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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呀,我们家天宝掌心的寿线都延到腕上了,以后定是个寿星公!”女人们打着圆场。
“哦,抱来我瞧瞧。”牧伯夫人接过孩子,艳红的丹蔻自孩子的嘴角轻轻划过,“唇薄颚短,一看就是个命短的。”
十七姨太一把抢过孩子,俏脸冷凝:“侄媳妇说话也要看地方,做人可不能太嚣张啊。”
“婶娘也要听我一声劝。”牧伯夫人神态倨傲地睨向她,“做人可要识时务呐。”
“你!”十七姨太面色惨白,纤细的身子不住轻颤。
“我们走!”牧伯夫人耀武扬威地离开,原先贺喜的夫人跟着走了大半。
我轻抚着腰间的玉佩再看向身侧,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男宾中。钱侗满面春风,与众人推杯换盏,掩不住满脸得色。
“来,老夫敬使臣一杯。”年过花甲的钱乔致主动搭讪。
我掩住眼中的杀意,咬牙笑着,以致牙关渗出薄血,嘴里满是甜腥味。我举盏与之碰杯,滑喉而下的辛辣差点起我心头的那把火。忍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一刀将我割得鲜血淋漓。
“吃菜,吃菜。”老贼堆起笑纹,我恨不得一拳打碎他的颧骨。
“侯爷真是太客气了。”我嘴角扬得很高,只因浅浅的笑绝对掩不住脸上的真情。
“哎!”钱乔致突地一叹,缓缓将玉箸放下,“养不教,父之过。犬子钱侗怠慢了使臣,老朽实在有愧啊。”狡诈的老目放出精光,他偷瞥而来。
我面不改色地哂笑道:“牧伯近来春风得意,我丰云卿一芥微尘又哪里能入得了那双高眼……”
“使臣可不要妄自菲薄。”他假意安抚着,身子微微倾来,“眼见明珠蒙尘,老朽甚为痛心。”
“哦?”他身上的腐败味几乎让我皱眉,我按下胸口翻动的酸水,拂袖为之斟酒,“就不知哪位英雄能慧眼识珠?”
钱乔致向身边仆从使了个眼色,我身前的矮桌被拼到上位。
“叮。”他主动与我碰盏,“愿求明珠!”
“真不容易啊。”我沾酒润唇,半倚半靠在桌边:“进府逾十日,云卿总算盼到了侯爷的垂青。”老贼的戒心可真够强的,若不是明王迟迟没有消息,他又岂会这般求我?
“使臣这可误会老夫了,都是那竖子……”
我扬手止住老贼的辩驳,笑道:“过去种种休要再提,云卿只问侯爷一句话,侯爷可是真心?”
老贼面色一凛,厉言道:“若有虚言,我钱乔致定死无全尸!”
我深深地看着他,心中反复回味着这句毒誓。半晌,我把玩着玉杯,轻轻开口:“这麽说即便明王还活着,侯爷也不会再犹疑了?”
他老眼微颤,旋即被假笑掩住:“那是自然!”
起事就在近日,一定要让老贼心甘情愿地将脖子伸进绳索,千万不能让他留有后招。思定,我微晃玉杯,睨视荡漾的金色香醪:“云卿真为侯爷不值。”
酒盏停在他的唇边,钱乔致凝神看来。
“前幽人皆道侯爷乃世之奸佞,陷害忠良只为私欲,弑君卖国仅为荣华。”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愈暗的老脸,继续道,“四州子民还道,侯爷乃暴君纣主,课捐重税但为己富,苛民日厉玩乐不止。”
眼见老贼已到爆发的边缘,我语调忽地一转,叹了又叹:“天可怜见,侯爷背了多大的黑锅,背了多久的黑锅啊。”
他脸色微缓,眼中竟是迷惑。
“乾城一战让韩将军坠崖殉国的是何人?与荆合谋毁约,逼幽悯王引颈自戮的是何人?不派兵护卫四州,反而白白鲸吞四州钱粮的是何人?”我再近一步,沉声道,“逆谋犯上,让侯爷赌上身家性命却又惶惶不可终日的又是何人?”
