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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军官开始用重而有力的拳头揍着另一个人,那人将胳膊抬到面前进行防御。年长的军官不停地想要闯过去。他没有对年轻军官采取任何武力措施。
然后事情发生了。
这三个人对事实的描述绝对的异口同声。年轻军官拨出手枪。他把枪指向另一个人的脑袋。年长军官往后退去,做出投降的姿势。年轻人仍在冲他叫喊。他看上去极端愤怒。然后年轻人把枪放低对准另一人的裆部,或是那附近。他开枪了。这绝对是蓄意在近距离内开的一枪。卡其布的外套上现出了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印。在子弹打击他大腿的时候,年长军官往后跳去。年轻的中尉把枪放回皮套,恶狠狠地又看了一眼年长军官,然后朝前线奔去。黑色的鲜血慢慢渗透年长军官的一条裤腿。
事情就是这样。
汤姆沿着战壕跑远。盖伊摇晃着往另一边走远。他的脸色苍白得一像床单一样,神情又惊又怒又怕。
战况激烈地持续到黄昏时分。
在一些血迹斑斑的地方,躺着太多已经牺牲或是垂死的人。空气因为炮火和子弹也变得沉重起来。来到法国以后第一次,汤姆希望自己能够挨上一枪,从而返回英国,远离战争。
夜幕降临了。
汤姆在岗哨就位,祈祷德军也像对手那样筋疲力尽。他很想喝点威士忌,但又很高兴找不到酒。这个晚上,他太想喝个酩酊大醉。可这一晚,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昏沉沉的头脑。
盖伊让他感到暴怒。
暴怒。战壕里的事件不仅没有让他发泄情绪,反而增加了他的愤怒。他开枪打中了盖伊,可他居然没有杀了他。汤姆的怒气仍然没有得到发泄,但是因为他的举动,盖伊可以——而且很有可能会——把汤姆送上军事法庭。对上级军官开枪只有一种判决,那就是死刑。汤姆知道有目击者,而且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依靠他们的判断力。也许汤姆的赫赫战功会有一些作用,但盖伊是位少校,而这种事一般注重的都是军衔……
那天晚上,汤姆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这件事。他一点都不后悔对盖伊开了枪,可当他的手指抚摸枪管时,他幻想了上百次这一事件的不同结局:盖伊不是腿部中枪,而是胸部中枪;盖伊不是受了点轻伤,而是当场毙命。
**
汤姆担任的是第一班岗。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需要时间去思索。在下午的打斗过程中,他的一包烟被挤碎了,但他小心地从中挑出两根被压扁的卷烟,细致地将它们恢复成可以点燃的模样。他把烟点着,喉咙因为渴望烟草的味道而疼痛起来。
“克瑞里先生?”
“嗯?”
借着火柴短暂的光芒,汤姆看到一个男子的脸——银色的头发,但是脸庞很年轻,蓝色的眼睛,灰色的胡子。
“我是摩根上尉,刚被从沃里克郡派过来支援你们。”
两人握了握手,汤姆把最后一支破碎的香烟点着递给那人。
“支援?”汤姆叼着烟咕哝着。“老天知道我们需要支援。”
“听着,我知道了一些相当糟糕的消息,最好还是跟你说吧。准将想派兵将突出阵地上的德国鬼子扫荡一空,一劳永逸。他的想法是,如果我们能突袭他们的机枪哨位,我们就可以冒险发动全面进攻。”
“准将是个没有头脑的疯子凶手。”
汤姆的直言不讳让摩根上尉尴尬地笑了笑,但他几乎没有驳斥这种指控,“你的名字被提出来了。”
“提出来干什么?”
上尉做了个鬼脸,“机枪。”
“去突袭他们的机枪?”
