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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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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冬天来这儿好了。冬天我们搞越野滑雪,你保准会喜欢上的。在大雪里边扑腾扑腾一走一整天,弄得浑身是汗。”玲子说道,然后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灯下检查乐器似的定定细看。
  “直子经常那样吧?”我问。
  “是啊,不时地,”玲子这回看着我的左手说,“不时出现那种情况,亢奋、哭泣。不过不要紧,这样还好,因为可以把感情宣泄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我刚才没什么失言吧?”
  “根本没有。不要紧,就算有什么失言也用不着担心,只管照实直说,那样再好不过。即使那样互相有所伤害,或者像刚才那样一时使对方情绪激动,长远看来也还是那样做最好。如果你诚心诚意地想使直子康复,就那样做好了。你刚来时我就向你说过,不是想帮助那孩子,而是想通过使她恢复而同时恢复自己自身,这就是这里的医疗方式。所以就是说,在这里你必须推心置腹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外面的世界,不是什么话都不能和盘托出么?”
  “是啊。”我说。
  “我在这里待了7年,亲眼看见很多人进来出去。”玲子说,“也许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凭直觉就能看出这个人是能好还是不能好。但对于直子,我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孩子到底将怎么样呢,我实在把握不住。也许下个月就能出院,也许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长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对你提不出什么建议。提也只能是极为泛泛的,例如要诚实啦要互相帮助啦,等等。”
  “为什么偏偏对直子看不出来呢?”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那孩子的缘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掺杂太多啦。我说,我喜欢那孩子,真的。另外与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问题交织在一起,挺复杂的,就像一团找不着头绪的乱麻,关键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来。而清理,一来可能花很多时间,二来说不定会因某种偶然原因突然前功尽弃。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篮球捧在手里,团团转动一会,“砰”一声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又一个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错综复杂,甚至叫人无计可施,也不能灰心丧气,不能急于求成地强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必须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试试看。”我说。
  “也许花时间,也许花时间还不能全好。这点你可想过?”
  我点点头。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边拍球一边说,“尤其对你这样年龄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复,而且又没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证。你能办到?你爱直子爱到那个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讳,“甚至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都不大清楚,当然意义上与直子不同。但是,我准备竭尽全力。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所以,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
  “还同路上随便碰见的女孩睡觉?”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啊。”我说,“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该一直通过手淫等待下去不成?对我本身都没办法处置,这样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轻拍一下我的膝部,说:“听我说,我并不是说你同女孩子睡觉有什么不妥。如果你觉得那样可以,也无所谓。因为那是你的人生,应该由你决定。我要说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损自己。懂吗?那是最得不偿失的。十九二十岁,对人格的成熟是至关重要的时期,如果在这一时期无谓地糟蹋自己,到老时会感到痛苦的,这可是千真万确。所以,要慎重地考虑。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么也要珍惜自己。”
  我说想想看。
  “我也有20岁的时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说,“信吗?”
  “信,当然信。”
  “打心眼里信?”
  “打心眼里。”我笑着说。
  “虽说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满可爱的咧,那时候。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皱纹。”
  我说我非常喜欢那皱纹,她说谢谢。
  “不过,往后你可不要对女人夸她的皱纹有魅力。虽然我给你这么一说倒是高兴的……”
  “一定注意。”我说。
  她从裤袋里取出钱包,从该装月票那栏里拈出张照片给我看。是个十来岁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脚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长得很漂亮吧?我女儿。”玲子说,“今年初寄来的。现在,怕是小学四年级了。”
  “笑的样子很像。”说着,把照片还给她。她把钱包揣回裤袋,轻声抽了一下鼻子,叼烟点燃火:
  “我年轻时,打算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来着。才能也还过得去,周围人也都那样认为,听的夸奖话可多得很哩。音乐会上拿过名次,音乐大学里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就去德国留学也大体定了。可以说,真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时代。干什么都一帆风顺,即使不一帆风顺,周围人也都会设法使我一帆风顺。但出了一件怪事,整个世界在一天里就颠倒过来了。那是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个比较重要的音乐会,我为此练习了很长时间。不料小指突然不会动了,也不知为什么不会动的,反正一点也动不得了。于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热水浸,又是停练两三天,可还是毫不见效。我吓得脸都青了,跑到医院去。做了好多种检查,结果医生也莫名其妙。说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经也毫无问题,不该不会动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里也还是查不出确切起因,只说大概是音乐会前的疲劳造成的,建议我无论如何要离开钢琴一段时间。”
  玲子深深吸了口烟吐出,歪了好几下头:
  “就这样,我决定到伊豆祖母那里静养一些时日。就是说,放弃音乐会,好好轻松一下,两周时间不接触钢琴,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就是不成。无论做什么,头脑里出现的尽是钢琴,除了钢琴别的什么也想不出来。小手指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动弹不得呢?果真那样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头脑里反复想的全是这些。其实也难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钢琴就是我的一切。我4岁开始练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还是琴,此外我几乎什么都没考虑过。怕弄坏手指,家务事一点没做过。也就因为钢琴弹得好,周围人都对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从如此长大的女孩手里夺走钢琴,还能剩下什么?这么着,‘砰’!头脑的发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她把烟头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几下脖子:
  “于是,当钢琴演奏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了。住了两个月院才出来。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动了,便去音乐大学复学,总算毕了业。然而,一种东西已经消失了,一种像活力凝聚体那样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上永远消失了。医生也说我神经太衰弱了,不适宜当职业钢琴家,劝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家里收学生教课。可那多么叫人难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拦腰截断了一样,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20年刚过就彻底报销了。你不认为这太残酷了?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宠,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心里难过死了,动不动就哭一场,窝囊啊!才能比我明显差一大截的人在哪里的音乐会上获得了第二名,又在哪里的音乐厅里举行独奏会——每当听到这类消息,我就懊恼得眼泪流个不止。”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事都很难谈拢。在一起生活,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又‘砰’的一声,发条飞了,线团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呐!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的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淡一次。‘“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大概是在那以后四个月。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政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这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发条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发条,解开线团——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断裂了!”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口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阳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没有吧?”
  我点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若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长长披落下来。十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大为自惭形秽,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的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蹂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就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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