钱乔致猛地瞪眼,似已恍然。
“逮了只替罪羔羊,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这样的好事,谁不想要?”我转眸看向他,“所以侯爷啊,您是臭了自己香了别人,穷了四州富了他地。冤啊,冤的很呐。”
老贼略有所思地放下酒杯,垂眸想着。
“雍国掠得前幽一十六州,表面上明王独占十二州,而实际他已悉数拥有。侯爷仅存的四州在陈绍眼中不过是产奶的母牛,待饥荒缺粮时便可烹之。如今侯爷康健,他尚且如此。而侯爷欲将独子托之,这无疑是羊入虎口,送上门让人吃干净。”我含了口酒,微微摇头。
他紧握双拳,老目微虚。
苦一下,再给颗糖吃,这是忽悠人的道理。我语含真诚,再接再厉:“明王胆敢骑在侯爷头上作威作福,他狠的不外是个兵字,而侯爷缺的也正是这个兵字。密信侯爷应该看过了,吾王愿将降青的刘家军尽数归还,那些人可是侯爷的亲兵。”
“当真?”他拔高了语调,眼中竟是兴奋之意。
“王上御笔岂可有假?”我面露恐慌,“就算借云卿一万个胆子,云卿也不敢假传王意啊。”
“好,好。”他笑得满脸褶子皮,“好好好,臣遥谢王上隆恩。”
“侯爷莫急,这一切还得等云卿回国报信,可……”我按下他拱起的双手,转眸看向座下意气风发的钱侗,“云卿有没有命离开庆州,这还是个未知数。”
老贼冷眼瞧去,稀疏的胡须微颤:“使臣放心,钱家的家事老夫自有打算,子微不足惧。”
“侯爷真是老当益壮啊。”我仰首将香醪干尽,嘴角浮出冷笑。
我就等着,等着你自毁左膀右臂!
“爹爹。”嗲嗲一声恶心的我差点喷酒,钱芙蓉穿着桃色春衫,酥胸半遮半掩,“今日可是女儿先邀使臣的,没曾想却被爹爹抢了去。不依,女儿不依。”
“哦?”钱乔致看看我再瞧瞧她,拈须笑道,“使臣就别陪我这个糟老头子了,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多谢爹爹。”她向我抛了个媚眼,娇声问道,“使臣可否赏脸,与妾身同放纸鸢?”
我眼眉弯弯,满是明媚的笑:“求之不得。”
春风绿柳等闲过,乱花深处现飞莺。
一树梨花一树白,一瓣馨香飘落在唇上。我凝神望着那只夜月同眠的纸鸢,伸舌将花瓣含进,漫不经心地嚼香。
“云卿……”
同样的两个字被这女人一唤,让人颇不舒服。我藏起心头的不悦,偏首正对钱芙蓉迷恋的目光。
“嗯?”宽袍微浮,我溢出浅笑。
“这个纸鸢你可喜欢?”她捧着一只鸳形风筝,媚眼看来。
“夫人可有笔墨?”我接过纸鸢,正反打量着。
“来人啊,奉墨!”
趁着她主仆走神的刹那,我将那卷蜡包的纸条填进鸢尾的风哨。
“云卿。”钱芙蓉拢着衣袖,翘起兰花指,颇具风情地研起墨来。
我轻挑眉,挥毫写下半尺见方的两个大字。
“同……眠?”她拖长尾音,偏首看来。
“鸳鸯同眠,芙蓉。”我拿起风筝测了测风向,垂眸笑着,“你说事成之后,你我之间有没有可能呢?”
“云卿。”左臂收到软绵绵的碰触,她柔顺靠来,眼中满是春意,“要喜欢上你,真是太容易了。”
容易就好,我迎着春光洒笑。
纸鸢半起在空中,气喘吁吁的侍女红着脸将线盘交到了我手里。紫色官袍迎风吹起,我假作不甚,只见线盘飞速滚动,那只纸鸢御风直上干云霄。
“竟是只哑鸢!”钱芙蓉恼道。
风哨没有响,正如我所料。
“哎,和别人家的缠起来了!”侍女们指着天上两只相互环绕的风筝,大叫。
“哪家的黑风筝,真晦气!”钱芙蓉冷哼一声,将牵引的蜡线剪断。
风乘万里一线牵,慵花醉柳与谁眠。
即便你钱府暗卫森严,我也能得偿所愿。
“云卿。”钱芙蓉阴冷着双眼,看向梨花丛中。
和暖春光下,满树白花如雪似玉,将十七姨太的春装衬得越发猩红,艳艳的极近血色,刺眼非常。
钱芙蓉毒辣的目光浸透在那个安静的宝贝身上,她掀了掀微厚的唇:“你且放心,没几天这四州就将成为我无双夫人的妆奁。”
她曲起五指,只听啪地一声,枝头零落千瓣雪……
……
“呃……”我俯身干呕着,痰盂中的酸水带着血色。
“吃了顿饭,一直吐到现在。”阿律递来一杯温水,“都两天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妊了呢。”
我眼中含着泪,忿忿瞪去。
“不要乱说。”艳秋竟学会了翻白眼。
这十六年来最难忍受之事,莫过于同老贼把酒言欢。吃的好似爹娘身上的肉,喝的如同画眉他们体内的血,每一口、每一杯都让我难以下咽。腐败的酒肉在我的胃中发酵,让我不得不全力呕着,只恨自己不能将整个胃呕出来。
“以后不会喝就不要喝,省的回来作孽。”阿律点上烛芯,幽暗的室内陡然明亮了许多,“昨儿二更我就被吵醒了,今天再一瞧,呵!好家伙!园子里的护院多了一倍。每半刻就有一队人经过,看这架势绝对是出事了!”