“对,我个人也认为这是个愚蠢的主意,可准将对此好像兴致勃勃。”
“太愚蠢了。”
“我非常抱歉,老兄——你刚好撞在枪口上了。准将让你带上十二个人,用你自己的头脑想出行动方案,然后马上出发。一旦你干掉那些机枪哨位,我会马上带一整个连的人去支援你。”
摩根递给他一袋资料,里面的书面指示证实了他的话。汤姆看完文件,把它们扔到一边。
“我的头脑?我的头脑告诉我准将已经他妈的失去理智了。”
上尉咽了口口水。即使一个新来者都清楚地知道,准将的命令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我不能说不同情你,老兄。如果不是因为我真的不了解这儿的地形,我会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我得说,我觉得那个推荐你的人实在是有点过分。这种事真的不应该推荐别人上。”
“是谁推荐的我?”
摩根上尉顿了顿。他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才好。“听着,我什么都不该说的。真的不是我——”
“可你已经说了。是谁?”
摩根上尉又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他将烟吸到只剩半英寸,然后把烟头扔到泥里,烟头发出一阵嘶嘶声。“好吧,老兄。正常情况下我是不应该说的,可是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是个叫蒙塔古的家伙。蒙塔古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蒙塔古先生?”汤姆惊呆了,“一个中尉?跟我差不多大年纪?”
“对。怎么?你们有很多个蒙塔古吗?”
“不是一位少校吗?我们有一个中尉和一个少校。是哪一个?”
“是个中尉,老兄。肩膀上只有一颗星。我绝对没有看错。绝对是中尉。”
“他的腿呢?他的腿有没有受伤?最近才受的皮肉伤?今天下午?”
“他坐在那儿,老兄。我没看见他的腿。不过,如果他受了那样的伤,是不是应该呆在医院才对?我想,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坐在准将身边了。”
“对,我想也不会。”汤姆的震惊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德军有两个机枪哨位。其中一个位于一个很深的弹坑里,垒有沙袋,而且周围有严密的铁丝网。另一个哨位则是德军经历长久战斗以来几乎没有受损的枪位之一。那个哨位是由混凝土筑成的,厚达十英尺,周围竖着钢筋。对它们发起进攻无异于自杀。而这是艾伦想要的结果。比起他即将面临的死亡可能——汤姆对此已经确信无疑——更让他震惊的是这是艾伦想要的结果。
摩根看着汤姆,眼里有着深深的同情。在临时的胸墙外面,大概两百码远的地方,白色的混凝土机枪哨位在月光下泛着白光。“我真的很抱歉,老兄。希望你拥有英国人最好的运气。”
“谢谢。”
“我没什么可做的,是不是?你有什么需要吗?”
汤姆摇了摇头,“就是……听着,出于我不能解释的原因,下午推荐我的人是谁,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得我无法形容。你十分肯定那是蒙塔古中尉?”
沉默。
很远处几枚炮弹轰然作响,随即回应地响起步枪的“哒哒”声。
“听着,四年前我在桑德霍斯特军官大学呆过,去年升的上尉。我知道什么时候向什么样的肩章敬礼,知道什么样的肩章该向我敬礼。我百分百地确定,老兄。对不起。”
汤姆点点头。
两人又握了握手。“我最好还是别再耽误你的行动。”摩根开始向外走去。一道亮光射往天际,悬挂片刻,又慢慢落下。黑暗的战壕被它的光芒照亮。
“等一下,上尉。”汤姆喊道。
“嗯?”摩根转过身。
汤姆把压扁的烟盒递出去,“这盒烟被我压碎了。你身上有没有带烟?”
摩根摸了摸上衣的口袋,找到一包没有拆封的英国烟,只是先前在雨里沾了点潮气。“拿去吧,老兄。别客气。”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7节 汤姆出事了
我们是新军的成员。
我们不会作战,
我们不会开枪,
那我们有什么用呢?
可是当我们开进柏林,
德国皇帝会说,
Hoch; hoch; mein Gott!
