺着一个人
艾伦在一间满是铁床和士兵的帐篷里醒来。帐篷里臭哄哄的,充满了混浊空气的气味,还混合着血、碘酒和脏衣服的气味。艾伦周围的人们以及其它帐篷和远处小屋里的人们在睡梦中呻吟喊叫。
艾伦小心翼翼地将身体伸展开。他感觉到一种无法名状的痛苦。虽然他感觉不到有哪儿受伤了或是不见了,可艾伦知道伤员们经常意识不到自己的伤有多严重。他在狭窄的床上扭了扭身子,试着伸出一只胳膊去够粗糙军毯下的双脚。他的身体太过僵硬,这个动作让他气喘吁吁。不过他终于成功地将手放到脚尖上。什么都没有。
他又躺回床上,暂时满意了。“垂死病房”里那些人的脚上经常会系着红色标签,注明他们的状况。他的脚上好像没有那玩意儿。
他坠入梦乡。
黎明时分,他又醒了过来。一位来自皇家陆军军医队的少校医生正在巡视病房。
“我受伤了?”艾伦问道。他的嘴笨拙地动着——连他的下巴都疼得要命——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外国人说的英语。医生把手放到他的脉搏上,他拇指的按压带来一阵疼痛,艾伦仿佛都能感觉到血液在胳膊里上下流动。
“受伤?对,所以你才会躺在这儿。”医生的拇指在艾伦的手腕上又搭了一会儿。“你被炮弹击中了。全身都是切伤和擦伤,有几个地方需要缝合。不过这些都是外伤。我们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内伤。爆炸有可能不伤及皮肤就让一个人送命。你至少得在这儿躺上二十四个小时。如果到那时还没发现什么问题,我们就会把你送到一家综合医院去。可我不希望看到你再次出现在前线。明白了吗?”
艾伦点点头。他感到一阵解脱,甚至有一种想要傻笑的冲动。他把头埋进枕头捂住所有声音,医生和护士静静地离去,忙得没空去探查他。
皇家苏格兰新军营队的两个人把艾伦送到了医院。艾伦想感谢他们,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