端着茶盏,我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出奇的静默浓在玄夜中,于灯影下悄悄晕开,似融水浓墨,一层层由浅入深。
我掀了掀眼皮,偏眸望向云中圆月:“就是今夜了。”
突地金石激越,只听园外喊杀声纷乱。
阿律一拧眉,飞身窜上房檐。
“艳秋,快收拾东西。”我放下茶盏,肃肃道。
“是。”
“大人不好了!钱府起乱了!”阿律大叫,急掠入门,“园外全是火把,夹墙里也全是武夫!”
我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待会儿你带着艳秋往云浪纸斋去,然后鸣放这颗七彩烟花。”
“那你呢?”阿律严肃了面容。
“大人……”艳秋手上一软,包袱散乱在地。
“我可是钱乔致的保命符。”我俯下身,帮他捡起衣物。
“太危险了!”阿律一步跨到我身前,“果然如殿下所料,你这女人根本就是来赌命的!”
眼前再次飘起衣衫雨,艳秋愣在原地,如五雷轰顶。
地上的影子忽动,阿律立起手刀突然向我脑后劈开。我移步避开他的偷袭,冷道:“一,信我然后带着艳秋离开;二,被我打一顿后还是带艳秋离开,选一个吧。”
阿律脸上的假面抖动着,半晌他不甘愿地垂下手刀:“哎!”
打斗声欲进,被锁住的院门忽地被人踹开,三五个著着蓝色短衫的武夫冲进茶苑。
“牧伯府的护院?”阿律惊道,“钱家家变了!”
“杀!杀无赦!”数道银光闪过,蓝衣人被随后赶来的赭衣家丁团团围住。
飞起的刀剑砍伤了苑中茶梅,跳跃的火星窜上枝头,焰光吞噬了半开的香花。
“钱侗杀我幼主,今日一个都不能放过!”领头的侯府侍卫大吼。
“休要胡说!”牧伯府的蓝衣人眼见不敌,喷血骂道,“钱侯老狗骗我主人前来杀之欲快,简直畜生不如!”
当中一人忽地突出重围,举刀向我冲来:“背弃我主投奔老狗,青国小儿拿命来!”
我抱胸看着,未及跟前他便被身后一刀砍断了脖子,一双眼睛依旧睁着似有不甘。那颗脑袋滚着滚着,扑通一声没入锦水。赭衣家丁出手狠辣,转眼便将牧伯府的蓝衣人消灭殆尽。适才暗香沁月的茶苑俨然成了午门菜市,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其中。
“使臣!”为首那人抱拳看来,“今夜恐怕不太平,我等奉命请使臣移地暂避。”
踏出苑门的那刻我含笑回望,只见血色月下艳秋踉跄跑出,妖美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他愣在原地,将手中的包袱紧了又紧。阿律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旋即勾起艳秋的细腰向墙外飞去。
如此便再无后顾之忧,我勾起唇角跨过地上横着的片片残尸。一颗心兴奋地突突直跳,血债必要血偿,十年了,我都快等不及了。
无声无息地,身后的护卫忽然倒下。看着地上未染血迹的尸身,我不由大骇,能在我面前了无痕迹地连杀三人,究竟是谁?