新军的成员
是多么的优秀啊。
这首歌诸多版本中的一种就像某种美妙的气味一样从泥泞的防空洞楼梯上飘出来。防空洞是从德军那儿夺来的。就防空洞本身而言,它非常的牢固,而且很舒适。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这首歌换成了其它更忧伤的歌。
汤姆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在直接面对着即将死亡这一现实时,他长久以来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开始离他而去。他不想死。他热切地想活下去。也许活过这晚,第二天他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可他不在乎。他想活过这晚。接下来的事以后再碰运气。
但死亡还不是最糟糕的。艾伦才是。艾伦·蒙塔古从全世界所有人中推荐了他去执行这次任务。汤姆知道自己不该跟莉塞特上床,可艾伦的回应是如此冰冷地充满杀机。这是艾伦最糟糕的一面:睚眦必报。这是作为贵族子弟的艾伦:势利,自以为是,令人厌恶。
汤姆觉得自己就像是闯进陌生领域的陌生人。
他沿着防空洞的台阶走下去。下面挤满了三十个人,当天的战役使他们筋疲力尽。在这三十个人当中,只有三四个还有力气唱歌,而且那是因为防空洞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所有人都躺下去,甚至是坐下去。
他们看见汤姆脸上的表情,安静了下去,马上就明白了。醒着的人将睡着的人摇起来。防空洞里变得活跃起来,他们或是斜靠着墙,或是坐在粗糙的凳上,或是坐在地上。防空洞里点着两盏德军的乙炔灯,空气里充满了厚重的油烟,非常混浊,但是很温馨。有两只耗子坐在角落里咀嚼着什么。
“举起你们的右手,小伙子们……右手,汤普森,不是两只手。”
他们沉默地照做。
“现在,有孩子的人把手放下。”
还有十六只手举在空中。
“有老婆的人把手放下……我说的是老婆,阿普尔比,不是临时跟你上床的姑娘。”
十只手外加阿普尔比:十一个人。
汤姆点点头,“你们过来,其他人继续。”一片沉默,只有他们在爬过彼此交换位置的时候发出的低声嘀咕。(“抱歉,伙计”,“慢点,你踩的是我的手”,“早知道我就娶了那老女人”……)最终那十一个人走到汤姆面前——确切地说,是十一个男孩,因为他们的平均年龄肯定低于二十一岁。汤姆接到的命令是带上一打人,可他决定不服从命令。就算是五十个人也干不掉那两挺机枪,如果他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不必要的鲜血,那他真是罪该万死了。汤姆从上衣兜里拿出十一根火柴,将其中两根的火柴头掰断。他把火柴混在一起,然后握在手里,将火柴的后半截露在外面。
“每人抽一根。”
每人抽了一根,有两个抽到了没头的火柴:一个长着黄棕色的头发,非常粗壮,脸上有着很自信的表情;另一个是典型的从城里来的新兵,营养不良,身体很矮——甚至不足五英尺四——长着一张苍白的长脸。汤姆不认得他们。因为人员伤亡,连里从其他营调来了增援人手,都是汤姆不认识的人。
“对不起,伙计们,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斯廷森,长官。”黄头发的小伙子说。
“哈德威克,长官。他们都喊我矮子。”
“那你希望我喊你什么?”
“我想还是喊我矮子吧,长官。听上去已经很顺耳了。”
汤姆点点头。他从兜里拿出摩根的那盒烟,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只。三个人都把烟点着。
“现在,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俩。我已经选中你们参加一次任务,这次任务非常艰巨,非常危险,可它会为你们每人赢得一枚荣誉勋章,以及大量的假期,只要我能安排妥当的话。下面就是我们要做的……”
艾伦在疼痛中醒来。
某个地方存在着危险;甚至是恐怖。
他抓过手枪,将枪口对着黑暗。他沉重地呼吸着,侧耳倾听,随时准备开枪。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远处连续不断的炮声。半分钟过去了。艾伦试着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他摸索着周围。他正躺在一个铁床架上的草席上。
他想起来,这天盖伊跟他在一起坐了一会儿——或者是之前那天?他仍然头晕目眩,想不起来。他能听到身下的草席发出沙沙声,还有窗外村子里的细微声响:一头马正在吃草,一个技工正试图发动一辆摩托车。他摸到一根火柴,将它点着,然后找到一根蜡烛点上。
他环顾着小屋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什么都没有,他拉上保险栓,把枪放下。
但是清醒并没有带来安宁。他的心跳仍然高达每分钟一百二十次,那种可怕灾难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本想将之归罪于梦境,可他一觉无梦,而且在他醒来之后这种灾难感愈发强烈。
艾伦想起了他和汤姆的争吵。痛苦和愤怒涌遍全身。汤姆对莉塞特的征服就像是一种深深的、刻意的侮辱。虽然艾伦在攻击汤姆的时候已经神智不清,但他仍然非常生气。可怒火很快就过去了。那只是一次争吵。汤姆会向他道歉,而且是真心诚意的。艾伦会收回他所说过的话,而且他也会真心诚意。争吵算不了什么。
艾伦的心脏因为其它原因而狂跳,某种更糟糕、更永恒的东西。有那么片刻,他无法理解。然后他明白了。
汤姆!
汤姆出事了。
艾伦从床上跃起,找到裤子,四处摸索他的靴子,但没有找到。他记得盖伊把靴子拿走了,试图阻止他四处乱走,不过下面的马房里有一双农民穿的鞋,那就足够了。他抓过上衣,找到鞋子,跑到街上。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尤其是他的肺部,不过他的协调能力已经好多了。他慢慢地走到负责运输的那名上尉的办公室里,希望能借到一匹马。
上尉正弯腰忙着纸头工作,低声地发出诅咒。他抬起头,绽出一丝微笑。他很喜欢艾伦。
“嗯嗯,晚上好啊,长官。”他漂亮地敬了个礼。
“什么?”艾伦说过,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礼。
“我说,你最终得到了该有的奖赏,”上尉说道,“绝对是该你所有,我得说。”
艾伦低头看了看肩膀。他睡了一觉,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少校。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我穿了我哥哥的外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是他拿错了我的衣服。听着,能借匹马给我吗?我明天早上还回来。”
上尉吹了声口哨,叹了口气,看了看他那没有止尽的征用表——不过十分钟不到,艾伦就已经备好马,小跑着穿过黑暗,向前线奔去,向汤姆奔去。
子弹扫射过来的时候,突然而又喧闹。机枪离他们只有三十英尺远。借着暗淡的月光,汤姆看见勇敢的斯廷森被一阵弹雨击中,几乎尸骨无存。几秒钟之后亮起的炮火清楚地照出矮子哈德威克栽到地上,双腿被鲜血淋漓地炸断。炮火持续着。汤姆拿出一个手榴弹掷了出去。
那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8节 艾伦听到了枪声
艾伦听到了枪声。枪声持续了只有一两分钟,然后就停止了。马抬着头,侧着身子,在泥泞的路上开始打滑。他把受惊的马系到一个被炸的树桩上,步行继续前进。几天的战斗下来,战壕里一片混乱。地面被炸得乱七八糟。战场上散发着尸体和炸药的气味。
他急急地沿着脆弱的战壕往前跑着,因为胸墙太过脆弱,所以他一直猫着腰。他没有在借来的鞋子上裹上绑腿,所以鞋子里很快就沾满了泥沙。他的协调能力和体力都比之前要好;只是肺部的情况还很糟糕。
他来到汤姆的营地,在那儿听说了这个可怕的坏消息。他听说了准将那致命的指示。他听说汤姆带着两个人爬进了无人地带。听说在半个小时的寂静之后,德军突然开火。听说靠得比较近的那个混凝土机枪哨位也开火了。听说三个人都已失踪,假定死亡。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19节 假定死亡
但这仍然拥有我衣衫的
一角边缘
设拉子的土地,鲁克纳的
银色源泉
萨迪(1184-1291)
艾伦从防空洞里摇摇晃晃地走进寒冷的第一线曙光。失踪,假定死亡。整个世界都改变了。艾伦就算是永远失去双腿,也会比接受这一可怕的事实要来得镇定。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临时踏台上站着一个哨兵,他的脸上因为疲倦而面无表情。“那边有生命迹象吗?”艾伦问他。他的声音很刺耳,肺部空前的疼痛。
“没有,长官,什么都没有。”
“有没有伤员?有没有呼救声?”
“嗯,长官……”哨兵耸耸肩,好像这是个莫名奇妙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