凝神屏息,我警戒地环视周围,右手抚上腰间。
“呃……”剩下的三人陆续倒下。
这样的功力若不用心刃是必败无疑,可我答应过修远,我答应过他的。该死,都到了最后一步,眼见就要成功了。
来了……
心跳一滞,我见势就要抽出销魂。一只温热的大掌抚上我的腰际,精准地将销魂按回。身体被有力地勾住,我转眼便被带进廊外的假山。
“咻!”随着一声空鸣,七彩焰光清晰地映入那双凤眸。
“修远……”我贪婪地逡巡着他的俊脸,已是喜不自禁。
“伤在哪?”他嗓音有些哑。
“哎?”我不明所以地回望。
俊美的脸上似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情绪,优美的长眉直到现在还未展开。他半垂眼眸,银白的月色挂在微卷的眼睫上,显出几分神秘。“是你逼我的。”他突然出声。
“啊?”这一声犹在舌尖,清冷中带抹妖魅的脸庞便径直放大。
他长腿一伸抵在我的腿间,如猎豹般贴身而上。我呆楞地贴在假山上,早已退无可退。待我再缓过神来,却发现衣襟已被打开。
“你、你、你!”我结巴着,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假冒。
他急切地扫过我裸露的肌肤,眼中并无情欲:“伤在哪?”这语调轻软而又微颤,充满了疼惜。
“伤?”我终于抓住了问题的症结。
他抬起手,指间捻着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写着缺伤药。”
那张蜡纸啊,我垂眸看去。那身锦袍的下端微微染尘,以他如此爱洁的性格,必是星夜兼程。
甜蜜的滋味在心头泛滥,这个男人啊。
“卿卿。”他恼着,不稳的气息逐渐清晰。
心知挡不住来袭,我猛地抱住他的窄腰,耳边尽是他剧烈的心跳:“修远。”背上又是一阵清凉,这男人打算就这么将我剥光?下手也太狠了。“修远。”我又羞又急地勒紧手臂,“受伤的不是我。”
身上的力道减弱,:“不是?”
“不是!”我抬起头,最大诚意地回视。
一扫压抑的神色,他解开眉梢的结,唇角扬起一个轻松的弧度:“嗯。”凤眸弯弯蕴满春色,他轻柔地为我拢起衣襟,“刚才是我太急了。”
我烫着脸,系紧腰带:“受伤的是艳秋,你可一定要救他。”
“好。”他的声音质清如水。
“杀!”远远的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大吼,“誓杀钱贼!血酬将军!”撞门声短促而有力,似要冲破暗夜的禁闭。
“使臣!”廊上传来急切的大吼,“使臣!”
我向修远微微颔首,随即颤声应道:“这里!”
灯火渐近,我跌跌撞撞地从假山后走出。
“使臣受惊了。”这人我见过,是钱乔致身边的近卫。“有暴民起乱,使臣快随我去安全之地吧。”
未待我应声,他托着我的右臂旋即飞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气急败坏地质问,转眸偷瞥身后,修远的轻功好得让人嫉妒。
“我家幼主于前夜被人毒杀了,那个奶妈得手后服毒自尽,可从她身上搜出了牧伯夫人的首饰。幼主的死讯侯爷密而不发,于今日将钱侗骗至府中。不及下手却被他带来的家臣发现,差点就让他跑了。”近卫冷着脸,眼中尽是杀意。
“那现在呢?”钱芙蓉嫁祸的手段虽然老套了点,但却十分管用。
“哼,自然是成了。”近卫回望钱府大门,在他动作的瞬间修远便已隐到了右侧。我不露痕迹地偏过身,将他挡了个严实。“那些暴民虽然人多势众,但府中布局复杂,即便进来一时半会儿也是寻不到路的。”
如果他们早就记熟了地图呢?我心情颇好地想着。
“到了。”护卫沉身而下,带着我飞进一座亭中。他伸手探向桌下,只听一声闷响,厚重的石桌缓缓移开,延绵而下的石阶一眼看不到底。跟在他身后,我一步步走向闪动着橘光的地下。
“蹬、蹬、蹬。”脚步声在空旷的地底回荡,发出诡魅的回响。
我悄悄回望,幽暗中那双凤眸平静如潭,具有令人安心的魔力。
待走到最下,平坦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好些尸体,血腥味浓烈扑鼻。
我打量着四周,忽地愣怔在原地。铜盆中火苗妖娆地撩动着,交织的光束直射在一面石壁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形物体如畜生般被倒挂在一个铁钩上,旁边还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
毛孔麻麻地张开,我僵硬地撇开脸颊,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
“钱侗是被剥皮而死。”近卫冷哼一声,“这就是同侯爷作对的下场。”
地下涌动着寒气,我暗自运气保持经脉的活络。
“云卿!你可来了。”钱芙蓉趾高气昂地走来,“龙秉,我父侯让你领着二十四近卫殿后,可千万要保证这里的安全啊。”
“是。”
这二十四人都是高手,我看了身后一眼,随即跟着钱芙蓉进了暗门。
好似王族地陵,墙上每隔十步就悬着一个火把,近光之处稍亮,远光之处微暗,几十、上百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